《雍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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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 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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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我这正请我们苏姐儿过去侍候您会文呢,可巧儿就碰上这个野杂种正调戏她!爷要不来,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发落他呢!爷说送他国子监,可使得的?”刘墨林这才知道,此人便是休致大学士徐乾学的“相府公子”徐骏。闻说徐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均非俗手,京华有名的才子,怎么会有这副嘴脸?刘墨林正要说话,徐骏嘴一努,站在门口的几个行院王八早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架起刘墨林便走。
  “原以为你是儒冠中人,”刘墨林挣扎着,偏过头大喊,“原来是衣冠禽兽,风流恶霸!”
  徐骏一头拾阶而下,盯着刘墨林,活像一只逮住老鼠的刁猫,口中哂笑道:“风流恶霸?妙哉斯言,闻所未闻!我看你更像花柳冤魂——等国子监祭酒剥掉你这身官皮,再来与恶霸理论——走!”
  一群人连推带搡,撮弄着刘墨林刚出二门,便听门外一片声筛锣响,几个街混混儿大叫大笑:“刘墨林老爷就住这里?领赏哪!恭喜刘老爷探花及第!”众人不禁大吃一惊,架着刘墨林的两个行院乌龟早松开了手,一群人木雕泥塑似地钉在了二门口,连徐骏也愣了神儿。刘墨林好半日才回过神来,犹恐是耳朵幻听,觑着眼瞧时,见两个笔帖式举着大红报帖,由一群讨喜钱的街痞子簇拥着从大门口一窝蜂进来——抢着几步仔细看那喜帖,红底金粉煞是鲜亮。
  恭叩刘老爷讳墨林高中殿试一甲第三名进士刘墨林眼一晕,觉得双腿发软,几乎瘫倒下去,待把持定了,问道:“哪位是礼部来的差官?”两个笔帖式忙闪出来笑嘻嘻打千儿请安,说道:“您老就是新贵人了?给您老请安!”
  “一甲头名是谁?”
  “回爷的话。状元是王文韶老爷,榜眼是尹继善老爷。王老爷尹老爷先得的报,已经会齐了来拜望您,这会子都在门外候着呢!”
  “这还了得,怎么不早说?”刘墨林吃了一惊,撇开众人三步两步迎出大门,早见王文韶尹继善二人立在下马石旁轿前攀谈,四周围了上千的人,嗡嗡嘤嘤挨挨压压,踮脚伸脖子地瞧“三元相会”。刘墨林在众目睽睽下步出大门向二人躬身一揖,笑道:“王年兄尹年兄久候,兄弟给二位叩喜了!”
  王文韶和尹继善哪里知道里头方才那场公案:刘墨林褂子没穿,袍角扣子错了位,前襟高后襟低,双梁起明检鞋露着白脚,袜子也没穿,头发也显得散乱蓬松,二人不禁相视一笑,抱拳一拱上了台阶,外头爆竹起花早响得乌烟瘴气。尹继善悄悄拉拉刘墨林底袖,低声笑道:“你是探‘花’还是‘探瓜’?瞧这身行头,刚刚遭了贼劫么?”刘墨林此时才惊醒过来,用眼风扫时,徐骏一干人早走得无影无踪。老鸨婆子大约自知有罪,悄没声低头跪在东偏房拐角处不言语——他忙整了衣襟,一边将二人往上房让,一边叫过房主:“我枕头边还有一百多两银子,二位笔帖式每人十六两,余下的你换成铜钱代我打发了报喜的人,我还要和二位年兄说话,回头再赏你!”那老板早已屁滚尿流,一叠连声答应着去了。
  “二位年兄,”三人落座献茶,刘墨林拭汗道,“不瞒你们,到现在我心中还在迷惘。我去看榜,明明没有我的名字嘛!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尹继善看一眼王文韶,笑道:“我原也诧异,恰报喜的到府,家父也下朝回来,说一甲前三名刚刚钦定下来,里头有一卷是落卷里万岁亲自捡出来的。年兄你好好想想,你的策论有毛病儿没有?”刘墨林歪着头思量一阵,只觉心里浑浊一片,自己做的策论一个字也想不起,只好笑道:“只听说有倒填五魁的,没想到今岁恩科圣心独裁,‘倒填三元’。我原也不曾巴望这个探花,能中个二甲进士心满意足了,居然侥幸了,真正是皇恩浩荡!——不知兄弟的策论哪个地方出了疵漏?既是落卷,为什么偏又中了圣意?”
