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到丰台大营的第二日清晨,一乘大绿呢官轿照例在畅春园倒厦门前的双闸口落下。马齐一呵腰从大轿中出来,彷佛要驱散浑身的疲倦似的挺了一下身子,只是在这座庄严神圣的地方,即便是他——上书房宰辅大臣——也不敢放肆地伸胳膊蹬腿地打呵欠。他仰首望天,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因见垂着藻须的仪门旁已有十几名官员等着自己接见,无声叹息一声,一摆手便进了仪门,却见是鄂伦岱当值,便住了脚,招手儿叫过来,问道:“八爷和隆中堂那边有转过来的黄匣子么?”
“没有”,鄂伦岱忙垂手说道:“八爷身子还不见好,隆中堂预备着接驾回京的事,说今儿前晌过畅春园来和马中堂议事。”他脸色白中透青,看来夜里也没睡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马齐原本要走,听见接驾,又站住了,问道:“隆中堂没说别的?皇上御驾到了哪里?”鄂伦岱身子一躬说道:“皇上御驾到了哪里,隆中堂没说,我也没敢问。只说畅春园的护卫到了轮换时候儿,要换一换,别的没话。”
马齐偏着头想了想,笑道:“就到了时候儿,前后错个三五天打的什么紧?——你传话,叫外头进谒的大人们都到露华楼等候说话。”说着便沿蔷薇花洞甬道迤逦向西,过了十八行省候见官廨廊房,便是雍正在畅春园屋处办事的澹宁居。马齐向宫一揖,踅身向北,一溪海子里新荷浓绿,岸边合抱扬柳烟笼雾罩掩映着一座五楹二层歇山顶儿的黄琉璃瓦高楼,这就是“露华楼”了。侍卫刘铁成早已等在楼前,见马齐过来,便令太监们挑帘。这是畅春园最高的地方,便是一带土垃,专为康熙纳凉吹风去暑盖的一座书楼。再向北就是康熙宴驾的“穷庐”,却是一片茅舍,虽轩敞却并不高大,再向北便是宫墙,墙外是一大片海子,有几百亩大,茫茫碧波中带着水份的凉风穿楼而过,虽是盛暑,身上也凉爽得滴汗皆无。
刘铁成跟着马齐进来,一边问道:“往日都在韵松轩,那边虽不敞亮,其实屋里放上冰盆,比这里还凉,马中堂怎么忽拉巴儿到这边办事?害得这起子太监搬了半夜文书。”马齐命人将所有窗户打开,一边笑道:“不瞒你老刘,我实在乏透了,这里风大,见人怕就少一点瞌睡。上回见蔡毬,我就听得打盹儿钓鱼,人家哪里知道我熬夜,只说我这宰相拿大——再说,圣驾也快回京了,韵松轩是宝亲王办事的地方儿,人回来才腾房子,不恭敬。”说着便整理文书,看着一份奏折,吩咐刘铁成:“你看看要见的官来了没有——我见河南的车藩台来了,先见他。你是侍卫,不是跟我的人,不要在这侍候,园里各处转转,该打扫的叫太监们打扫打扫。来的时候听树上知了聒噪得心烦,皇上爱静,叫他们把澹宁居附近的蝉都粘下来。”一边说,便打火抽烟看折子,刘铁成答应一声便去了。
一时,便听楼梯微响,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员,白净脸圆圆胖胖,修饰得十分精致的八字髭须墨黑墨黑、神气地翘着,身穿孔雀褂子,戴着蓝宝石顶子,脚步轻轻上来,“叭”地打了马蹄袖,说道:“卑职给马老中堂请安!”
“哦,车大人。”马齐手虚抬一下,微笑道,“请起,坐着随便说话,不要拘礼。我有时一天要见一百多官,都闹起规矩,什么事也甭办了。老兄几时到京的?”
