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难进皮尔卡丹，因为工人需要技术训练，设备需要改进，工艺需要革新。这些，需要大量的资金！哪儿去弄资金？只有走合资的路，可现在中国还没有健全的合资法律，哪家外商又敢进去？〃想了想又说道，“但愿这美国佬能给我介绍些低等的客户，我请他吃饭就为了这。〃
第一章
第3节 红睡衣（3）
与爱丽丝一样，晓红来美国的初衷是学习艺术，专业是美国19世纪“象征主义绘画史〃；做毛衣生意是为了能留在美国所采取的权宜之计。不曾想；她却真的喜欢上了做服装生意。晓红从小就爱摆弄衣服，再难看的衣服经她一番折腾，配上一个蝴蝶结，缝上一块腰带，就新鲜光亮起来。翻看美国19世纪美术史，晓红学到的仅是女人穿的古典服饰和谈情说爱的现成词语。来美国的第一天，晓红并没有被曼哈顿的摩天大楼折服，而是被满街可见的美国第一大妇女杂志“妇女家庭杂志〃《Ladies Home Journal》所吸引；里面全讲吃讲穿。1991年艺术史硕士毕业后，晓红最大的理想便是在曼哈顿能拥有一家自己的服装公司，有自己的加工厂，有自己的商店，有自己的品牌。设计的衣服那当然是人见人爱，人穿人漂亮。
“Fuck！”（操他妈的！）人们往往只看到这个国家让人成功的一面，不愿看到这个国家让人毁灭的一面。其实，这个国家让一个人成功与毁灭的机会，是均等的，如同做贸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晓红手敲她的展览柜台，“比如说，我的家就是在美国给毁的。一个人已经倒了，另一个，摇摇晃晃正要倒。〃
接下来的三天展销会；爱丽丝和晓红成了世上最知心的朋友。爱丽丝同时也得知晓红额头上有一个缝了十八针的伤痕，也看见她腕上两寸长的刀伤。
“痴情女子的报应。我那前夫这样待我，是不会有好死的。〃紧接着，晓红讲开了她的故事，不外乎三个字：男人坏。“但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为什么敢于这样坏？为什么中国男人，在日常生活里都那么坏，吃喝嫖赌？可在危险面前；又那么胆小怕事，打仗时谁也打不过？我想了很久。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被女人惯坏的。或者说女人太要强，男人就自然变软弱了。我给你讲；我们刚到美国时，住在一对美国夫妇家，帮这家人割草，看孩子，这样我们就不用付那昂贵的房租。凡事能省就得省；对吧？咱们在创业呐！我丈夫的母亲一知道这事，立马来信说，她儿子不是生来做下人的；她要我陈晓红听明白；她儿子是中国政府派去美国学习教育的！是国家教育改革的栋梁！哼；这栋梁两年后，重新认了个美国妈。那美国妈既有钱又守寡，既能做‘老妈'，又能做老婆；大他三十二岁！教育学家嘛；哪能不事事体验？他还求我不要把他的事告诉他妈。得！他妈生养了个什么样的儿子，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生的养的，自己最知道！〃
爱丽丝和晓红在交易会上；一桩生意没做成，但却成了挚友，在美国这地方，如果说亲人靠不住，朋友却是可以投奔的。两人拜了姐妹；一个月以后，晓红将自己的一对两岁不到的龙凤胎，送回中国武汉自己母亲家，然后从居住了四年的三藩市搬到纽约，和爱丽斯同住。因为爱丽斯的丈夫车祸刚过世不久；很愿意这相见恨晚的妹妹晓红来同住。爱丽丝和11岁的儿子原来住在位于新移民众多的皇后区一个独立小房，晓红来后；爱丽丝把房退了；说是那房子带有太多的过去记忆；三人去到中国人特多的法拉盛；租了一个带地下室的三人卧室；地下室可用来存货；月租一共＄1800美元；爱丽丝出＄1000美元，晓红出 ＄800 。两人又共同租下曼哈顿中城“服装区〃 Garment District三十八街七大道上的一家“展销屋〃showroom，月租2400美元；两人平摊，每月每人1200美元。晓红继续做她的皮衣，爱丽丝做她的毛衣；生活过了下来。