  王文韶笑道:“万岁倒也不是要‘倒填三元’。其实出榜时三元还没定出来。
  我还在二甲里头呢!也是万岁独自简拔出来的。年兄卷子里有‘范圣胤德’一句,犯了圣讳,原本今科无望了。不想万岁要亲阅全部落卷,据家父说,看刘年兄卷时见这几个字只是一笑,顺手用朱笔将‘胤’更为‘引’字,说‘君相为造命之主,朕就要救度一个秋风钝秀才!’因此年兄便取中了。“尹继善点头道:”刘兄是真命进士啊!这正是异数!万岁亲改策论,你的策论自然取在第一,只年兄的字不尽规范,便取了探花。“
  刘墨林这才知道,是雍正亲笔改了自己的笔误才得取中,又为此而迟定了前三名,没有将状元榜眼探花“三元”名次列到殿试榜头。他呷了一口茶,想笑,不知怎地却笑不出来,连一句诙谐调侃的话也说不出,只觉得五内沸腾,一股又酸又热如血似气的东西搅动着直往上顶,良久方笑道:“圣心高远,圣明莫测。‘秋风钝秀才’惟有一死报之——李二!给爷们摆!”王文韶笑着起身道:“我们两个来拜你,这是规矩。见了你,现在是我居首了。现在不是吃酒的时候,我们三人立刻得去礼部报到,明儿进保和殿胪传面圣,我还要去谒见前科状元,还要写谢恩表。一应观见礼仪都要请示礼部,这是半点不能差池的。晚间吧,晚间到我府小酌,咱们脱帽论文,玩叶子牌赌酒吃,如何?”刘墨林见他二人端茶起身,已是带了官派,不禁一笑,因起身说道:“请二位先走一步,我更衣随后就到,误不了事。”
  于是王尹二人辞出来,刘墨林直送出大门,看着他们升轿而去,踅回来忙忙换了礼服。李二已带着合店伙计侍候着,团团乱着帮他穿换,扯襟弹灰扣纽系带便殷勤到十分,口中不住说:“爷好福相,这一去准点翰林,保不定还要做国子监祭酒呢!不瞒爷说,您一来住店,小人就觉得我这店带了贵气,不然,您欠那么多房钱,几时见小人催过?昨晚上我屋里那个灯花儿,嘣的一个喜爆,嘣的一个喜爆……
  没想着今儿爷这么大的喜,就应上了!前街方家那店,上一科出了个二甲十七名,方二麻子就眼睛长在额头上。这一回小人也得要风光风光了!“刘墨林扎煞着手由他们服侍,口里”嗯“着,末了道:”你这人良心不坏,明儿我亲笔给你写个新招牌!“说着便出来,在滴水檐下舒适地跺了跺脚,踱至老鸨婆子跟前哼了一声问道:”舜卿呢?“
  那老虔婆跪了半日,已是筋软骨酥,见新贵人来问,也不敢就答应,先直了腰,左右开弓便打了自己十几嘴巴,自骂道:“老不死的贱母狗,一辈子吃屎不长眼的混蛋王八!今儿算老天爷罚着丢人现眼……您老爷天上文曲星下凡,生就的贵相贵人,只可怜见我老了,权当听见狗叫唤了……”刘墨林不耐烦地说道:“和你计较,你配么?我问的是舜卿!叫姓徐的带走了?”老鸨子磕头不止,说道:“徐大爷闹了没意思,早趁乱走了。苏姐儿方才叫那起子贼王八揉搓得犯了心口疼的病儿,我叫人用小轿送她回去将息——爷放心,一根汗毛也短不了您的!就是一条爷得体谅,徐大爷也是跺跺脚四城乱颤的人物儿,我们在这缝里混这碗饭也是个不易…
  …徐爷相府公子,朋友多,手面大,又是恩荫进士,现做着都察院观察老爷,我们也招惹不起,苏姐儿归谁倒没甚的,只求贵人老爷体念我们这点子难处,和徐爷说合停当,一乘轿我亲送姐儿到府上……“老婆子说着,不知哪句话触动情肠,已是涕泗滂沱。
  “徐骏有什么了不起?”刘墨林冷笑一声拔脚便走,口中道:“连他家老爷子徐乾学我也知道,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好生侍候着舜卿,我自有主意!”说罢一径出来,雇了轿赶往礼部。
  次日凌晨五鼓,由礼部司官引领,王文韶居首,次弟跟着尹继善、刘墨林等三百六十名殿试一二三甲进士,从午门右掖门进大内朝观。此时寒星满天,晓月如钩,满宫里抚廊檐角吊着一盏盏玻璃宫灯,一地里临清砖路都踱着淡淡的银灰色。
