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多少人?”
“一千二百!”
允祥“嗯”了一声,说道:“兵带得不坏,满有规矩,你出息得不错了!”“这都是十七爷的教诲,十三爷的提携。”李春风忙赔笑道:“奴才自己有什么能耐?”允祥扑哧一笑,说道:“这碗米汤灌得有味儿!——去吧,老热的天儿,太阳底下不能站久了。带兵两个字,一个‘严’一个‘爱’——叫他们散了,双闸堤边大柳荫下歇着待命。”
“扎!”
李春风单膝跪地一叩,起身便退了过去。在队前发了几句口令,便听军士们轻声鼓嗓欢呼,哄然而散,原本肃杀得紧张的气氛顷刻之间化为乌有。隆科多见这个牙将连自己这个主官问都不问一声,就执行了允祥的命令,气得脸色煞白,又听允祥连连招呼众人上轿,只好憋了一肚皮气升轿,随着允禩允祥的鹅黄亮轿迤逦向东南——丰台大营而来。
允禩允祥等人一溜大官轿在丰台大营辕门口停下,便见毕力塔迎了上来,笑着给两个亲王请安,说道:“卑职的中军帐已经腾出来,万岁移驾那边,这会子正和方先生张中堂说话呢!旨意王爷和大人们一来就进去,不必在这里候见了。”
言毕,向马齐隆科多一注目,算是行礼,马齐没有理会,肃立听了旨转身便走,隆科多却陡地一阵心寒,觉得有点大事临头的感觉:方苞允祥张廷玉都是铁杆儿忠臣,马齐是对头,毕力塔这次也得罪得苦,三贝勒乌龟不出头,至今连面也没露,自己手里连一点底牌没有,谁知这个廉亲王不会“舍车马保将帅”,跟着众人把自己往死里治?原来心里存着那点子“光明正大”的心思,到这地步儿越想越靠不住了。眼见营内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这极平常的关防威仪,也觉得是冲自己来的,蓦然间心头撞鹿般乱跳,已是冷汗热汗交流满颊,恍然听允祥在营门口交待毕力塔:“熬几锅绿豆汤送畅春园门口,给李春风的兵解暑……”他再也不敢多想,跟着众人踽踽进了军营。允祥已从后头跟上来,随着允禩身后登了大军中堂,躬身立在滴水檐下,正要报名进去,却听雍正在里边笑道:“大热天儿,规矩减些儿罢,都进来说话么!”
几个人互相略一注目,允祥允禩打头鱼贯而入,顿觉身上一阵清凉——屋内四匝都用大条盘垛了冰块——允祥是个病躯,竟打了个冷颤儿,允禩已领头儿叩下头去。因雍正已吩咐过,几个人只叩了三个头便起身退到一边跪下。马齐在外边因阳光刺眼,进来时一片昏暗,此时才仔细看,见雍正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青实地纱袍外套蓝实地纱褂,腰间束一条金镶蓝宝石红绿碧玡马尾钮带,端正坐在案边,旁边方苞张廷玉都是一坐一立。正想着如何报说和隆科多的争执,允禩却先开口说道:“方才进来太暗,这会子才看清了,皇上圣颜甚好,只是清减了些,似乎也晒黑了点。这些天快马一天一报,说皇上还在山东,说实在的,臣弟心里有点懈,想着銮驾少说也要五七日才能回,原来皇上竟是微服回京来了。
亲民,固是好的,但皇上万乘之躯,白龙鱼服在外,出丁点儿差错,可怎么好呢?“说罢又是哭又是拭泪。见他用情如此真挚,张廷玉心里一阵惭愧,隆科多却是一阵寒栗:八王爷如此奸诈,就登极也不是个好侍候的主儿!
“难为你们想着了。”雍正含笑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坐在乘舆上走马观花,能瞧出什么名堂?朕又惦记着年羹尧入城典仪,所以索性和廷玉扮成商客回来,差点儿连这丰台大营都进不来!”说着便笑,又叹息道:“这次出巡得益良多啊!小饭店里用用餐,才晓得朕的制钱还没有真正流通;一两银子只能兑八百制钱,库里积罗盈案堆的却都是新铸的钱!
