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番劝说,太子是有道理,万岁也不错,胤祥也做得对,四面净八面光,胤禛听得一笑,正要说话,胤祥气呼呼说道:“我不会就坡打滚儿,那是驴!反正这事不能罢手!”
胤禛说道:“我越寻思,将军不能下马!这一次再垮下来,万重新振作了!”
“此事非同小可。”胤礽看了一眼胤祥,心情十分矛盾,“你辛苦为朝廷为我,我岂有不知之理?但万岁说的也不可不虑:我们煌煌天朝,又在鼎盛之时,不能像市侩逼高利贷似的,把下头弄得过分狼狈。老十三你消消气,就明白我的心了。这样吧,明儿你把人召集起来,先甭说什么,我去见见万岁,看有什么旨意。我们按旨办事,他们就有天大怨气,也怪不到咱们头上。要有恩旨宽免,我们也不必做什么恶人。”
胤祉听了不禁连声称善,胤祥胤禛却默不言声。四个人又略说了几句,胤祉方陪着胤礽回府不提。
屋子里只留下了胤禛胤祥两个人,都紧皱着眉头想心事。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愁云漠漠压得很低,给天井院笼罩了一片灰暗阴沉的色调,只有檐下铁马,不甘寂寞地在风中叮当作响。不知过了多久,胤禛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说道:“你太躁性了,太子劝你谨慎,也不是坏事嘛!”
“他谨慎个屁!他那叫小性儿!妇人之仁兔子之胆!”胤祥啐了一口!,别看他整日挨着皇上,揣摩皇上的意思,生怕惹皇上丁点不欢喜,照我看,皇上最不高兴的就是他这点子德性”胤禛不安地坐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却听屏风后有人悠悠地说道:“善哉斯言!所谓天下事,人间情,俯而就者易,仰而歧则难。太子并不笨,却参不透这三乘妙义,令人良可叹息”接着便听拐杖笃笃,邬思道闪身从容而出,在胤禛身边立定,嘴角带着冷峻的笑意,眼睛放着绿幽幽的光,说道:“我在后边听了多时。原以为十三爷侠肝义胆而已,此一见识,令人刮目相看。这真是四爷之福!”
胤禛目光霍地一跳,垂下眼睑呷一口茶,一笑说道:“我正要驳他这不经之谈呢!先生倒夸他”邬思道从容坐下,两只细长苍白的手指交错握着,略一点头,说道:“十三爷的话无可驳诘。太子爷确是如此,他琐碎窥探皇上意旨,从只言片语中揣摩圣意,处处附就皇上,生怕出半点差错,恰是他自己已觉地位不稳,只是不敢或不愿承认而已。我曾说过他危若朝露,就是因为皇上要的乃是太子,不是要奴才!皇上自己雄才大略,怎么会瞧得上这样庸懦无能之人?这就叫仰而求之难,譬如踮起脚尖取东西,何如弯腰捡起来的容易?太子若能以天下为己任,不避怨嫌,左携四爷十三爷,右领施世纶一干能吏,好生整顿,刷新吏治,万岁怎么还会对他左右前后地不放心?这就是俯而拾则易。但难中有易,易中有难,人生世上为物欲所障,如入具茨之山,七圣皆迷,想看得清爽,做得利落,谈何容易”说罢不禁哑然失笑。他侃侃而言,胤祥听得入了神,眼见胤禛盘膝稳坐,搓着念珠嘿然不语,陡地涌上一个念头:要是四哥当太子,那该……正想着,胤禛倾身问道:“依着先生,该怎么办?”
“不要迟疑。四爷身有挺筋十三条,支撑这局面,一定要把这些民脂民膏全叫他们吐出来!”邬思道脸上泛着青白的光,“什么叫独夫!残民以逞才叫独夫!四爷十三爷夙夜勤劳王事,整治的就是民贼,谈何独夫?我也有句口号:这样的千夫所指,千目所视,乃是圣贤灵光!”
胤祥听得两眼放光,鼓掌说道:“先生斯言洞穿七札!令人目中浮翳为之一开!”胤禛突兀问道:“若太子见怪呢?设或皇上真有宽免恩旨呢!俊卑像太子这样的有何可畏?”邬思道的声音干涩得像吞了一段木炭!至于皇上,若有恩旨,怎么会代武穆两个将军告假?只管竭泽而渔,一网打尽,万岁要抚慰人心,或者略有责备,四爷,即便如此,种这么一粒瓜籽在皇上心里,您就得大于失!”