  这群人按发榜顺序脚步杂沓着过了金水桥,登太和门而入,便见远处巍峨的三大殿高矗星空之下,通道品级山旁御林军士一个个挺胸凹肚腰悬佩刀,钉子似地站着。
  五更时分的风扫着太和殿基前广场上的浮土,微微带着季春的寒意扑面而来,袭得这群新进的“贵人”们都是一噤,连脚步都放轻了。人们紧张中带着亢奋和肃穆,还没有登上三大殿月台,便已感受到九重天阙制度的庄严和皇家风范的森肃。礼部司官将进士们带到保和殿前便示意停止——这都是昨日反复交待过的,所以一句话也不用说,一个手势众人便都停了下来。进士们一言不发,盯着灯烛辉煌的保和殿,想象着即将到来的恩遇和荣宠,感念自己寒窗孤灯十年辛苦终于有了个结果,心里都是扑扑直跳,品不出个滋味。须臾便见礼部侍郎尤明堂小心翼翼却身退出保和殿,走至众人面前南向立定,朗声说道:“奉圣谕!”
  “万岁!”
  进士们将手一甩,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黑鸦鸦一地跪了,偌大空场上静得一声咳痰不闻。尤明堂款款说道:“着由第四名进士曹文治唱名胪传,觐见圣颜!”
  “扎!”曹文治从刘墨林身后爬跪出来,望保和殿叩了头,双手接过尤明堂捧递过来的名单,起身又向大殿一躬,这才转身高声唱名,“王文韶、尹继善、刘墨林……”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读过二十几个人姓名后,也就自然了。
  这就是殿前胪传,王文韶头一个,带着榜眼探花躬身趋步鱼贯而入,低着头在邢年指定的地方肃然跪了,好半日才算妥当。人们屏息等着,已是脊背手心都出了汗,猛听殿上静鞭三声,接着鼓乐声细细而起,大太监李德全高声道:“万岁爷驾临了!”人们这才知道,雍正皇帝压根就不在宝座上。
  雍正皇帝在乐声中徐步进来了,大约昨夜没有睡好,他的眼圈有点发暗,但精神看去还好,黯瞋瞋的瞳仁在烛下灼然生光。他在殿门口略停了一下步,扫视一眼新科进士,又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允祥、允禩、马齐、隆科多和张廷玉,没言声径自上了设在殿中的须弥座。司礼的是廉亲王允禩,见雍正目视自己,忙一躬身,至御座前高声道:“雍正元年恩科进士胪唱已毕。各新进士人跪聆万岁爷圣谕!”
  “万岁!”
  “你们都是读书人,响鼓不用重棰。”雍正呷一口奶子,清了清嗓子,安详地说道,“朕昨夜详按了你们的履历,三百六十名进士,出身寒素的占了一百九十四名,士绅乡宦的七十四名,恩荫贡生殿试取中的是十七名,余下的六十五名是各省司道和六部九卿子弟。这个数儿朕看了,李绂取士尚属公道。”他端起杯子,双手捧着,却不就喝,又款款说道,“国家取士,三年一比,为的什么?为的就是用你们这些人,或辅佐朕协理政务,或代朕抚绥地方,治理民事,调理民情。子曰‘学而优则仕’,你们一步步到了这里,已是‘学而优’了,这个‘仕’做得好坏,要看你们自个!前头你们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凭的是文章,是学识,今后你们凭什么作官?朕送你们两个字。”
  所有的人都把头低伏了一下。大殿中静极了,连殿外太监们蹑手蹑脚的走动声都听得见。
  “天良。”雍正咬着细碎的白牙,微笑着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天是‘天理’,良是‘良知’。不悖人情即循天理,循道不谬即有良知。守着这两个字,荣华也由得你,富贵也由得你,封妻荫子也由得你——因为你既公且忠又明,该取的荣贵是天赐你的,益国益民益自己,朕也乐得给你。你不讲这二字,杀头也由得,坐牢也由得,抄家流放也由得——咎由自取,朕也乐得送你!”