车铭起身入座,微一欠身从容说道:“卑职来京三天了。
因户部催河南藩库银子调京库,田中丞那边现借用着一百万,好端端的又闹起亏空,孟尚书行文叫藩里说清白。昨个儿见了孟大人,又说马中堂接见,有什么钧谕,请中堂吩咐,职藩好遵命承办。“说罢又是一躬方坐下。马齐呼噜噜抽着水烟听完,又安了一袋,用火媒子燃着,说道:”田文镜挪借藩银,公出公入,是用在河工上的,解到北京再发到河南反而费事。
这是一纸文书的事,田文镜只是没有把圈子走圆。这事等圣上回京由我跟圣上回明。老兄管着通政使衙门,是朝廷方面大员,自然识得大体,不要为这些事和田文镜生分了,你说是不是?“车铭一肚子撩拨告状的心思,被马齐温吞水价几句淡话说得无言可对,只好咽一口气道:”是。职藩明白。“
“我叫你来不为这事。”马齐盯着折子道,“我想问问晁刘氏的案子,前边田文镜有奏折,说臬司衙门识大体,保奏按察使胡期恒,刑断司官张球急公好义,这折子还没有批下来,田文镜就又参奏胡期恒贪墨不法,草菅人命,臬司衙门四十四名七品以上官员,除了张球,请旨一概罢革——内里还连着白衣庵二十几个尼姑,葫芦庙七个和尚,就连你藩里也有十几名官员都卷了进去。这么着看,开封岂不是洪洞县了么?案子不是你审的,底细你未必明白。我想问问,据你看,胡期恒这人到底平素官声如何?河南官儿如此贪墨,牵扯面儿又这么大,真的叫朝廷扫尽颜面,真的有这么多官儿帷薄不修、糟到这地步儿了么?”车铭微睨了马齐一眼,见这位须发皓白的老宰相一脸漠然,倒一时犯了踌躇。他虽不管刑狱,但案子底细却心里雪亮,只是牵扯的官员太多,连自己的内眷有没有涉嫌的也难说,有些是他自己一手提拔的亲信,一搭挂子兜了也于心不忍。但眼见这个愣头青巡抚已经把事情叼登大发,雍正的秉性刻猜残忍,断没有“一床锦被遮盖”那份仁德,蜂虿入怀各自去解,也只得实说。因道:“马中堂,这案子拖了三年,通省皆知,我虽不管法司衙门,情形还是略知道些的。听老大人的意思,办得是苛了一点,但内中黑幕真的揭尽,只怕还要厉害些呢!不知中堂大人——”“我没有什么意思。”马齐心里一沉,因为案子里连扯到他几个门生,他确实有点不自在,但脸上却不肯带出,因道:“你既晓得,说说看。”
车铭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晁刘氏丈夫晁学书之死,只是个火捻儿。
论起来,单判这一案,早就结案了。三年前冬天头场大雪,晁明独自到白衣庵赏雪——那里临河,景致很好的——这秀才诗做得好,又是一表人材,被庵里头一群尼姑看中了,先是留饭留宿,后来干脆趁他睡着,剃光了头充作假尼昼夜宣淫。把个翩翩公子折腾得精枯力竭,骨头架子似的,又怕本主女人来寻,又无法处置。这群尼姑和葫芦庙七个和尚早就奸乱得不成体统,只好请和尚帮忙,诱到葫芦寺附近,杀到枯井里。当时开封知府萧诚,勘察破案缉凶来得很快,七天就查明了,把凶手法园、法通、法明拿到大狱里。
“不料一用刑,略一问,三个凶僧又供出师傅觉空,还有法净、法寂、法慧三个师兄弟都是同伙,干这勾当也不是头一回。于是发掘葫芦庙挖地三尺,从神库后又扒出八具无头尸,看样子都是进京应考的孝廉或进省乡试的生员——连和尚们也都记不清都叫什么名字,是怎样杀的了。
“这样大的奸杀案,萧诚当然不敢怠慢,立刻围了白衣庵,把尼姑们都拿到开封府,只逃掉了老尼姑净慈,绰号‘陈妙常’。
“您大人晓得,如今官宦人家内眷,没个不信佛的。白衣庵是开封最大的尼庵,这些个女尼们平素上至巡抚衙门、下至司道首县串通得殷勤,又拉着和尚充尼姑进官廨,和官员眷属们厮混,给官员‘求子’,拆烂污拆得丑不堪言。有的内眷没有宜男相,就有尼姑代为生儿子的,不少官儿们和尼姑们也厮混得热。大人,田文镜说‘帷薄不修’,实在也还是文雅得很了!这陈妙常逃出来,不知跑到哪府里串连了几日,就有宪牌下来,叫放了尼姑。
