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周说,这倒不假,可医院十几多个职工,都指着我吃饭呢。
吴响说,你们凭脑瓜子吃饭,咋都容易,我们靠力气挣钱就难多了。
独眼周姿态很高地说,一样的,分工不同么,当年我还背过砖呢。
吴响说,咋会一样?卖力气永远挣不了大钱,除非像黄宝那样。
独眼周说,死女人那个吧?那钱……咳,谁挣那个钱啊。
吴响附和,这倒是,不过,乡里赔偿也不能不要,农村人多少年才能挣到?
独眼周笑笑,老弟,心思可不能歪了。
吴响正色道,周院长,我可没把你当外人啊。
独眼周点点头,那女人是旺夫命,死了也不忘给男人挣一把。
吴响说,周院长还记得那天的事吧,黄宝好像疯了,没过两天他啥事都没了,这会儿在县城开了个店,成了小老板。谁死谁可怜,亏得她死在乡政府,要是死在医院,黄宝肯定得不到那么多赔偿。
独眼周那只眼终于模糊了,要是在医院,我还能让她死了?就是早送来半个小时,也不至于……忽然停住,谁说她死在乡里了?目光又有了亮度。
吴响嘿嘿笑,表情暧昧。
独眼周说,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说。
吴响诓他,我不光清楚她死在哪儿,还清楚她怎么死的。
独眼周果然上钩,你说她怎么死的?
吴响说,周院长想考我?
独眼周警觉地说,你是想套我的话吧,看不出,你还长了几根弯弯肠子。
吴响没料到独眼周一眼识破他的阴谋,赶紧给独眼周倒酒,激他,我以为周院长的胆子有脸盆大,原来也就一只核桃。全乡都传遍了,你还不敢说。
独眼周比刚才还清醒,谣传不当真,说塌天都没事,我讲一个字都要负责的。你请我喝酒,也是这个目的吧?
吴响老老实实地说,周院长眼睛真厉害。
独眼周自诩,我一只眼顶别人三只眼。
吴响问,你不敢说?
独眼周很滑地说,怎么不敢?她是突发心脏病,我在死亡证明上签了字的。你问这些干吗?想和黄宝分一股?黄宝能答应?
吴响耐着性子,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独眼周打着哈哈,心不跳动,人就死了,这么简单的常识,你还不懂?独眼周彻底把话封死了。
这顿酒钱算白花了,还被他掴了一巴掌。吴响心底呼呼冒火,还是赔出笑脸说,我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想求独眼周别告诉毛文明,最后意识到那是很愚蠢的,于是再次笑笑。
7
吴响想徐娥子了。遇到不痛快,吴响就找徐娥子放松。和她在一起,吴响很随便。徐娥子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这是吴响最看重的地方。别的女人只让他一个地方痛快,只痛快那么一会儿,徐娥子让他里里外外痛快。所以,两人的关系没有断过。
吴响从来不把女人往家里领,或者直接去找,或者在野外。有一次,徐娥子使性子,说吴响不领她去就别碰她。吴响坚决不同意。徐娥子问为什么,她不是非去不可,只是奇怪。吴响说没理由,不行就是不行。吴响忘不了父亲把女人领到家里的事,那些回忆肮脏而惨痛,吴响决不那么做,也决不把屈辱说出去。如果吴响一门心思娶个女人,也不成问题。他脾气刚了点儿,并没有穷得揭不开锅。吴响不娶,也是因为少年的伤痛。女人拴不住,万一她离开呢?他的担心似乎很可笑,却是千真万确。和别的女人保持关系,不用担心哪个女人突然从身边跑掉,总有替补的。
迎头碰见三结巴。三结巴在脸颊上比划着,他酱了几个特大的猪耳朵。三结巴说不出话,就用手比划。吴响拐到酒馆,要了五个猪耳朵,一瓶酒。三结巴乐得鼻孔能插大葱了。当然,他再怎么高兴,也不会忘了让吴响签字。每年年底,吴响会把一年的账全部结清。三结巴心中有数,吴响赊多少都不怕。刚上车,又被黄老大腻上了。黄老大已经是第四次找吴响了,反反复复就那句话,黄宝没得八万块钱。吴响对他又烦又怕。吴响说我相信我一百个相信,你就别缠我了。黄老大问,你真信?吴响说,我就是不相信自己是人养的,也相信你。乘黄老大咳嗽的空儿,吴响嗖地射出去。
这一耽误,吴响没赶上徐娥子家的晚饭。徐娥子拉长脸说,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多好的东西也留不住你,是不是又占了别的地盘子?吴响嘿嘿笑,哪个地盘子也没你的地盘子肥。问清她男人已经去了菜地,吴响的手就不老实了。徐娥子啪地打开,急啥?吃饱想跑?吴响说,今儿不走了。徐娥子的眉尖挑起来,呸,邀功请赏?我不领情。她的佯怒搞得吴响越发痒痒,从后边抱住她,咬着耳朵说,我就喜欢你生气,你越生气越好。徐娥子耳根腾地红了,骂,你个驴。吴响说,我不驴你还不喜欢我呢。徐娥子在吴响手背拧了一把,吴响哎呀一声,这就使上劲了?
