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好容易找到话缝儿,忙对面一揖道:“十三爷,京师情形可如常?您方才说有流言说主子在河南病了,是民间流传,还是官场流言?”这时他坐得近,仔细看允祥,见允祥眼圈青暗,额头上苍白得毫无血色,这才知道他病得不轻。允祥用手帕捂着嘴猛烈咳嗽两声,把手帕子掖了袖里,说道:“这是十天头里,我移进清梵寺第二日的话。主子在武陟冒雨巡视河工,偶感风寒,已经痊好,这是廷寄谕旨里说过了的,上书房和六部都知道。翰林院那起子侍讲、编修仍在传言,我当即移文廉亲王,又告诉隆科多,令他撤查这事,至今也没个回音。京师别的异样事倒也没发见。礼部等办郊迎年羹尧大将军的仪注我也都看了,觉得似乎僭礼了些儿,我退回去让他们斟酌。昨个八哥、隆科多和马齐到清梵寺瞧我,说皇上御驾由安徽水路回京,一切如常。方才听皇上已经到丰台大营,真叫我吃了一惊,这里离畅春园这么近,怎么住到兵营里了?”
“我们君臣白龙鱼服悄然返京,自然要小心点着。”雍正意味深长地一笑,“你病着,有人蒙哄你,你晓得么?”张廷玉不等允祥答话,紧盯着又问一句:“你说畅春园,畅春园比这里关防得更好么?”
允祥吃了一惊,仿佛看陌生人似地瞟了张廷玉一眼,说道:“这里当然比畅春园安全!主子说有人蒙哄臣弟,谁?!”
“不知道”,雍正摇了摇头。张廷玉道:“其实他们和你一样,也与皇上断了音信。你是负责京畿防务的议政亲王,他们理应和你会商打探我们君臣行止,布置驻跸关防这些事宜,怎么探病时一声不吭?还要造假话?!”雍正笑道:“衡臣,朕看你是虑得太多了,他们怕允祥着急上火,这些话怎么好跟一个病人说?”
允祥默默注视着灯烛,瞳仁中闪着阴狠的光,良久才道:“朝中有奸臣。这是明摆着的,主子心里也是雪亮。”他话音虽不高,却带着铮铮金石之音,听得旁边站着的高无庸竟打了个冷噤。允祥皱眉思量着道:“不过马齐和舅舅该和我说实话的呀……”正说着,张雨进来禀道:“毕军门进来了,我没敢告知皇上在这里,只说王爷和张中堂在这里说话。不知皇上见他不见?”允祥不待雍正说话,已是站起身来,精神一抖,已完全不像一个病人,大步跨到门前,一脚跐着门槛,大声招呼道:“毕力塔么?过来!”
“卑职在!”
毕力塔快步走了过来,一个千儿打了下去,说道:“奴才给十三爷请安!”“不要大呼小叫的”,允祥咬着牙笑道:“你主子的主子在里头呢——你们今日会议的什么?”毕力塔愕然看了允祥一眼:主子的主子,除了皇帝再没第二个人,但今日会议,隆科多还说皇上在山东,怎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大营里?怔了一下,毕力塔忙回道:“正是我要寻十三爷诉说诉说呢!又听说爷病得重,不敢去惊动——这个丰台提督我做不下去了!今儿和隆大人已经撕破面皮。隆大人说我恃宠傲上,今夜就拜本请旨,要革我的顶戴。我说不用革,我今晚也写本辞了这官,省得一天到晚穿小鞋,生窝囊气!”允祥正要细问,里头雍正听得清爽,说道:“老十三,叫毕力塔进来说话!”毕力塔忙解了佩刀丢了阶前,待高无庸挑起帘子,呵腰进来行礼,伏地叩头。
