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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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 第2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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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之内,允祥薨逝,允祉得罪身在不测,好像皇帝身边又熄了两盏灯,宦途变得更加不卜吉凶。
  第四天早晨,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嘉淦来到衙门。
  这是他从云南回来后第一次到衙视事。从雍正三年,他以右副御史身份兼着云贵川观风使,一直驻节在外,又亲赴广州主持审询凌氏残杀九命焚庄灭尸一案,直到捉到包庇罪犯的年希尧。
  当时年羹尧一案尚未爆发,年家一门炙手可热,两广总督孔毓徇是有名的耿直臣子也办不了这案子。孙嘉淦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封年家的门,打掉年希尧的威风,几次亲临栗家湾勘查现场访询乡民,又一举擒获年希尧派来的刺客。
  雍正派图里琛兼程赴广州提调人犯,孙嘉淦已经将凌氏一门十人和年希尧等八名犯贪官员绑赴朱雀桥,请王命旗牌全部杀掉,连威风十足的图里琛也扫兴而归。
  孙嘉淦返回云南,又恰遇杨名时被参劾,同时接旨奉调向京。
  他偕同杨名时回任,
  原也打算死命谏诤雍正的新政。加上雍正元年他在养心殿与户部尚书葛达浑打钦命官司,犯颜直陈时弊。因此他人在外
  省,已是声震天下名满京华的人了。有些先声夺人,听说他正式到衙视事,一向拖沓因循了的都御史衙门大司官、御史、监察御史们没有一个敢迟到的,早早就在衙中候着他了。卯正时分,听得外边一阵锣响,官员们一个个结束停当,都到衙门口相接这位都老爷。
  见他恭肃呵腰出轿,从容拾级登阶,心里都是一紧。
  “不要这样。”
  孙嘉淦显得很从容,
  口气一点霸道也没有,面对一干躬背控腔的大小官员徐徐说道:“大家可以随便一点。孙某走的时候是姓孙,回来还姓孙么!”将手一让,请众人都到大堂,
  “我们也是久别重逢,见一见儿,我还要到大理寺观审李绂谢济世。来来来,都请坐!”说着自己先坐了公案侧边。
  众人原想他不知怎么严肃冷峻的,至此身上都轻松了一下。
  分着议事次序都坐了,右副都御史英诚是孙嘉淦的同年,比众人随便,亲自沏了茶送到他跟前,笑道:“孙大人,你在外头是个包龙图的名声,回京来又一客不见。老实话,连我也有点怕你。老实说,你这张尊范一丝笑容没有,我也怵呢!
  御史衙门清寒,比起六部消闲得多。我就从没见过人来得这么齐,这么早的。“
  “该说你们说,该笑你们笑,我生就的这副脸,你们不要计较。
  “
  孙嘉淦晃了晃冬瓜一样泛着青色的脸,语气还是那么干巴,“但御史衙门不是个闲衙门,这正是我想说的头一条。
  我先前在户部也有这个看法,现在不。其实我们都是在这里‘等’。
  等着哪一省哪一府出了案子,有人举劾,这里才动。
  这样子我看也不必设这个都察院。“他顿了一下,拱手道:”皇上圣明在躬,整顿吏治,正是御史大显身手的时候。自从有了养廉银子,大家也都不很穷,更用不着仰着外官的鼻息过日子,坐在这里吃闲饭,别说皇恩,也对不起朝廷的俸禄!——这几天下雪天冷,就不说了。签押房的书吏把人分一分,分成三拨,一拨去外省,一拨到六部,体访民情,纠察吏治;一拨留院汇总,该建议的,该纠弹的,该谏议的理出头绪,我们有权处置的,就地就时办理,这么着还闲得起么?“
  孙嘉淦轻咳一声,见众人都侧身听得凝神,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我学生年轻,没有赶上一睹前辈名臣风采。
  唐赍成上书北阙拂袖南山,郭琇于千人大筵上当面弹劾权相明珠,才过去几十年,现在已经难见这样的人。所谓‘文死谏’,