那时，晓红刚离完婚，感情很不稳定。白天，她用灿烂的笑颜面对世界和每一个客户；但一到天黑，她的脸和心就阴冷灰暗下来，爱丽丝成了她惟一的安慰和“出气筒〃。有时，晓红会在办公室像狼一样嚎，接着又像猫一样抽泣，然后诉说她怎样劝丈夫看在孩子面上，不要离婚，不要走捷径，不要去跟一个有钱的美国老太太做伴；把家抛了。
“他不听，逼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我把那叠破纸甩地上就向他撞去，他一闪，我就 撞到了饭桌角上。那是我们俩来美国后在街上拾荒拾来的第一样家具，几次搬家都舍不得扔。我这一撞，头就拉了一条口子。他打911报警，把满头是血的我送到医院，缝了18针。刚从手术室推出来，那不是人的东西又把那离婚协议书；拿到我面前，把一枝圆珠笔硬塞在我手中，求我签个字。他说他不愿意我们去法庭。所有的家具和存款都归我，总共＄7500美元，他什么都不要，当然也不要那双胞胎。他说等他境遇好转后，他会给孩子抚养金的。他命也惨，从1985年就开始读学位；读了六年，去年夏天教育学博士毕业后就失业，一直在家带孩子。那时；我刚生完孩子；一直在餐馆打全工，疲于奔命，无法顾及他和孩子……带了几个月孩子后；他就带不下去了。唉，他自己还是个大孩子，一个白面书生；怎能带孩子啊！他说他宁死也不能继续过这苦日子，这不是他向往的美国生活。他求我原谅他不能给我和孩子一个像样的生活；他不能再继续把自己的命运和希望，系在那永无回音的求职信上。我知道他发了120多封信。他的要求很低，任何一个大学或中学能录用他就行；可封封信都石沉大海。他说他已经尽了全力，再这样下去，他会疯的。
“‘你忍心看着我疯吗？'他问我；眼睛在眼镜片后闪着绝望的泪光。我能忍心看着他疯吗？他的双肩太柔弱；他扛不起这个家啊！男人的可塑性比女人差；女人像野草；哪儿都长；男人不行；男人要过顺境；不然；憋气！那天，在医院里，我的眼泪刷刷地掉。我没想到来美国会是这样的结局，这比天堂还美好的美国，会断我们的夫妻情！我想到在中国谈恋爱时，我们在青岛的海边；他给我剥螃蟹；一边剥；一边喂我；他自己不吃；我看着他；心想；他一生都会对我这么耐心；这么疼我。我就跟他结婚了。那才几年前；这都是怎么回事啊？身旁的美国小护士骂了一句：‘I thought American men are bad； but the Chinese men are worse！’（ 我原以为美国男人坏，中国男人更坏！）我狠下心，签了字。男人啊男人，又狠又弱！他们狠是因为他们太弱！〃
爱丽丝于是陪她哭。这样的日子有时也挺让爱丽丝心烦，后来终于有一天爱丽丝忍不住骂了晓红，“如果你前夫真像你所说是个王八蛋，软蛋；你干吗还掉泪？要让他把你变成怨妇、废物才好？〃
晓红怔怔地看着爱丽丝；说，“我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你没被男人抛弃过，你不知道这痛不欲生的感觉！〃
“你没问过我的经历，你怎么知道我没被抛弃过？我1982年结婚，1983年生子，1990年丈夫和我同时来美国；他来读书；我来学舞蹈。可为了供丈夫读完两年期限的商学位，我来美国的第三天就去麦当劳打工，烤牛肉饼；后来又去帮人做家务事；因为英文不好；进不了其他地方；再后来去唐人街中餐馆打工；还常被香港人欺负。给我脸色看，在我面前大骂大陆人贱。一天打两份工；一直打了两年；没读成一天的书！跳成一天的舞！倒是有人请我去酒吧跳脱衣舞；挣大钱。敢去吗？周一到周五替人带孩子，周末去中餐馆当女招待。等丈夫1991年毕业时；可又正碰上美国经济下滑。你拿了教育学博士的丈夫找不到工作，我读了工商学位MBA的男人更找不到工作！他天天翻报纸，把手指都翻起了茧！没有经验；谁要你？无奈，我把他也拉去餐馆打工，丈夫做油锅，我做招待。两年拼命做下来，自己开了一家夫妻店，卖老美爱吃的川菜粤菜。可当地黑人坏，他们专门欺负中国人，在我们餐馆门前拉屎撒尿，于是只好卖掉生意。丈夫又去承包一家旅行社，接待中国来的代表团。从此，祸不单行。公司需要招人，招了一位朋友的姐姐。这女人才来上班三天，就把我们的家给毁了！〃