“太子总要登基的呀”胤禛的目光鬼火一样闪烁不定,又黯淡下来,“这善后……何其难也!”
邬思道沉思着,字斟句酌地说道:“你这样做对他一点坏处也没有,他怎么会忌恨?他离了你二位寸步难行,又怎么敢得罪你们?果真有那一天,他还要靠你们对付八爷呢!”
“就这么干了,这话真愈听愈妙!”胤祥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狗儿,坎儿,走,跟我回户部去!”
胤礽满腹心思离开雍王府,去胤祉府里捡看了一阵子书,怏怏回到宫中时,王掞等人早已退值。一个人兀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听着外头秋风穿檐的呼号呜咽声音,越想越觉万绪纷来无以自解,因叫宫女泡了酽酽的普洱茶,斜倚在春凳上只是出神。一时何柱儿抱着一叠文案进来,忙站住脚道:“太子爷,您回来了?”
“嗯。”
“奴才刚从上书房回来。”
“嗯。”
“太医院的贺孟俯来过。太子爷要的药已经配好。遵太子谕,加了一味雪莲。”
“丸剂散剂?”
“丸剂。”
何住儿一头说,向金漆大柜中取出一个小包儿捧给胤礽。
胤礽打开看时,是一色豌豆大的粒子,蜜蜡炼制,嗅一嗅,异香扑鼻,便揣进怀里。这是他从胤祉书房《永乐大典》里抄的古方,滋阴壮阳祛老还少的宝贝,据说是黄帝御女服食的丹方。但这种东西,一旦叫皇上发现,就是件了不得的事。
就是王掞知道,也不知生出多少麻烦。防着太监们做手脚,他一向都随身携带。一边揣药,一边问道:“上书房散了么?这些折子他们拟过节略没有?”
“奴才回来时还没散。”何住儿笑道:“他们忙着给魏东亭拟谥号,还有皇上批下来魏东亭的遗折,请太子爷过目。”
胤礽身子一颤,腾地坐直了身子,取过上边那份文卷展读。果见节略上第一条便赫然写着:二等公爵、粤闽滇浙四省海关总督魏东亭于八月十四日亥时薨。附遗折——急急翻了几下,果然有魏东亭的亲笔遗折。细看时,前面说的病情,又是怎样承蒙厚恩,皇上不远千里屡赐良药、钦定处方,优渥之情、眷念之恩罔极难报。看着看着,几行字迹闯入目中:
……奴才以待罪之身,拊心俯仰,此躯行作掩陵之土,而逋欠国债十未归一。如此辜恩,正不知地狱何门而入!夜台徘徊,昏目望阙,泪血已干,心痛无声。惟愿生生世世相从皇上于左右,或可报恩遇于万一。结草衔环之心,惟主上谅之……这几行字上因康熙掐了指甲印,看去十分醒目,旁边斑斑点点,不知是康熙还是魏东亭的泪渍,纸角上加着朱批,着即由魏东亭之子魏天祐袭一等伯爵,仍领海关事,逐年赔补亏空银两。”还有一方小印,钤着康熙的别号“体元主人”。
胤礽喘了一口粗气,心下略觉安生,觉得似乎已经明白了康熙的“圣意”,回到寝宫也不召妃子,和衣倒下,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的藻井,只是睡不沉。一时梦见从未见过面的母亲赫舍里氏,淡淡看他一眼又飘然而去,一时又见明珠、索额图进来,请了安又突然不见;一时是胤禛闪烁的目光,又见胤祥笑嘻嘻地扮鬼脸儿;陡地又想到,如若当日索额图真的调兵拥立自己为帝,如今又是什么光景?……胡思乱想噩梦颠倒,直到四更天胤礽方朦胧睡去。
不料这一睡却睡过了头。直到辰初时牌胤礽方乍然而醒,埋怨着何柱儿没有叫起,忙忙用青盐擦了牙,胡乱用了两块点心,连轿也不用,便匆匆赶往养心殿。看来夜里是下了一场透雨,天上兀自霰雾般飘洒着、淅淅沥沥地零落着,紫禁城漫地而铺的临清砖上一汪汪浅浅的积水上起着连阴泡儿。胤礽穿着油衣,脚下蹬一双保定木履,后头几十个苏拉太监紧紧跟从,踅过永巷口,便见养心殿侍卫德楞泰和太监邢年过来,胤礽忙问道:“皇上这会子在养心殿么?”