还有,佃户们为少缴粮,把地都写到了缙绅名下,朝廷没得一分实惠,都便宜了那些不纳粮的土地爷们。朕若一味垂拱九重,不肯轻出御辇,这些利弊何年何月才能知道?马齐,限令各皇商、盐税、钱庄,平准库粮一律不准收白银,改收制钱的政令下去了没有?“
马齐见气氛奴此和缓,也为错疑了隆科多,心里多少有点懊悔,见皇帝问,忙赔笑道:“廷寄头十天就发了各省,是臣和隆科多合印发的。有的省份如两广云贵,现今还未必收到呢。至于官绅纳粮,田文镜已在试行,遵旨稍后再办。”
“嗯,好。”雍正啜一口茶,又转问允禩,“老八,说是病了,可好些儿了?”
“承主上关爱。”允禩身子一欠忙道,“臣弟是受了些热,头晕些,今儿刚刚好了出来视事,恰就主上回来了。”“这就是缘份呐。”雍正似笑非笑,淡淡说道,“既好了,有些事还要倚重你多料理料理。允禟这几日就随年羹尧回来了,劳军的事要偏劳你了。旗人分田的事看马齐转过来的折子,仍旧是个不成。还有允峨、允禵,朕并不为惩罚他们,他们和亏空官儿们牵扯太多,在京不制政令,怎么就怨天怨地?细究起来,他们没有罪么?这些事你该劝劝,大约他们还听你的些儿!”说着,脸上已没了笑容,搭着眼皮只啜茶不语。允禩满腹心思原也是如何应付搜园的事,没想到雍正从这头挖剔自己的不是,垂头思量了一下,捡着容易的回答道:“劳军的事臣弟和隆马二位会同十三弟不知商议过多少次了,断不致误事的。现就年部回京驻扎地,实在没个好地方,大热天儿也不宜征用民房,十三弟病着,臣弟和舅舅商议,可否请丰台大营匀着些儿,左右三千人,不是难事。”
“嗯。”
“旗人屯田的事也差不多办下来了。在京闲散没有职分的旗人三万七千多,每人分田四十亩,都在顺义密云京畿这一带。都是上好的地土,离家也近。”
“嗯。”
“至于允禟、允禵,也确有他们难处。”允禩原打算从旗人分田自种这个题目上把话岔开去。谁都知道这班子八旗子弟各有旗主,亲套亲、人连人一直捅到几个铁帽子王爷跟前,人人都不是省油灯,这上头打擂台,就引得皇帝掉转矛头和八旗旗主去对花枪,不想雍正却只一味地“嗯”!允禩无可奈何,只好咽口唾沫说道:“允禟在口外水土不服,常闹肚子,上回写信给十三弟,已经瘦成一把干柴,想求十三弟奏明,请旨回京调养。十四弟主上是知道的,性气高些,心里不快是有的,并没有敢怨恚朝廷,他办事还有些章法,这里我也想代十四弟讨情,回京严加管束也是可行之道。”说罢便看雍正。
雍正听了没言语,半晌才冷笑一声,说道:“朕在外头栉风沐雨,巡河工,访民情,你们敢情坐在北京糊弄朕?!听起来倒是头头是道,其实真的是这么回事么?旗人,十个里头连一个真去的也没有,分的田有的租了别人种,还有的竟卖了!朕想叫他们变得有用些儿,反倒弄得他们更有钱吃喝玩乐!老十有病,老十四也有病,这朕都知道,但他们害的都是心病,心病好了,身子骨儿自然也就好了。朕登极以来连抄了一百四十多官员的家,这一次朱批抄李熙二十四家,早在出京第三天就批给了你,为什么至今还寄发不出去?嗯?”
他辞色间并不严厉,只是侃侃而言,但句句听来都像刀子一样,犀利得令人心悸,连允祥在旁听着,也觉心里不安,生怕他雷霆大怒,当场就处置允禩。
“回万岁。”允禩最怕的是雍正彻底追究隆科多,说这些事,他心里更觉不安,因一横心大声道:“其实臣弟不说,万岁也知道,这些差使都是极难办的!先帝爷何等英明?万岁何等刚毅?施世纶何等清正强干?从康熙四十六年清理亏空,十八年了,那里就一蹴而就了?本来已经人心不安,李熙七十多岁的人了,有擎天保驾功勋,还债已经还得精穷,再抄家,不怕寒了臣子们的心?要这样,我才菲力薄,实在办不来,甘愿也去守陵,请皇上另委能员,以免我误国之罪!”