  张廷玉已终身在中央机枢办差二十余年,康熙晚岁廷试召见,不过一声“照例”,顶多吩咐一声“好生体念朕恩”,见雍正连篇累牍辞色俱厉一番训诫,本来极喜极热闹的一场大典,弄得人人心情紧张,不由得心一沉,皱起眉头,他已经习惯于“站在局外”替皇帝着想了。思量着,他转脸看了看皇帝两侧,怡亲王允祥泰然自若,廉亲王允禩则面无表情,陡地想起张廷璐,心里又是一寒。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雍正接着道:“朕在藩邸为四十年王位,多次办差屡屡出京体察民情,不是那种不辨稻粱,不明人情的昏王,没有什么事能瞒过朕的耳目的。时下有一等混帐风气,科举选士,本是朝廷抡才盛典,而考官从中取出一种‘师生’情分,门生以为中选是考官恩义。取中了,只记得我是某科进士,某某是恩师,某某是同年。从这个‘私’字上去寻恩,于是便结朋党,便徇私情,不徇纲常,不谙大理,不念君恩,什么无礼非法的勾当都做出来了。若按着这个私意去做官,记住,你难逃朕之洞鉴,难逃国家法度!”说到这里,雍正轻松地一笑,又道:“今个儿是你们喜庆日子,不要怪朕说这些个。一咒十年旺,朕还是为你们好——你们看,这里站着一个张廷玉,当年和你们一样,也曾听过先帝爷胪传圣训,如今又是朕的股肱心腹之臣!廷玉,你数十年兢兢业业,勤公忠廉,不容易!朕今儿就给他们立个楷模,记档——张廷玉着晋一等侯爵,赐紫禁城骑马,由其选子孙一名恩荫贡生,随皇子宗室陪读待选。”
  “万岁!”张廷玉万万不料雍正突然说及自己,更想不到一下子给予这么高的赞誉封赏,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忙提袍角跪了下去,叩头说道:“万岁如此荣宠,臣何从克当——”
  雍正手一摆叫起道:“你无非又想说张廷璐,朕已深悉,没你的事,功过分明才是明君嘛——就是这样定了。”说罢便含笑听茶。允禩跨前高声道:“状元率诸进士上表谢恩!”
  “臣——王文韶!”
  王文韶颤声答应一声,起身向御座行三步,舞拜三跪九叩大礼,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黄绫封面的谢恩折子,乍着胆子展读道: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一名臣王文韶等,诚煌诚恐稽首顿首上言:伏以风云通黼座,太平当利见之期;日月丽亨衢,多士协汇征之吉。书思亮采,群瞻圣治日新,拜手飏言,共睹文明丕焕。龙章秲扬,人知稽古之荣,燕赉频颁世仰右文之盛。阊阖开而丝纶式沛,冠棠集而环珮交辉。橐笔有怀,联鏕志庆。窃惟直言射策,金门优特诏之科;孝秀明经,蘂榜重南宫之选。罗簪缨于阙下,欣看入彀储英;宣凤诏于边,争识门吁俊……他朗朗而读,越来越是流畅顺口,但张廷玉却全无心思捉摸这些奢华粉饰到极处了的状元文章。昨日处决张廷璐那血淋淋的刑场,昨晚九阿哥允禟亲来府中探望时那闪烁的言语,探询的目光,方才雍正突如其来的表彰乱糟糟地都在心中搅和,一时间很难理出头绪来。听那王文韶时,越发抑扬
  顿挫语调铿锵,隐隐有金石之音:……仰承天语之谆详,临轩咫尺;俯竭愚忧之固陋,对策悚惶。臣等观光有愿,辅治非才,涌先忧后乐之言,窃幕希文志操。
  伏愿学懋缉熙,德隆广运。风同八表,珠囊与金镜齐辉;福应九如,华祝偕嵩呼并献。重熙累洽,和气常流。敷天裒对,合麟游凤舞以呈祥;万国来同,纪玉检金泥而作颂!臣等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
  众进士就等着这“以闻”二字,听王文韶念了出来,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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