“这一群尼姑放出来,更了不得,白天晚上各府里串,串了半月,七个和尚也放了出来‘监候待审’——没有苦主,没有凭据。晁刘氏也没法断言她丈夫定必是和尚杀的,只好上告。萧诚今儿奏一道宪谕‘暂且放人’,明儿又接牌票‘严鞫凶手,不得宽纵’,搅得昏头胀脑七颠八倒,恰好他母亲病故,赶紧报了丁忧,解任去了。
“田中丞在山西扳倒诺敏,调来河南,晁刘氏又起了告状的心,刚透出去点风,不晓得怎么就走漏了出去,不知哪些人绑票绑了她的儿子,大约是想挟制她不要告,谁想逼急了晁刘氏,就田中丞巡城时候儿拦轿告状。臬司衙口不知是怕露馅儿想杀人灭口,还是想重审这案子好向田大人交待,夜里派人去拿晁刘氏,却叫田中丞埋伏的戈什哈当场堵住,一古脑全押了起来——案子,就是这么着叼登大发了……”
马齐一边听一边“嗯”着。车铭说的这些有的田文镜在折子上写了,有的胡期恒在奏辩中略有提及,却没有车铭把来龙去脉说得如此详尽,他所想的,和车铭说的其实不是一回事。雍朝以来,山西假冒亏空完结一个大案,紧接着广东一案九命奇冤,罢革查拿不法官员已经二百余员。河南这案子,真的要像车铭说的,和尚——尼姑——官眷——官员勾藤扯蔓地闹腾起来,不但吃挂连的人太多,而且事涉猥亵淫秽,把官场龌龊肮脏事体大白于天下,加上民间流言夹七夹八地添油加醋,什么话说不出来?朝廷脸面也实在是挂不住。
但田文镜已经不顾一切,扣押了臬司衙门的人,革罢参刻了三十多名官员,意思还要穷追到底,明拜奏章载于邸报,一网打尽的心思毫无回旋余地,又该怎么处呢?他静待车铭说完,笑道:“看来老兄知之甚详啊!奏稿里东一句西一句,反而不易明白。今儿这里说,这里了,我只是听听。到底怎么办,要等皇上回来,奏明请旨办理。至于藩库银子的事,老兄也不要计较了,左右皇上这几日就回来,再说吧!”他一头说,车铭已端茶起身,未及啜茶,便听楼梯一阵急响,刘铁成脸色铁青,一手按剑一手挑帘大跨步进来,看了看车铭,却没言声。车铭忙一躬辞了出来。
“马中堂!”刘铁成脖子上的筋都胀起老高,黑红的脸膛拧歪了,看去十分狰狞,眉楼上的刀疤不停地抽搐着,目中闪着凶光,盯视着愕然的马齐说道:“九门提督的兵来接管畅春园,你知道不知道?”
马齐“啪”地拍案而起,“哪有这个话?”
“你看看!”刘铁成低吼一声,几步走到南窗前,“唰”地一把扯掉窗纱,一手指着楼下,“人都进园子了!各房各殿串着乱搜,他娘的,这是抄捡还是造反?!”马齐一言不发,急步走到窗前,这里居高临下,隔着柳荫看得清爽,果然一队队的兵士正由东向西沿着甬道向澹宁居和韵松轩、纯约堂、怡性阁开去……他的心猛地一紧,浑身的血倒涌上来,脸立时胀得血红,倏地转脸对刘铁成道:“方苞在清梵寺十三爷那里,派你的亲兵飞马去一趟请方先生,十三爷要能来更好,快!你先下去安排,传鄂伦岱到我这里来!”
刘铁成下楼去了,偌大五楹空楼死一般寂静,几个侍候笔墨的太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木偶似地垂手站着,一个个面无人色。只有熏风穿楼,罘罳下的铁马偶尔发出令人不安的响声。马齐原准备穿戴齐整就下楼,整理了一下案上的文书,心里忽然安定下来,干脆又脱掉了袍褂,回头对太监们笑道:“你们怎么啦?都成了庙里判官泥鬼!不要紧,没有起反的事。这是隆中堂安置按驾驻跸关防,几头没通气,拧了劲儿。我也真乏了,把那张春凳抬过来,我歪着略歇歇儿。”
几个太监眼里这才泛上一丝活气,忙着张罗春凳,马齐便斜靠了,打着扇子心里拿主意。一时便见鄂伦岱仗剑上来,打了个千儿问道:“马中堂,您叫我?”