“不在。”邢年赔笑请了安,答道:“今儿一大早,皇上起来就叫穆军门武军门递牌子进来,同着张廷玉、马齐、佟国维三位中堂一道,换了便衣出去了。临走时说太子要来请安,告诉一声就是。爷请自便吧!必返i不禁怔住了。想想回头就走,不防一脚趾在青苔上,踉跄一步竟歪倒在水洼里,弄得淋淋漓漓浑身都是泥水。德楞泰一步抢上,急忙扶起胤礽,关切地问道:“太子,你,没有摔疼?脸色不好,身子有病?”他是蒙古人,汉话说得不好,听得周围的人想笑又不敢。
胤礽的脸色又青又黄,十分难看,勉强笑道:“不要紧。
我要去户部,不回毓庆宫了,叫他们备轿——邢年,就在养心殿给我找身干衣服。”说着脱掉外头的袍子递给邢年,“烘干了送回养心殿去!”
第二十回 背水一战英雄讨债 功亏一篑釜底抽薪
胤祥早已到了户部,一边派人去毓庆宫请胤礽,一边叫被召见的官员由礼部的人陪着。他夜来也没好睡,但他自幼习武,打熬得好筋骨,并不在乎这一夜两夜不睡。他四脚拉开,仰在安乐椅上,抚着剃得发青的脑门儿,听着户部大堂不时传来的哄笑声,他心里有点犯嘀咕:他知道这干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灯,都是跟着康熙三次西征的帐下亲随,几次出兵放马,保着康熙从绝境中杀出来,积功保荐,在外带兵,平素见了康熙也常撒赖,怎么会把自己这个“小十三”放在眼里?正出神间,却见狗儿一头闯进来,嘻嘻哈哈请了安,说道:“爷,去毓庆宫的人回来了,太子爷起来轿也没坐就出去了,陈嘉猷朱天保他们正生闷气,说不知道太子爷哪去了——咱们还等不等了?”
“再等一会儿。”胤祥掏出怀表看了看!再过一刻他不来,就是有要紧事,我们干我们的。坎儿他们在大堂上,你先过去吧。”
狗儿嘣嘣达达到户部大堂,只见坎儿靠在门框上,里头三十多个封疆大吏,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大帽子掼在茶几上,袖子捋得老高托着下巴歪着听人说笑。姚典坐在公座下,指手划脚地说得唾沫四溅:“想发财不一定要靠打仗。门道有的是!上回见着揆叙,他就说了个法门!”
刘燮就坐在姚典身边,笑得眯缝着眼,前额油亮亮的,酒坛子似的放着光,调侃道:“怪不得揆叙那么阔,敢情有窍门儿。说说看!”
“老揆说——”姚典喝了一口茶,“要发财先治外贼再治内贼。外贼有五——眼耳鼻舌身——眼,这个东西贱,爱看美女,要金屋藏娇,就把银子糟蹋了,难道娶个无盐女,就不能过夜?再说耳朵,这玩艺儿爱听曲子音乐,就得花钱买戏子,其实烦了,上山听秧歌乱弹也满将就;就说鼻子吧,天生的喜欢香味,买香笼宝鼎,花钱不花钱?其实人啊,你躺在马圈里,也就没这想头了。还有舌头,偏生的喜欢好味道,我见人家穷人吃观音土,那真一文不花!至于身子,更是费钱的料,夏天要细葛,冬天要棉袍,你穿得再好,不过便宜了别人,叫别人看看罢了,其实遵黄帝古训,弄点子树叶穿穿,编个草圈子戴戴,看能省下多少?”
他信口雌黄,听得众人无不咧嘴儿笑,湖广提督“啪”地一拍大腿,皱眉说道:“胜读十年书!早听这几句话,我何至于借银子?”