允禩号称“八贤王”又名“八佛爷”,平素是最温文敦厚,人前不说一句刁话的。今日在这个铁腕帝王面前竟如此挺腰子,惊得众人愕然相顾,脸色煞白。一时间,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第三十七回 千乘万骑将军凯旋 泪尽露干弱女饮泣
雍正也被惊得一震,但随即就恢复了平静,盯视着允禩道:“老八,你这是怎么了?这是议事,不是怄气嘛!”他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良久,才徐徐说道:“朕如令落了恶名儿,是个‘抄家皇帝’,朕自己心里有数。施恩是要施恩的,不是你那个施法。待整顿好吏治,朕自能把这恶名儿给改过来。上回刘墨林讽谏,写了一首诗,里头有两句,‘人事如同筵席散,杯盘狼藉听群奴’,说的就是被抄人家的苦。朕说,先甜者必后苦,甘于苦者必甜。这些赃官污吏,听任他们以贪婪横取之钱财,肥身家养子孙,国法何以立则,人心何以示儆?贪墨即是国贼,这些钱又没有拿来充朕的内库,满朕的私囊,朕有什么错?你老八说!”
“如今抄家抄得官员谈抄色变。”允禩毫不示弱,“打牌都打出‘抄家糊’了!官员为士大夫,难道不应稍存体面?朝廷办事还得指望他们嘛?”
他一心想兜着这个扯不清的大国策和雍正争论,一改平日徇徇儒雅的风度滔滔不绝,说得振振有词。张廷玉见雍正满脸乌云越聚越重,眼看就要发作,便给方苞使眼色。方苞立刻会意,笑道:“八爷,主上刚刚回京,一路鞍马劳顿,这些事留着慢慢议的为是。”
“朕未必一定要和你议这事。没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
雍正一腔怨毒之气,幽幽盯着允禩道:“你是好人,总在替别人着想,朕这样的寻常主子,如何用得起你这样的圣贤?你病着,且回府养病,回头朕自然有旨给你。”听着这阴狠苛毒的讥讽,堂里堂外几十号人心里无不发T识T却毫无惧色,伏身一叩头,说道:“臣弟与万岁政见不合,但并无自外万岁的心思。既然万岁有这旨意,臣弟自然凛遵如命,回府养病读书。”起身又打个千儿掉头便走。雍正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突然扬手道:“慢着!”
允禩还未走到门口,听见这一声喝,怔了一下,旋即回身,却不肯失礼,深深一躬道:“万岁有什么旨意?”
“你读的那些书,都是作官的道理。”霎时间雍正也恢复了常态,只嘴角仍微吊着一丝轻蔑的冷笑,侧过身从文卷中抽出一本折子,递给身边的隆科多,说道:“舅舅,这是李卫上的折子,里头有一首《卖子诗》,拿给廉亲王带回府里看,民为国本,让廉亲王体味一下‘廉’字要紧不要紧!”隆科多两只汗湿了的手颤抖着接了折本,过去转给允禩。允禩伏身又叩头,说声“遵旨”,袖了折本竟自悻悻而去。
雍正盯着允禩潇洒飘逸的身影,许久才无声透了一口气。
这才问马齐和隆科多:“你们两个怎么回事?畅春园出了什么事,两军对垒似的?”隆科多眼见马齐白发乱颤口鼻不正,生怕他恶人先告状,因抢先一步,口说手比,自己怎么请示三贝勒弘时,又与允禩合议,如何因管着善捕营的允礼去了古北口,又防着小人作祟,潜伏宫中有不利于雍正之举……一一备细说了,又道:“马齐并不管军政,靖园又没有干扰政务。
他突然插手,本来没事的事,倒搅得满世界都惊动了。刘铁成在园里放肆辱骂,臣真的是忍气吞声,颜面扫地……“说着不知怎的触动情肠,心一酸,眼圈便觉红红的。
“我也是领侍卫内大臣,万岁安全,不是你一人的责任。”