“你要掼纱帽?”雍正啜着茶慢吞吞道,“你是奉旨特简的提督,直隶京畿七万人马归你节制,有什么委屈处?你是老军务了,跟着圣祖爷西征过的人吧,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生出这种小性儿来?”毕力塔咽了一口唾沫,叩头回道:“回主子话,不是奴才使小性儿,隆中堂真的太过分了!连着三天会议,先说的年大将军凯旋,搬师回朝,叫奴才的兵腾出三千人住房,这是第一军国要务,也还罢了;昨日会议,又说要把提督中军行辕腾出来,这里让给年大将军。奴才当时就顶了回去,丰台大营卫戍着畅春园和京师外围,这个地方最为适中,左临畅春园,右靠外城,我不能为迎年大将军误了皇上差使,动我的中军,没有圣旨不敢奉命。昨儿不欢而散,今儿又叫进去,说已经和八王爷议定,提督行辕移到北定安门外,这里还是要腾,又说皇上驻跸关防的事不用你毕老兄操心,步军统领衙门两万人马还护不了驾?奴才当时犯浑,嘴里不干净,说年大将军也是个人,我西征时就见过他,一样的两条腿夹个毬!主子走时有旨意,京师防务是十三爷统筹,九门提督和丰台提督没有统属。要调我,你们见十三爷,叫十三爷知会兵部,拿勘合作凭证,不然,我连年羹尧也拒之营外——谁没打过仗?年大将军三千人马行军,难道不带帐篷锅灶马匹?……就这么着,我们都恼了,不等他端茶,我就端茶辞出来……主子爷,自打太后老佛爷薨,不知怎的,隆大人就光挑我的毛病儿,两家兵士巡哨口角,这点子鸡毛蒜皮,也把我叫进去训斥,这样吹毛求屄,我这没有屄的能活么?”
张五哥高无庸他们先还怔怔地听,至此不禁一愣,寻思半日,才想到必是这位丘八爷听别人把“吹毛求疵”误说成“比”,由“比”而“屄”,一误到底,不禁掩口葫芦而笑。雍正嘴角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敛住了,只是沉吟不语。张廷玉一直皱着眉头听,心中疑云愈来愈重,竟没听见这口误。丰台驻军马步兵齐备,还管着一个水师,是北京防务的支柱。隆科多放着允祥不请示,却和允禩胡乱摆布,是不懂还是另有居心?雍正给张廷玉看过甘陕巡抚将军的密折,风闻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年幕中活动,这次三千军马入京,万一有什么不测的事动作起来,自己又该如何处置?张廷玉正自紧张思索,允祥在一旁咳嗽一声道:“各是各的差使,各有各的范围,不能乱!年大将军征讨有功,这次回来叩阙演礼,典仪应该由礼部安排。
典仪过后,军马不能住城里,还是要在郊外驻守待命。丰台大营中军不管移不移,指挥不能乱。毕力塔,你是我使老了的人,不管病不病,这些事你该回我,由我去和他们打铁。你就好张口犯粗?嗯?!“
“唔,怡亲王说的是。”雍正望着窗格子,嘴角带着一丝冷笑,说道:“你有两条错:不该骂年羹尧,大事不回禀你十三爷。既在这里说了,朕恕你。好生办差,明儿午时,朕回畅春园再理会这些事。丰台大营,一步也不能挪!马齐是做什么吃的?这样的要务,似乎他在局外?”
允祥见数落到马齐,忙赔笑道:“主子,马齐主持的政务,一天看七八万言的折子,还要细节略转到皇上行在,又要接见外官,上次见面,他瘦了一圈儿!盆烂了说盆儿,罐破了说罐儿么!”
“唔。”雍正脸上毫无表情,一摆手道,“跪安吧!”