“嗯。方才铁成来说,步军统领衙门的兵进园子了。你是当值侍卫,预先他们告诉过你?”
“……没有。方才九门提督衙门李春风带着人来,随身有领侍卫内大臣隆中堂的签票,说是皇上就要回来,大内和畅春园两处禁地都要清捡一下,畅春园防务暂由九门——”
“我晓得,他们来多少人?”
“回中堂,李春风说一千二百人。”
“你去,叫李春风到我这里。进园的千总以上的官都到这里,我要训话!”
鄂伦岱深知这事于自己干系重大。其实从允禩口风里露出的话揣猜,这不啻一场兵变预演。原以为马齐已经慌乱得无所适从,此刻见他闲适得没事人似的,自己反而更加心慌,略一怔,忙小跑着下楼去了,马齐这才起身,微笑着穿袍着褂,戴了双眼孔雀花翎端坐在案前。早见鄂伦岱带着两个参将打扮的军官上来,后头十几个游击千总鱼贯跟着进来,一齐向马齐叩安,马刺佩刀碰得一片声响。马齐盯着为首的军官,良久才问道:“是你两个带兵来的?他叫什么?”
“回马中堂,他叫李义合。我们都在九门提督衙门当差!”
“李春风!”马齐仰着脸想了想,“康熙五十一年我主持武闱,记得我有个门生叫李春风。是不是你呀?”李春风忙跪前一步,双手秉胸说道:“是,老师!卑职中的第四十一名武进士。今年春才从云贵蔡大帅那调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去拜望恩师,望乞恕罪!”“皇上破门户之见,有旨意的事儿,何罪之有呢?”马齐莞尔一笑,又问:“李义合,你是那一科的呀?”
李义合却不似李春风那样恭敬,双手一揖说道:“马中堂,卑职是康熙五十七年武进士。”马齐喷地一笑,扇子一挥道:“都起来站着说说——康熙五十七年主持武试的是我的门生侯华兴——论起来我是你的太老师呢!”他是熙朝老臣,除了李光地,没有人资格超过他,此刻甩牌子,二李也只好听着。
正寻思如何回答马齐,马齐已经站起身来,格格笑道:“既是我的门下,我就少不得要点拨你们几句。这北京城是帝辇,畅春园和大内是禁苑,规矩分寸毫厘不可差错。步军统领衙门防区是九门禁城,紫禁城和畅春园历来由上书房领侍卫内大臣负责护持,不经圣旨,一兵一卒不得擅入,你们可明白?”
“我们带兵进园,有隆中堂的将令。”李春风一躬答道,“马老这‘擅入’二字,是不敢当的——难道隆中堂没有知会马中堂么?”马齐没有回答李春风的问话,回身向案前提笔濡墨疾书几行字,取出印匣子里上书房关防,小心地钤了印,递给鄂伦岱,说道:“你飞马进城,传我的钧谕,无论何人的指示,凡进入大内的兵立即全部退出来,在午门外听令。”
鄂伦岱听他口气绝无商量余地,迟疑地接了那张谕令,嗫嚅道:“是否请马中堂和隆中堂合议一下——”话没说完便被马齐打断了:“合议自然是要合议的,这个何待你来说?先退兵,别的再说罢!怡亲王和方先生立时就来见我,你进城见到隆中堂,请他也即刻来一趟,”鄂伦岱怔了半晌,只好讪讪答应着退了出去。马齐这才把脸转向李春风和李义和,他的声音变得喑哑而又低沉:“你们方才说不是‘擅入’。什么叫‘擅入’?越权非理即为擅,懂么?先前不懂,现在不迟。畅春园善捕营军加太监近四千,又没有奉移防令,双方误会冲突起来,连隆中堂也难以善后——先退出去听令,没有你们的事。不然,我就请王令先斩了你们,再调丰台大营进苑关防。你们要以卵击石么?”
这十几个军佐眼见马齐这番措置,这才觉得事态严重,他们只是奉命进园,并没有遇到阻碍厮杀的将令,碰到这么硬的个钉子,有点不知所以了,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李春风和李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