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看,并且轻声说,我的戒指上有一道裂痕。也许是在打造的时候,用力过度。我告诉过他,感情用力过度,亦充满裂痕。等到它断裂的那一天,我们便分手。
·2·
那天晚上她敲开我房间的门,送给我一本《枕草子》。她穿白色的宽大恤衫,水绿色的短裤,趿着人字拖鞋。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健康得像一只刚从树上摘下的新鲜柠檬。她说,这本书,也许你会喜欢。
那一个瞬间,我望着这本书,恍然间回到了尘埃中的心动。
十几岁时喜欢的一个人。面容素净如雪地般的高个儿少年,看起来清清朗朗,像是操场跑道边一棵沉默的翠绿杨树。
在那一年,从秋天到第二年的春天,他天天走路回家,我就远远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以至于他的每一步姿态,我都谙熟于心。熟知他居住的院子。熟知他会偶尔在画具店和书店停留。熟知他走路从来不会回头以及左顾右盼。熟知他习惯将双肩包单背在左肩上。熟知他因自幼习字的而写得一手雅畅的行楷。熟知他十分喜欢看书。
他是那样姿态端然的少年。我知道他与所有人都不同。左右手均可以写漂亮的字。手腕上系着黑色的细线,上面还有一颗纽扣。我曾经趁他离开座位时,翻开他反扣在书桌上的一本书。是川端康成的《雪国》。
喜欢看这样的书的年轻男孩,不多见。
流景闲草(2)
姑妈从英国回来的时候,送给我一支从莎翁展览馆附近的纪念品店里买回的鹅毛笔。15英镑。金色的笔尖,浅棕色的羽毛笔杆有近一尺长。握笔书写起来竟有飞翔的诗意。我拆开朴素简洁的包装,欣喜的瞬间,第一个想起的人便是他。
那日下午我骑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去书店里买来一本薄薄的英文字帖,开始练习写漂亮的圆体字。
因为我曾经在老师给全班放电影,镜头里闪过一篇漂亮的圆体字书信的时候,偶然听到他惊叹,太漂亮了。
我知道,他是沉默寡言的人,从未喜形于色。他一定是非常喜欢圆体字。
在那年春天结束的时候,我开始夜夜在台灯下透着灰白的薄纸,蘸墨临帖。连鹅毛笔的笔尖,都被磨得光滑圆润,使用起来顺手舒心。那一沓用来重复临摹拉丁字母的纸,摞起来已经厚厚一叠。看上去仿佛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
那封信,我几乎写了两年。夜夜面对着信纸,强迫症一样练习如何把每一个字母都写得像一首诗。溟莫地想象着如何以像电影场景一样的方式交给他,然后获得他掌心的温度,以及像花阴下的苔藓一般青郁的恋情。
在快要毕业的时候,终于决定去找他。
是在他生日的时候。我带着写了两年的信,最后一次跟着他回家。那条路我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夕阳之下我在他后面走着,一直凝视他的背影。两年多的时间,那些因为他而天真而卑微的时刻,声势浩大地清晰浮现,在内心深处摇摇欲坠,心跳变得粗犷激烈。
我想我一定要把信给他,否则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简直会死掉的。
追上他的那一刻,我几乎深吸一口气。喊出了他的名字,把信交给他。他略带诧异地点点头。拿过了信,然后转身继续向前走。
我亦转身,却竟然双手捂面,禁不住即刻哭出来。
那个时刻我怀疑,这难道就是我用两年,七百多个日夜,换来的一个潦草结果吗。他又怎么能够知道,白纸上的那些花纹一般繁复漂亮的英文,是我整整两年时间夜夜在灯下心酸莫名的想念中一笔笔练习出来的告白。
那日我头一次觉得自己无限卑微。所有在一个人的时候天真幻想过的美好方式,全都只兑现了一个最仓促潦草的现实。我捂着脸,泪水几乎要从指缝间流出来。那样的感觉,似乎比日后与他的接触更让我刻骨铭心。