第三十五回 隆科多擅兵闯禁苑 憨马齐镇静斥非礼
张廷玉的小心翼翼并不过分。自从雍正离开开封,安徽巡抚久久等不到御舟东巡的信息,怕担不起干系,径自向上书房递了密旨,“圣踪不详”。廉亲王一得此讯,立即称病,寸步不出王府,把所有政务都推给了上书房大臣马齐,严令对允祥和马齐封锁消息,理由却光明正大,马齐“太忙”,允祥“有病”,不能用这些无根无梢的谣言干扰他们。而允禩自己也“病”着,不能料理军国重务,便由隆科多将雍正与朝廷失去联络的事知会留守北京的皇三子弘时。弘时是个空桶子阿哥,并没有兵权,但他也仔细忖量了一下,最好雍正在黄河舟沉人殁,宝亲王在外,自己又是年长皇子,“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自己位居中央,子承父业登极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到时候手握玉玺口含天宪,无论丰台大营还是西北锐健营,都只能俯首称臣。因此,他倒不忙着拉兵权,先令人到遵化传谕,对十四阿哥从严看守,跬步不得擅出陵寝;又传令年羹尧,“圣驾尚未归京,慢慢走,以备郊迎大礼”,好阻滞弘历提前入京;发六百里加紧文书令田文镜“派人着实探清,皇上御舟现在何处”——待到田文镜的急报文书到京,他才知道雍正的船并没有翻,只是困在鹿邑一带河道上,洛阳水师护驾的七百余名官兵全都充了纤夫,一天走不上二十里地……。接到这一消息,弘时心里一半儿热,一半儿凉,紧张兴奋中又带着恐惧惊骇:古北口阅兵,是弘历代天子巡行;山东赈粮,是弘历代天子筹办;迎年羹尧入京,仍是弘历代天子亲行;送康熙灵枢去遵化,还是弘历代天子扶柩。就是平日,弘历挂名儿在上书房“学习”,学什么?还不是统御全局的能力?就连分胙肉这些小事弘时也都掰开了。揉碎了重新捏弄,结论都是十分简单和冷酷:无论德、才、能、识,还是“圣眷”,自己万无登龙继位之望!如今他不在京,雍正又受困在外,错过这个机会,后世史笔如钧,准会说自己是个庸懦无能的傻蛋!……但若真的动手,又怕八皇叔趁火打劫学永乐皇帝夺侄自为,更怕万一控不住局面,雍正平安回京,追究起来,自己可真就折戟沉沙万劫不复了!
在床上折腾了几夜,想来想去,弘时想定了隆科多这个人,既是先帝托孤遗臣,又是现今上书房大臣中兵权最重的,隆科多和廉亲王明来暗往,他知之甚稔,利用一下有何不可?因便令人传请隆科多来府议事。
掌灯时分隆科多从东华门退值出来,应邀来到三贝勒府。
弘时弘历和弘昼兄弟三人原都在雍和宫居处读书。雍正即位,各自建牙开府,都是新造的宅邸,座落在离东华门不远的朝阳门内,一式三座贝勒府规制统一,按年齿由北向南座西朝东排列,都是雕甍斗拱,翘翅飞檐的歇心式构架,丹垩一新,十分壮观。内里有些房舍尚未整修好,因此三府都没有把花园建起。隆科多的大轿一落,门上人立刻禀了,便见弘时一身便装,穿一件月白宁绸袍,上身套着镶翠边玫瑰紫套扣背心,步履轻捷地迎出来,当门一揖道:“舅爷辛苦!刚刚下值的吧?”
“什么值不值的,如今并没有忙事。”隆科多翘着八字须笑道,“曹寅的儿子曹来京,八爷见了见,又到畅春园见了马齐,马齐说等十三爷病好些儿再说他的事,他就又求见我,说了好一阵话,又留他吃了饭,这才过来……”一头说,随着弘时进来。弘时前头引路,一手摇扇,一手将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向后脑一甩,顺便挑了帘子道:“舅爷请——曹是抄家撤差的人了,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告穷——上回见我,穿得叫花子似的,一头哭一头说,我都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
不就缺钱么?我送了他二百两,聊补无米之炊罢。“说着,请隆科多坐了,便命”上茶“!隆科多环视一眼坐了,端起杯子用碗盖拨着浮茶,笑道:”前儿到五爷府去看了看,他那书房里里外外挂的都是鸟笼子。四爷是读不完的书,盈庭积栋的,进去连个坐处都没有。倒是三爷清雅得很,炉瓶鼎拂琅玡插架,琴棋书画俱全——敢问一声,什么风吹得我这老舅来哦?“