“还有内贼!”姚典一本正经说道:“仁义礼智信,五贼不除,发财势如登天。仁是首恶,心里存这个念头不得了,帮亲戚,助穷困,多少钱才够使?义,也万不可沾边:见义忘利,钱从哪里来?子曰礼尚往来,别人送你还,几时发财?比得上来而不往?还有那个智,也要不得,你聪明,求你办事的就多,只顾了办事,必定误了挣钱!信这个东西最可恶,一诺千金,得,一千两没了……所以呀,五个内贼也是非除不可!”众人听了不禁哄然叫妙,金陵副将马国成诨号“马大炮”,笑得前仰后合,捶着腿道:“妙极,不过我们读书太少,恐怕只有四爷十三爷将就着能除这内外十贼。”刘燮笑道:“说得好!只是啰嗦了些儿。提纲挈领说:不爱脸,不要名,不顾廉耻,不怕笑骂,到赵公元帅跟前许罗天大愿:终生不行一善,财源滚滚而来!”
狗儿听着众人肆口辱骂胤禛,心中不禁大怒,正琢磨着,坎儿笑道:“你们没有说全了,还有一条,吃东西要慢!”众人正听得兴头,谁也不防这孩子有心骂人,一个瘦高个子参将歪着头道:“怎么个吃法儿?”
“去年过黄河滩,我买了一个驴肾!”坎儿认真地说道,“就着一个烧饼,坐在车后头,足足吃了半天,连午饭都省了!”
狗儿笑问:“你是怎么吃的?”坎儿迷糊着眼道:“驴肾那么长,我走走咬点(姚典),再走走再咬点……”
众人没有回过神来,狗儿也有了,笑道:“要这么说,我还有个省钱办法:不管吃的喝的,慢着点往外撒。我一泡尿就撒了四十里!”
“你是怎么撒的?”坎儿转脸问道。狗儿笑道:“我也坐在车后头,我捏捏流些(刘燮),再捏捏再流些……”
一语未终,已是惹得众人哄堂大笑。马大炮手舞足蹈,杯中的茶水都溅出来:“咬点?流些!哈哈哈哈……姚大人和刘大人家中必定金山银海!借兄弟几万中不?嗬嗬嗬……”姚典和刘燮两个人在这起子狂笑的将军中尴尬得满脸通红,想想这两个小鬼头都是胤禛的人,又不好发作,只拧着脸干笑。
正要说话,一眼瞧见胤禛和胤祥一前一后进来,顿时大堂上一下子沉寂下来。
“各位久候了!”胤祥笑着扫视众人一眼,自嘲地说道:“刚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就不吭声了?看来我就是个丧门神了。”说罢手一让,又道:“四爷,您请坐那边。中间那里给太子爷留着,他要来就坐那里。”
胤禛点点头,泰然自若地坐了,众人方回过神来,纷纷起身请安,在这位冷面冷心的王爷面前,即便马大炮、贵州将军罗文这些骄悍的老军务,也变得循规蹈矩,不敢放肆了。
“昨儿老施宴请大家,已经把话说得差不离儿了。”胤祥橐橐地踱着步子,把一条大辫子甩在脑后,语气沉甸甸地,“大道理不去讲它。小道理叫‘无债一身轻’。欠帐总要归还,迟还不如早还……我心里镜子似的,这个差使不讨好儿,我也知道,如今我是个人憎狗嫌的阿哥。但诸君不妨设身处地想想,我是皇阿哥,自己有产业、有花园、有书房,我就不懂得闲了没事,找几个篾片相公聊天儿下棋、吟风弄月、斗鸡走狗?自家美了,人家也不嫌弃!但皇上偏偏选我办差,这就叫‘虽欲长伴梅花而不可得焉’!”他干咳一声,看看凝坐不语的胤禛,又道:“从大小道理到我的苦衷,压根儿说,库银不同私债。赈灾要用,积粮要用,平抑米价要用,百官棒禄要用,朝廷差使要用——你们都是老军务,打仗更要用!国家万一有事,给你们欠条当饷,你们说成不成?所以请大家来计议,你们自报什么时间还清,眼下能还多少,把底子澄一澄。真的还不起呢,四爷说了,也不能逼大家脱裤子卖当。
你写个折子放这,一体奏明圣上。圣上免了你的,是你的造化,圣上说不减免,自有老人家的章程——你们说如何?”
这么侃侃款款一席话,众人听得面面相觑。这些人打定主意,听胤祥大发雷霆,把事情弄僵,然后闹到康熙那里,来个鱼死网破。如今听他心平气和,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