马齐不管不顾,扬脸盯着隆科多,“搜宫、靖园,其实应该请旨才能施行。就是我们一处合议过,也有些越礼,何况方先生、十三爷和我都不知道!”允祥觉得这事自己不应缄默,叹息一声道:“这事不妥当,马齐和舅舅不要犯生分了,我身子骨儿太不争气,由我来主持原是正理,也不会有这种事。”说罢连连咳嗽,嗓子一甜,知道是咯上血来,不敢吐,忙偷咽了。
方苞皱着眉头一直在沉吟,他是上书房唯一的布衣臣子,只有参赞权没有决策权,隆科多不来找自己商议,大理上是挑不出毛病的。但他精熟书史,人臣擅搜宫禁,除了曹操、司马氏、东昏侯这些乱国奸雄,自唐而后,连严嵩也没敢干过。
这一迹象可怖不在于隆科多的莽撞,是后头有没有更深更大的背景。但京师内外人事纷纭乱如牛毛,他一时也理不出头绪来。想着,方苞说道:“都是为国事着想,国舅还该有个商量。这种事开了例,后世不堪设想。”隆科多腾地涨红了脸,说道:“你在穷庐整理先帝国书,几次找你不见,今儿才知道你住了十三爷那儿。”马齐立刻顶了回来:“就是十三爷的钧命,马齐也不敢领!你那一千二百人是我赶出来了,你不要寻刘铁成的不是——这事回头我还要具本明奏,参劾你!”
“马齐,没人说你不是,”允祥勉强笑道,“不过舅舅也是好心。先头大行皇帝巡狩热河,也都要净一净避暑山庄嘛!”
“那不同。那是奏旨了的!”马齐脖子上的筋都胀起老高,“擅自带兵进避暑山庄的凌普已经正法!”“你太不象话!”隆科多目中喷火,“我是谋逆么?”马齐一梗脖子道:“我没说你谋逆,我说的凌普!”
雍正一直在静静地细听,至此见几个大臣翻了脸吵成一团,突然扑哧一笑:“都动了肝火,忘了君前失礼了么?舅舅这事做得粗了,但世人千反万反,朕保舅舅不会有谋逆的事,马齐也疑得太重了。这里放着个丰台大营,一千二百人能在畅春园据守么?不要这样——你们谁也不许说话——听朕说,事情慢慢就过去了,慢慢就有分晓了。谁也不要再追究这事。
好么?“
马齐隆科多在畅春园闹到两军对垒的地步,众人原都以为雍正必定要穷追这件事,谁也没想到竟是轻描淡写的这么几句话,一片和息是非的意思溢于言表。隆科多本自怯情,吊得老高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众人的脸色也渐平静下来。但马齐仍旧心中不服,叩头道:“臣与隆国舅并无私怨。现步军统领衙门的人陈兵园外,传到外边甚骇视听。臣请旨,请隆大人下令兵士归营!”雍正一笑,看了看左右没言语。张廷玉道:“奴才以为马齐说的是。”方苞却道:“既来之,则安之为好。”
“也不宜太不给舅舅留面子。”雍正斟酌着字句说道,“进园也不好,退回去也不好。这样,李春风部带的这一千多人,改拨善捕营指挥,算是善捕营靖园,仍由舅舅主持。这样就理顺了统属,外人也没话了。十三弟,就这么办,你叫张雨去园门口传旨办理。”待允祥和隆科多辞出去,雍正才笑对张廷玉道:“衡臣,没想到一回北京就看了一出龙虎斗!”马齐气咻咻还要说话,张廷玉道:“松公,从长计议嘛!”一时,又见养心殿总管太监李德全率着几十个太监进来请安,大臣们方都辞了出去。当晚,雍正御驾返回畅春园,德楞泰、鄂伦岱、刘铁成、张五哥一干侍卫带着畅春园原班护卫亲兵,新补进来的李春风驻守外围,风平浪静,一点意外的差池也没有。
允禩憋了一肚子无名火“遵旨”回府“养病读书”。
“养”了不到十二个时辰,畅春园传来旨意:仍着廉亲王筹办年羹尧入城献俘检阅事宜,“以资熟手”,欲待硬顶,他不敢;软辞推谢,旨意里先就有话:“廉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