弘时警惕地看了隆科多一眼;他从没见过隆科多这样恢谐的,今儿这是怎么了?略一怔,弘时微微一笑,潇洒地将袍角一摆翘起二郎腿,轻轻摇着一把湘妃竹子扇,一副龙子凤孙派头,说道:“当然是公事啰!八叔十三叔都病了,马齐在畅春园忙政务,见人读折子,一天没二三个时辰好睡。五弟那个身子骨儿你又晓得,只有人侍候,不能侍候人的。我虽名儿上是个坐纛儿皇阿哥,其实平日也不大管事儿,有一份奈何,我也不想管,但从‘公’的一头说,我是留守皇子,负有全责;从‘私’的一头说,阿玛在外颠沛辛苦,也着实惦记思念着。所以请舅爷来打问一下,皇上此刻到底在哪里,几时回京?迎驾、还有驻跸关防的事,上书房有些什么安排——我是坐纛皇子不能不问一声儿,心里有数儿。皇上那性子你也晓得,恼上来,六亲不认,回来见面一问三不知,我算怎么一回事?”他开门见山,问得堂堂正正,原打算用“皇子不得擅自干政”顶一下的隆科多不禁默然。略一怔,隆科多爽朗地一笑,说道:“三爷,邸报日日都给您的,皇上銮驾已经从泰安启程回来。
八爷和我忖度着,这三五日必定就回来了。这几日没有朱批谕旨,一是皇上身子或者略有不爽;二则圣驾也就回来了,不必来来往往传递公文也是有的。其实您不叫,我也得过来回一声儿,原来畅春园驻的是善捕营,三个月一轮换,是死规矩,已经到了日子,换是不换?善捕营管带和我不相统属,由他自己调配呢,又有点心里不托底。还有,年羹尧带着三千兵马回京演礼,驻在哪里为宜,也要未雨绸缪,这都是有野战功勋的,总不好住野地帐篷吧?“说着身子一仰,眯缝着眼瞧着这位小白脸皇阿哥,烛影下却看不出什么眼神。
“您说呢?”弘时似笑不笑地看看这位身份显赫的“皇帝舅舅”,呷一口茶道,“老舅爷,这些事我都不大懂的。八叔和您老成谋国,必定已经有了安排的吧?”说罢径自起身,摇着扇子徐徐踱步。
隆科多似乎觉得意外,瞟了弘时一眼。他出这些题目,原想难一难这个皇阿哥,没想到被弘时轻飘飘一句话,原封不动就被砸了回来!廉亲王明说自己是“三爷党”,但叔侄之间联手,到底有多深的瓜葛,允禩没说,他也不敢问,今晚来蹚水,才晓得这个风度翩翩白净面皮的皇阿哥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容易对付,若论起滑头,似乎还在允禩之上!正想着,弘时隔窗眺望着外边漆黑的夜色,头也不回地说道:“舅爷别犯嘀咕,恕我直言,八叔是宝刀已老,不堪再逢杀场了,当年与父皇、太子、大千岁那些个过节儿,都可以揭过去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虽是好诗,惜乎是把辰光说长了些儿,应该是‘各领风骚十几年’——“他倏然回身,目中陡地光亮一闪,”是么?老舅爷?“隆科多看着他寒凛凛的眼神,心里不禁一紧,但他毕竟老于世故,很快镇静下来,摇头笑道:”我不大明白你的话。“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弘时一哂道,“我们心思都一样,要让老爷子‘平安’返都嘛——所以,畅春园警卫要换一换,由步军统领衙门暂时管起来,年羹尧的兵不能驻野外,丰台提督的行辕要让出来——这些,不是您和八叔他们商量好了的?怎么还要来问我呢?”
“这……”
隆科多大吃一惊,这是昨夜在廉亲王府,允禩、王鸿绪、阿灵阿和他密商一夜的造乱计划,控制畅春园、打乱丰台大营指挥体系、断掉雍正归路——廉亲王严令对弘时弘昼小心提防“不要让他们知道”,刚刚六个时辰过去,弘时就了如指掌,这简直太可怕了……隆科多的脸色立刻变得异常苍白。
“没有什么嘛!”弘时阴笑着坐了,若无其事地吃了一口茶,“这都是为皇阿玛的安全,该怎么做,你放心去做。就是‘各领风骚’心中得有数,不要乱了章法。”他口气一转,又变得温和爽朗,“我毕竟是坐纛儿皇阿哥,既要为皇上负责,也要为天下社稷尽诚,至于自己怎样,那就用着《出师表》里的话‘成败利钝,非臣之所能逆睹’的!”说罢纵声大笑,“把皇上赏我的那柄如意取来,给舅爷带去!”
雍正到丰台大营的第二日清晨,一乘大绿呢官轿照例在畅春园倒厦门前的双闸口落下。马齐一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