  正是御史的本职,所以如果胆小,你趁早儿卷铺盖走路。
  还有一等人也不可取,事无巨细轻重,见了就写,把些鸡毛蒜皮的事一个劲做文章,自己都轻贱了自己,叫别人如何瞧得起你?谁再敢弄些‘某人贪贿二两银子’,‘某厨所制御膳
  甚咸‘,’某官朝会时咳嗽一声‘之类的东西搪塞,我孙某就先弹劾你个’琐碎亵渎‘!“
  他长篇大论,还要往下说,一抬头见刑部谳审司堂官陪着刑部尚书卢从周进来,便道:“其实我要说的就是三条:诚心辅佐朝廷;敢言;不挑剔。
  今儿人到的齐,由英诚老兄主持,你们议议。有不是处可以商榷。“说罢站起身来一揖手团团一拜,便和卢从周联袂出门升轿而去,都察院会议向来开起来扯皮连筋没头没尾,他这么利索,众人都不禁爽然。
  卢从周和孙嘉淦来到部院街大理寺衙门,刚刚过了辰初
  时牌。其余衙门都倾巢出动在门口扫雪堆雪人,唯独大理寺
  门口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戈什哈们手按腰刀目不邪视站在踩得结结实实的雪上,
  靠石狮子旁还有两队善捕营的御林军,黑鸦鸦站在雪地里雁序排成八字,气氛显得十分森严肃穆。见他们二人呵腰下轿,一个门官高唱一声,“孙大人卢大人到!——放炮开中门!”
  便听三声沉闷的炮响,中门哗然洞开。
  二人忙一揖让拾级而上,已见大理寺卿高其倬率着几个会属迎了出来。高其倬却不似孙嘉淦那样深沉严肃,永远是一副似笑不笑的顽皮相。三人一举手见礼,便嘻嘻笑道:“从周兄倒是常见,嘉淦架子大不肯来,我也不敢去碰你的门。”孙嘉淦道:“我没有那么大架子,其倬来了我还是要有清茶相待的。”
  卢从周边走边问:“你出差了么?
  来了几次也没见着你。“
  “我又走了一趟易州。”高其倬左右看看,小声道:“去给皇上看陵去了。”说着便往签押房里让,又道:“三爷一会儿
  也来监审,他一来咱们再升堂。“
  三人在签押房坐定,孙嘉淦见满架都是书,
  不禁讶然,顺手抽出一本,是《堪舆家言》,再抽一本是《风水记》,连带
  着掉在地下的一本捡起来看,却是《易说地脉》。孙嘉淦从来不苟言笑的,也不禁破颜莞尔:“高其掉,武大郎玩夜猫子,你就看这些书!”
  “你是除了孔子六亲不认。”
  高其倬笑着打火抽烟,说道:“其实天地与人相应相合,堪舆之说不离经叛道。
  张廷玉原来也不信,我看了他家祖茔,说处处都好,就怕要夭折一个公子。他家张梅清果然就病死了。他说要换一处风水,我说梅清已经逝了,你换也换不活他,那是极好的风水,千万不敢乱动!皇上的风水地换到易州,来了几个蒙古喇嘛一块踏看,他们也说好,只怕土气薄,不及马陵峪。我说你就这里挖,一丈五尺之内要出水出沙,你剜了我眸子去!他们就地打井,刨了两丈还不见沙水,这才服了……皇上原先也一心想在遵化建陵,捱着圣祖爷近些。我六次去看,说这里不成,几个喇嘛呜哩哇啦说些什么鸡巴我也听不懂,穿了几处,里头涌出水来他们才服……“他一说风水便兴致高得不可遏止,别人想插话也插不上。孙嘉淦乘他换气,冷冷说道:”照你这么说,做一辈子坏事,只要选一块牛眼地,就能胤福儿孙?“
  “这你就不懂了!”高其倬正色说道,“没有德的人,他就
  选不到好地……“还想唾沫四溅往下说时,一抬头见弘时进来,三个人忙站起身来,高其倬道:”今儿爷来,应该放炮开门迎接的呢!下头人越来越浑了。“
  弘时守灵几天,大概是乏累了,脸色苍白里带着阴沉,说道:“是我不想虚排场。我刚从澹宁居过来,有两个信儿告诉你们。曾静已经解来北京,皇上意思要优待,不下南狱,囚到狱神庙,由弘历和鄂尔率主审传话,你们刑部专管看押,曾
  静吃八品官的俸禄。
  二一件事允祉三爷已经革去一切爵秩,迁到景山永安亭囚禁。诚亲王世子弘晟也革去世袭不入八分辅国公爵位,由宗人府严加管束。咱们这边,由其倬和从周主审,我算是个坐纛儿的。皇上这几日气性不好,我给大家提
  个醒儿,都要小心仔细办差。“三个人起身听了,互相交换一下眼色。卢从周道:”这事自然我和高兄努力办好,断不能叫皇上为此操劳。高兄自然主审,兄弟从旁帮助就是。“
  “好吧,”高其倬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孙嘉淦,一扬颏儿
  对外喊道:“升堂!带李绂!”