两人刚解开衣扣,门咣咣响了。吴响问,他回来了?徐娥子摇摇头,不可能。吴响恼火地说,让人讨厌。徐娥子抱怨,我说不能性急吧,天还没黑透呢。两人怏怏地穿了衣服,徐娥子打开门。
竟然是村长,吴响愕然,你怎么找到这儿了?
村长瞅徐娥子一眼,说,我去哪儿找你呀?
吴响看出村长的严肃,帽子几乎遮住额头,脸就显得格外突兀。忙问,出了什么事?
村长说,没啥事,你跟我回村。
吴响把村长拽到一边,小声问,到底怎么了?
村长说,让你回你就回,别多问。
吴响望望徐娥子,徐娥子给他使个眼色,让他赶紧走。可吴响心有不甘,诡诡地对村长说,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回。
村长生气地说,你脑袋没混吧,怎么连个轻重缓急也分不出来?
吴响悻悻地说,走就是了,发啥火呀。
路上,吴响又问村长什么事,村长阴着脸说回去就知道了。吴响稍有些不安,但并没太往心里去。他没惹出祸端,别的还怕啥?等看见停在村委会的警车,吴响胸腔内扑腾出声音。难道又出了人命案子?
焦所长和一位小个子警察同时站起来。吴响一瞅两人的架式,明白他们是专等他的。焦所长脸上长着丘陵状的疙瘩,脸本来就黑,村委会灯光暗,他的脸更显黑了。这样一张脸扣上警帽,威严咄咄逼人。吴响故作轻松地笑笑,焦所长来啦?
焦所长粗硬的目光在吴响身上绕着,绕得吴响骨头都紧了。你叫吴响?
吴响心里格登一下,答了声是。焦所长应该认识吴响的。
焦所长说,去趟派出所。
吴响问,现……在?
焦所长面无表情,当然现在。
吴响稍一迟疑,还是硬着头皮问,找我有事?
焦所长说,去就知道了。
吴响被带到派出所,已经很晚了。吴响一路忐忑不安,到那儿反镇定了。他除了爱搞个女人,没有别的毛病,更不干杀人偷盗的勾当。他也没强迫哪个女人和他睡觉。焦所长能把他怎样?吴响惋惜没来得及和徐娥子痛快一回,而且还饿着肚子。他暗骂村长,村长天生狗鼻子,竟找到徐娥子家。哪怕晚半个小时呢。骂过村长,又骂三结巴和黄老大,好事生生让他们耽搁了。
那间屋子不大,也就两间房的面积,可因摆设简陋,灯光刷亮刺眼,给人一种异常空旷的感觉。从吴响的长凳到焦所长的椅子似乎有几百米。
焦所长的脸在白花花的光亮里泛出冰冷的青色。他审视着吴响,好半天不说一句话。吴响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式,时间一点点过去,焦所长依然沉默着。吴响的呼吸不再均匀。他掏出烟,想递给焦所长,焦所长突然喝道,你给我坐好!吴响的头皮呼地一麻。
审讯开始。吴响已清楚这是审讯了。焦所长问,那个小个子警察记录。焦所长再次问吴响的姓名、年龄、居住地,吴响一一答了。
焦所长:七月二号那天你在什么地方?
吴响想了想,心中一惊,那天他去县城找黄宝。他没隐瞒,难道找黄宝还犯法了?
焦所长:住什么旅店?
吴响答了。
焦所长:你都干了什么?
吴响:没干什么,睡觉。
焦所长:你再想想。
吴响:喝了点儿酒,我就睡了。
焦所长:你什么时候离开旅店的?
吴响犹豫着:第二天。
焦所长:胡说,当天夜里你就离开了。
吴响的表情倏地抽紧,焦所长怎么知道?