我记得在毕业前后,他都曾经主动联系我。
在他的家里,我看到与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情景。整齐得一丝不苟的房间,藏蓝色的窗帘与床单。白色桌面、地面。干净得几乎有些偏执感。书架上摆满了书。其中有大部分日本名著。尤其喜欢川端康成,以及古日本作家,比如清少纳言,吉田兼好,或者松尾芭蕉。
他的阴郁气质,果真与他的阅读偏好吻合。
他取下一本《枕草子》,说,这是清少纳言的随笔,我很喜欢。送给你。
回到家之后,打开那本书,看到里面夹着的一封信。字迹相当漂亮,一如我早就熟知的那样。我匆匆扫一眼,因为担心不祥的结局,却又忍不住抱着欣喜的期待,所以鼓起勇气即刻翻到信纸的最后一页,果然,在结尾处写着“非常抱歉”。
那一个时刻我的头脑中有着瞬间空白。如同那些烂俗的武侠片里,最锋利的刀总是会在留下伤口之后的一小段时间之后才会让人倒下,而又要过很久,才可以看到鲜血流淌。
那个夏天就这样淡出了生命,仅仅消失为记忆的一部分段落。
多年之后的同学会上又见到。大家还会一起喝啤酒,唱歌,最后分开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互相拥抱。
当轮到他的时候,这个曾经占据了我全部心情的少年紧紧地拥抱我。他清晰而灼热的心跳敲打着我耳朵的鼓膜,令我忽然间感到怆然的眼泪夺眶而出。头脑中闪现的是那两年寂寞卑微的少年岁月。我此刻埋在一个曾经等待过的怀抱里。却因再次怀抱了曾经的等待,而终于明白成长的意义。青春的奢侈,便在于能够有足够清澈的心情,用七百多个夜晚去写一封言不由衷的信,给一个并不属于将来的人。
流景闲草(3)
此后的人生,也许不再会用两年的时间,练习为一个人写一封信。
不再会跟在他后面,目送他回家,看着他的背影,充满感伤入骨的欣悦。
不再会暗自祈祷着用最优美的方式相遇,却实际上在仓促转身的一刻痛彻心扉地哭泣。
数年之后,阴差阳错念了英文专业。许多人称赞我写得一手整饬而漂亮的英文书法。我微微笑着,那个时候总是会忽然想起他来。
而彼时在灯下一遍遍在白纸上临摹圆体字,心绪被一帧模糊的少年残像所啃噬的青春岁月,再也不会有了。
·3·
那夜邻居女孩儿无意中送了我这本同样的书。
我在被回忆击中而沉默不语的时候,她还一直站在门口没有离开。半晌,她说,刚才打电话给他说分手了。因为今天早晨,我的戒指终于断了。
她竖起右手的手指,我看到戒指上的裂缝,断得不可思议。她说,睡不着,我们聊聊。
我们坐在地板上专门找催泪弹来看,看《心动》、《玻璃之城》,看《英国病人》和《廊桥遗梦》的结尾,看得眼泪痛痛快快地流下来。看完电影,我们关掉了灯,在凌晨三点的黑暗中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她一直跟我讲她喜欢的那个男孩儿的事情。我已经困乏无力,模糊之中惟一记得的,是她这样我对我说起的故事。
还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她就一直很喜欢和那个男孩儿一起玩。某天,这个最要好的玩伴很神秘地告诉她,昨天他发现了一座城堡,神奇异常,答应入夜后就带她一同前去历险……
于是从那天起,她每天都会对入夜翘首以盼,希望和那个男孩儿一同去“城堡”。而她的愿望一次次地落空了,因为每晚她轻声摸到男孩儿床前,总发现他早已美美地入睡了,脸上洋溢着难以琢磨的幸福表情,甜美无比。
她每夜都醒来,等待和他一起去历险,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他永远都睡得那么沉。终于,这个女孩儿感到无限伤心。渐渐和他完全疏远。
她说,我已经爱了他将近二十年。他永远都在他的城堡里,却从不带上我。我太累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4·