  李绂、谢济世、伍铤、黄振国和陆生楠并案五人,都已押在大理寺大堂东侧的栅房里,每人各占一间。李绂和伍铤是朝廷犯事大员,栅房里还生有火备有茶,其余三人官不过四品,便无此优待,但比起刑部大堂,无分干证罪人高低贵贱一律塞进湿漉漉的待审厅里,这里已是天堂了。听得那面
  硕大无朋的堂鼓响震和“带李绂”的传呼声。李绂端茶的手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两个戈什哈在栅门外给他打了个千儿行礼,打开栅门又是一躬,说道,
  “我们大人传您过堂。请!”
  李绂高傲地摆了摆头,又略事整理了一下头发,铁锁锒铛随着两个戈什哈到了堂口,两班皂役见他到来,黑红水火棍子双手一掬,“噢”——地拖了一声堂威,立时静得地下掉根针都听得见,满堂只听见他身上的铁链哗啷乱响。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堂中瞥了一眼,只见高其倬卢从周分中居上而坐,弘时和孙嘉淦在公案西侧另设一桌并肩而坐,承审监审,无一不是熟透了的朋友。他似乎有点怅然,自失地一笑,双膝跪了下去,说道:“犯官李绂跪见三爷,高卢二位大司寇,孙总宪大人!”
 
 
第四十三回 考校刑讯啼笑皆非   名臣强项片语释怀
 
  “给李绂去刑。”
  高其倬吩咐道。看着人提着一套刑具退下,高其倬又对李绂说道:“巨来,昨为座上宾,今为阶下囚。
  雍正三年一别,竟成今日之局,实在也令人感慨!既是如此,敬请绂兄体仰兄弟难处,凡问答之处不可再有藏匿粉饰,审结之后自然皇上还有恩旨。该为你说话处,我们也非草木之人。
  “这都是大理寺审官的老套头,高其倬说得却十分诚恳,连孙嘉淦也是心里一动。卢从周接着说道:”今天传你来,就为询问你与谢济世、伍铤、黄振国、陆生楠结党,陷害田文镜的事。我们只是审明结案,至于该定什么罪,你是身份很高的人,除了我们依律谳定,还要交六部议因,由皇上亲自裁决。“
  “犯官弹劾田文镜是实,而且至今犯官也不觉得弹劾词中有不实诬陷之词。”李绂长跪在地,直盯盯望着堂上四个人,说道:“至于‘结党’,我不明白意指云何?谢济世是我同年,他也是朝廷大员,他也弹劾田文镜,是他的要权。若说我指参不实情节有误,李绂自有应得之罪,说到别的上去,李绂实难认承。”
  高其倬“啪”地一扣响木,厉声问道:“你与伍铤同年进
  士,谢济世又是你的门生,显见得黄振国在信阳说了田文镜许多不是,由你进京纠集密议弹劾。陆生楠为广西人,与谢济世同乡,你又作过半年广西巡抚,未必不与陆生楠谢济世互为党援,今既败露,
  更有何说?“
  李绂双手据地,仰面说道:“高公也是读书明理之人!