第一章
第4节 红睡衣（4）
那是1992年8月，爱丽丝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我要带一个代表团去黄石国家公园旅游，家里急需一个人帮忙照看。我瞎了眼；用了那女人，她还比我大五岁！那时加州刚出了纪然冰命案，可我没有引以为戒。我还记得在《世界日报》上看见加州地区法院门口那些台湾太太；义愤填膺，骂纪然冰那骚狐狸引诱有妇之夫，坐享其成，该死！当时香港中文‘凤凰电视'就命案组织了一个专题节目，采访各界妇女。台湾太太说中国大陆把台湾的好男子都害惨了，毁了她们的家。纪然冰这等下贱女子，用青春热情将那些血气衰退的男人的欲火点 燃起来，是自己引火烧身。凭什么吻别人的T恤衫，留下红唇印还道声珍重再见？这些相夫教子在家做太太做老妈子忍辱负重的女人真是急疯了，吓傻了，要法院从轻发落杀人凶手。如果不是那女人杀了纪然冰的无辜婴儿，是不会被判无期徒刑的……可我没有引以为戒。为了钱，我跟这些台湾女人一样，引狼入室！活该！〃这一次该轮到爱丽丝哭了。“我知道他有野女人这件事后，天天和他吵；吵得房顶都翻了。结果有一天，他，他在高速公路上；翻车……时速每小时150公里。〃
听完朋友的哭诉；晓红目瞪口呆；原以为自己命最苦；自己的生活最悲惨；自己的世界最无望；错了！
几天后，爱丽丝和晓红经一位美国客户介绍；胆战心惊地去了曼哈顿一家对中国女性特别感兴趣的心理治疗诊所；接受免费治疗。那医生相信中国女人比美国女人更需要心理治疗，一是因为她们的情感包袱更多，二是因为她们不相信心理治疗。那医生听完两人的故事后说， “Bad things happen； what do you do？〃（ 生活中常有不幸发生，你怎么办？）于是，开下方子，叫“Let go of the past。〃（忘记过去）按心理医生开的方子，爱丽丝和晓红每天要互相监督，告诉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
“ Whatever you did yesterday； you cannot re－do。 But whatever you do today will make the difference for tomorrow。 You're responsible for your tomorrow。〃（ 你无法改变昨天的所作所为。但今天的所作所为；将影响你的明天——你对你的明天负责。）心理医生规定两人每天进行一次治疗，每次四十分钟。他强调两人想痛苦悲伤的事情；一次只能想二十分钟，要看着钟想，不能超过二十分钟；然后，想高兴的事情；也想上二十分钟。这样一来；至少生活中的不幸与万幸就互相平衡；在这一平衡点上；就有了开始新生活的可能。他说；“The most powerful thing you can do to change the world is to change your own beliefs about the nature of life； people； reality； to something more positive。You cried yesterday；do you still want to cry tomorrow？〃 （改变世界的最好方法是改变自己对生活；对人生；对现实的看法；使其看法更为积极。你昨天哭了；明天，你还想哭？）