快要天亮的时候,朋友终于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
我头疼,冲了凉水澡,在空调嗡嗡的响声中,拉开百叶窗,看见微蓝的天色缓缓迫近黎明的边缘。
我开始想起他来,于是在灯下给他写信。
那些流畅的,花朵一般的圆体字,在阔别了多年之后,重新从笔下流出。笔尖在白纸上摩擦出年代久远的记忆。这又已经都是湮没在灰尘中的片断了。
我从书架上取下当年他送给我的书,翻开来,似乎还留着遥远的少年的气息。
很多年之后,我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确信他当年曾经试图在那封信里面隐讳向我诉说的那些事情的确是真实的。我开始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背负的十字架。
我庆幸,他因为信任我,使我成为他内心秘密的第一个知情者。他是一个喜欢男孩的男孩,那些年当我在寂寞而伤感地想念着他的时候,他也同样,甚至更为艰苦卓绝地,想念着另一个无法企及的人。
在二十岁的某一个彻夜未眠之后的清晨,世界醒来了。我看到那些曾经无处安放,满得快要溢出生命的青春,曾经给与我们多么美好而奢侈的方式,修饰人生的平凡和落寞。
我也只不过会是在几年后,看见一处充满了旧日情韵的房屋,因了它的院子里有那一树即刻会让我想起那个少年的樱花,便毫不犹豫地决定住下来。
住进被幻想渐渐弥补的回忆里。
·5·
有人说,假如一个人的梦想无法实现,那么仅有一个姿势也是好的。
比如摆一个飞翔的姿势,或者在睡前说句祝福在梦中能见到大海的话。
·6·
这个季节的结局,是邻居的女孩儿因为出国而搬走。
流景闲草(4)
我们只是偶尔互在博客留言,节日的时候发邮件。后来的后来,联系越来越少。当我都快要把她忘记的时候,我又收到她的电子邮件。邮件之中只有一个博客地址的链接。
我打开页面来,看到那个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孩儿这样写:
今晚和她分手了,她是我幼儿园时的园友,若论相识,整整二十年了。到现在我仍然不确定那分手的原因,心中莫名。
三天前,她还对我诉说着她幼儿园时的一段故事。
那时的某天,她一个很要好的玩伴神秘地告诉她自己发现了一座城堡,入夜后就带她一同前往……从那天起,她每天都会对入夜翘首以盼,和那个男孩子一同去“城堡”,而她的愿望一次次地落空了,因为每晚她轻声摸到男孩儿床前,总发现他早已美美的入睡了,而脸上洋溢着难以琢磨的幸福。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令这个女孩儿和他疏远了。
我终究没有告诉她那另一半关于我自己的回忆,她尚不知自己只拥有这故事一半的内容,而此刻的我却拥有全部。
当我还在幼儿园的时候,我便很喜欢和她在一起。有一次,我见到了一座城堡,很绚丽。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了自己的秘密,并答应带她一起去……之后的几晚,我都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她出现在了我的身边,小手紧握,走在堆满奇珍异宝的山路上,一同欣赏那璀璨的光。我们无比快乐,而我从不因每天早晨自己的空手而归感到丝毫沮丧,因为她仍然睡在离我不远几床之隔的地方,仅仅如此已然令我心满意足。
后来,她疏远我了。我懂得了。城堡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的。
今晚,她哭泣着挂断了电话,余音散尽。
对于我,那城堡被尘封在了二十年前的记忆中。
而她,仍不知那城堡在梦中。
爱也在梦中。
注:
日本平安朝才女清原(即清少纳言,“少纳言”为日本古代职官名)出色的随笔《枕草子》,用笔极简,却言万象。与《源氏物语》并称平安朝时代文学作品之双璧,亦与鸭长明《方丈记》和吉田兼好《徒然草》同为日本文学三大随笔。「草子」系指「草纸」或「册子」,有多种释义,多数是指用假名写作的散文随笔或民间故事。如《徒然草》,《御枷草子》。
卢丽莉…我们的梦想(1)
壹
会非常莫名其妙地被人这样分类:学习成绩好的,成绩一般般的,成绩差的。也不管你究竟是怎样的人,有没有别的特长呀说话搞不搞笑呀这样的事,一点也不重要。
而重要的是,你现在还是那个穿着统一制服在课室的白炽灯下听课打闹,只有在周末才能穿上漂亮的衣服外出招摇撞骗或者把T恤套进肥大的冬季校服里等待打球的时候再把外面那层伪装脱下来。只要你还是会在桌面摆满书在桌底下塞着篮球在储物柜里放满零食和经年的垃圾,偶尔会有情书掺夹在里面。那么,只要你还是这样一个会买笔回家做题,会看连续剧然后在课室里讨论剧情的学生。就一定会曾经、正在这样被别人分类着。
老师们会创造“优等生”跟“差生”这样的词汇绝对不是随随便便的穷极无聊。
贰
力。那么,大概是因为我看着MIMI想要说出来可是又没说的那句话吧。不过,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而也许是,其他别的什么——
叁
报纸上说现在的小孩子很多都很早熟,天才儿童比比皆是。那么我绝对不会是那些三岁就学会写诗八岁就开始谈性九岁就来月经十岁就开始出书的早熟天才。比起这个,我认为自己在某一个阶段(直到现在也是)是幼稚得一塌糊涂的。
证据就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从1岁到11岁的所有跟学习有关的事。说出来也会觉得很奇怪,当别人回忆童年大谈特谈什么小学毕业考的时候,我会非常疑惑地问一句:小学有毕业考么?
但我会记得一年级有一个又肥又老的女老师总是走过来拧我的耳朵,非常痛。原因大概是我拼音写错了。可当时我天真的心灵只会诅咒她去吃屎,而没有把这个作为学好语文的动力,所以直到高一有一次到黑板上写拼音,我还是写错了。
我会记得有两个男孩子不知道什么原因追着我来打。会记得突然被一起放学的两个女生抛下了,自己傻傻地站在空荡的教室门口。会记得被一个女孩子骂,然后非常没出息地哭了。会记得在办公室门口突然听到的“唉,卢丽莉这个差生……”。
现在想起来,会对自己“竟然被人欺负了”这件事感到非常耿耿于怀,但更多的则是痛恨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会没有用到这种地步。
那么好像一切都情有可原了。不要记得只考了五、六分的卷子,不要记得作业本上被打了多少个叉,不要记得家长会上父母是怎样没面子地走出来,也不要记得那些没完没了的削尖了又秃的破铅笔。而只要记得自己是怎样懦弱地被那些不那么善良的人们伤害过,记得自己曾经是怎样又傻又笨地被别人耻笑过。只要记得自己曾经的痛苦、无知以及幼稚,那就足够了。
分数、排名什么的,不是最重要。而人们因此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烙印,“优等生”跟“差生”这样的名字,跟在后面“好孩子”跟“坏孩子”的分别,还有那些叫“歧视”、“看不起”、“厌恶”等等的情绪,以及发出这样情绪的人们,则要更可怕得多。
肆
比“没有几个老师是知道自己言行会对学生造成多大的影响”更绝对的,是“没有一个老师会喜欢成绩差的学生”。在这里已经不单单是“跟奖金挂钩”“与面子相关”或者“职业习惯”的问题了,而是每个人心里都喜欢好的东西,而会下意识地去排挤坏的东西——这样强大的本性。
就算是相同的一件事,比如说迟到了,老师会笑嘻嘻地对你说“下次不要了呀,快点进去吧”,而对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