  您与李卫同在成都府作事,又受李卫荐举作官,不才雍正三年曾上章弹劾李卫‘不学无术’,能不能据此实证您与李卫串通一处陷害李绂?卢从周是鄂尔泰门人,谢济世曾经上表陈词云南不当改土归流,鄂尔泰是否串通了卢从周挟嫌报复?你回这些话不觉得脸红么?何况我离滇返任,径由洛阳,和田文镜在洛阳见的面,根本没见黄振国,又怎说我和黄振国勾连谋害田文镜?“
  高其倬被李绂问的脸一红,旋即镇定自若,笑道:“好一张利口!既说没到信阳,你又怎么得知黄振国一案是受了田文镜冤抑?你到京之后,和谢济世、伍铤在高兴楼一处吃酒,席间都议论了些什么?讲!”他又使劲拍了一声堂木。
  “回大人,”
  李绂哪里在乎这些虚声恫吓,直挺挺跪着,语气振振有词,“黄振国冤抑,犯官是听刑部员外郎陈学海说的。
  黄振国虽然是我同年,我和他没有杯水私情之交。信阳府讼平赋均百姓乐业,雍正四年田文镜报过卓异,雍正五年朝廷有旨给黄振国原任加级奖励。我说黄振国清廉,是据邸报说的。田文镜误用匪人张球,他自己也上折自劾。我的劾本指他任用匪人诬陷清廉有何错误?至于高兴楼吃酒,我是说了田文镜蹂躏读书人,说他是不可救药的偏执人,谢济世、伍铤也都有同感,但在那里我们谁也没说写本弹劾的事。
  ‘共谋商议’更是无稽之谈。当时陈学海也在场,传来一问就知道
  了。“
  卢从周盯着侃侃而言的李绂,也觉得指他“结党营私,陷害田文镜”的罪名难以成立,在旁问道:“你说黄振国是好人受屈,现从黄振国住宅搜出赃银两万,又有茶马贩子客氏指实黄某私卖茶引,客氏收据已献录在案,你现在还有什么话?”
  李绂道:“黄振国与犯官并无深交,他犯赃既有实在凭证,犯官确是误听人言,自有应得之罪。大人问到这里、犯官唯有引咎领罪,没有别的说话。”
  至此问答已成僵局,高具倬一边传命带谢济世,对李绂说道:“巨来,你如今身在不测,要仔细思量承奉圣意。你既有错处,更当反躬自省,如果上表谢罪,大理寺可以代呈。”
  “田文镜岂得谓好人?”李绂想也没想就站起身来拂袖而去,边走边道:“我就是上表,也只肯订正黄振国一案。他是河南总督,黄某是信阳知府,他任用黄振国屡加表彰,难道他无责任?”
  接着谢济世便被带进来,他个子比李绂稍高一点,宽宽的脸苍白清癯,大冷天儿只穿一件土灰尘布夹袍,浆洗干净得纤尘不染,发辫也整理得纹丝不乱。去刑之后,他很仔细地又理了一下前额上寸许长的头发,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四位堂审大员。一望可知,这是个更难招惹的角色。高其倬因他官小,平时也无交情,便想劈头打下他的气势,猛地一击案,喝道:“谢济世,你可知罪?”
  “不知道。”
  “你参劾田文镜的事可是有的?!”“有的。”
  谢济世偏着脑袋想了想:“——那是去年五月的事——怎么,我不能参他?”
  谢济世一句就顶住了高其倬。
  他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官秩虽然只是四品,但却是言官,举劾不法是他的本职份内,他
  当然有权参田文镜。
  高其倬是个见机极快的,口风一转说道:“你当然可以参,但不能挟怀私意!
  我问你,受谁的指使参劾由文镜?“
  “我受孔孟指使。”谢济世不慌不忙说道,“我饱读经史,束发受教就循的孔孟之道。千古之下,哪有田文镜这样的暴虐乖戾之徒安座堂皇,不受正人弹劾的?”
  他话一出口,高其倬和卢从周便面面相觑,堂下亲兵皂隶也是一片窃窃私议。孙嘉淦见审讯李绂答问都如儿戏,早已听得大不耐烦,此刻也不禁凝神贯注打量这个谢济世,心里想:此人风骨不俗,怎么早先竟不认得他?
  正胡思乱想间,高其倬冷笑一声,说道:“你好大口气,读了几本经史,会作几篇八股文,就自称孔孟受教门生!”
  “我没说是门生。你问我答,我就是受教孔孟!
  至于我的学问,不在此案中,你除了看风水说勘舆别无所长,自然和我说不到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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