晓红和爱丽丝最初想伤心的事；想一个小时也停不下来，想得头疼；心疼；高兴的事情；可是一件也想不起。一年下来，她俩却将情绪调整了过来，能想高兴的事情想上半个小时，不高兴的事；则只想上十分钟。人心情好了起来，生意也跟着兴旺了起来。原来；世界上真的没有神仙皇帝，要得到拯救，只能靠自己。两人还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生的一次失败；并不是一生的失败。两人在生活情感的谷底；还悟出了一条人生真谛：昨天哭了个够，明天，就不想哭了。
时来运转。1995年初，美国经济开始抬头，房地产，股票市场，以及各大连锁商店，从价廉物美的大众店 K－Mart； Walgreen到华丽 的JC Penny； Macy's以及大大小小的商场malls，都出现空前的繁荣。爱丽丝与晓红取长补短，两人将公司合并，取名 “Sweet Sixteen〃（甜蜜的十六岁），专做女孩儿的生意。许多人不知，美国的青少年，特别是年方二八的女孩，上无老下无小，麦当劳打工挣的钱；全用在了首饰衣物，吃喝享乐上，她们是当今最有钱花的一代人，是她们推着美国经济向前跑。两人又考取了买卖房地产的执照，又花大价钱；跟百老汇那些三流演员把英文练得地道流利，再加之模样可亲，她俩开始专门从事纽约高档商用房地产生意，带外国口音的顾客把她们当做进入美国的桥梁；都爱找她俩帮忙买房。想想，有爱丽丝、晓红这些视死如归的进出口商和房地产推销商，在经济抬头的年月；美国的各大市场岂能不放满“中国制造〃的货物？纽约的每一个角落，能不住满外国人？
很快地，一切都有了：高档住宅，奔驰车，存款，孩子的教育金，自己的养老金……然而，对圣诞节今天的爱丽丝来说，仿佛一切又都没有了：儿子走了，女友也要走了，留下空虚失落给自己。生活，为什么这么复杂？为什么老是要改变？
“Bond aperitif，pretty ladies！〃（漂亮姑娘，祝你们好胃口）〃男侍者旋风一样飘过来殷情地说，将爱丽丝和晓红点的纽约牛排端上桌，又嫩又香，配着奶油四季豆和红绿辣 椒，真使人馋涎欲滴。
“Thanks。〃她俩异口同声。
爱丽丝摸摸自己圆溜溜的肚子，没立即动刀叉。晓红见状，轻轻地把刀叉放下。
“爱丽丝；这几年，你我太苦了自己，有时是出于绝望，有时是出于无奈，更有时是想填满心上那个洞，所以；拼命地吃；用吃东西的愉悦来忘记痛苦。”晓红低语。“但社会变了。我们也在变，因为我们仅是社会这沧海中的一滴水，不变不行。随之改变的是伦理道德，家庭观念，个人价值。爱丽丝，为了幸福人生，你能再变一次吗？〃
爱丽丝知道晓红要说什么：减肥，找男友。先不谈男友，要瘦掉80磅，能那么容易？相当于瘦掉一个人！
“不容易，所以你才应该坚决地去做。你丈夫如果还活着，他一定希望你善待自己。他的死，不是你的过错呀，你不应该太惩罚自己。而且，他也曾经对你不忠！那该死的男人，该死！〃
“晓红，你没指责我，是因为你不知道全部的真实，〃爱丽丝忧伤地说道。〃你以为我守旧，嫁一而终，所以顽固地让记忆阻挡我开始新的生活？你错了。〃见晓红不解，爱丽丝定定地看着晓红，过上好一阵子才又轻声说道，“我知道人的心就如一块稻田，有庄稼也有杂草，杂草必须得时常清除。人到中年，又在他乡，儿子走后，我能不想有人关心我，不想有人和我做伴吗？〃爱丽丝突然泪如雨下。“你不知道，他出事的前一个晚上，我——我和他刚做了爱。其实，我们已经和好如初了。但第二天早上，我摸着他壮实的背脊，突然想到这背脊并不是归我一个人所拥有，曾经有个人也这样和他相拥，并且在我们两人的床上。我立刻气不打一处来，骂开了。他先不理我，理亏，用被子把耳朵堵起来，我一把将被子拎起来；扔地上。他也生气了；一屁股坐起来，瞪着我问，‘什么时候这事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