焦所长问,你为什么连夜离开?
吴响说,我回去看草场。
焦所长道,胡说!有人举报,你还不坦白。
吴响诧异,举报我?
焦所长问,一个男人是不是和你同住?
吴响说,是。
焦所长问,你给他买酒喝了?你为什么给他买酒?
吴响忙道,那是我喝剩的。
焦所长厉声道,别狡辩!
至此,吴响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带到派出所了。那个鸭嘴举报他嫖娼。那一拳让鸭嘴怀恨在心,所以报复吴响。鸭嘴打听吴响的情况,吴响没有丝毫隐瞒,有什么可隐瞒的?没想到让鸭嘴派上了用场。吴响纳闷的是已经过去八九天了,怎么才扯出来?如果鸭嘴举报,也应该是第二天啊。
吴响坚决不承认自己嫖娼。只要他咬紧嘴巴,焦所长就不能把他怎样。焦所长能凭空捏造一份证据吗?鸭嘴举报他嫖娼他就嫖娼了?
焦所长说吴响态度不好,搞对抗,又说吴响记性太差,给点儿时间让吴响想。焦所长和小个子警察离开,空阔的屋子只剩下吴响一人。吴响的心却堵得连一个缝隙也没有。焦所长真的认为她嫖娼了,还是借此紧紧他的骨头?他没得罪过焦所长呀。也许,和他调查尹小梅的死因有关?吴响不由一哆嗦,如果是那样,事情就麻烦了。
第二天,吴响第一个见到的不是焦所长,而是毛文明。没等吴响开口,毛文明便痛惜地说,老吴,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你可不是一般百姓,是乡里雇佣的护坡员,按过去的说法,是编外合同,传出去,影响乡里形象啊。吴响急忙辩解,发誓自己没干。毛文明说,没干怎么举报你?要说,这也没啥大不了,不就搞点儿乐子吗?你没家没口的。可是,你不能把老底全交了,不然怎知道你是营盘乡的?知道你是北滩的?知道你叫吴响?有一样对不上号也白搭,哎!说啥也是没经验。毛文明语速很快,嘴唇上的酒苔都要撞碎了,吴响急得汗毛孔都龇了牙。好容易截住毛文明的话,吴响重申,毛乡长,我没干,真的没干,那家伙污蔑我。毛文明顿时显出不快,他为啥不污蔑我?不污蔑别人?他和你又没深仇大恨,干吗要污蔑你?老吴啊,你要不是北滩的护坡员,我才不管呢。我一听到消息,赶紧来看你。你这个样子,好像我诬陷你了。吴响说,毛乡长,我没怪你的意思。毛文明说,这就对了嘛,不能把我当外人,这种事也就罚几个钱,不会把你咋的,我和焦所长说说,尽量少罚点儿。吴响越听越不对,这不是给他定性么?便用抗议的语气说,我要和举报人对质。毛文明理解地点点头,你可以提,不过,什么事都宜在小范围解决,闹得沸沸扬扬,没好处。
终于等到焦所长,吴响提出和鸭嘴对质。焦所长说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对质吧。吴响想看看鸭嘴怎么给他泼脏水。半天过去了,没见鸭嘴,焦所长也没了影儿。小个子警察把吴响照顾得很周到,照顾他吃,照顾他拉。吴响问焦所长哪儿去了,小个子警察说焦所长去找那个举报人。吴响问得等到什么时候,小个子警察说,这可说不准,你不是想对质么,总得找见那个人呀。其实,想快点了结也容易,罚几个款完事。吴响梗着脖子,我没干,凭什么承认?小个子警察说,不会刑讯逼供,强迫你承认,一定让你心服口服,想赖也赖不掉。吴响愤愤地想,除非你们拔掉我的牙。
又过去一天,焦所长依然没影儿。吴响终于失去了耐性,这么下去,他会疯的。小个子警察态度倒是挺好,问吴响想不想吃包子,他说在办过的案子中吴响享受着最好的待遇。吴响哪里吃得下?吴响生气也罢,发怒也罢,小个子警察就一句话,必须等焦所长回来。吴响实在耗不起了,试探着问,如果罚款,得罚多少?小个子警察瞄他一眼,五千。吴响失声,这么多?小个子警察说,态度端正了,可以象征性地罚点儿。吴响问,象征性是多少?小个子警察说一到两千。吴响咬了牙想,罚就罚吧,说什么也不能在这里呆了,就当出门让车撞了,认个倒霉吧。
总算见到了焦所长。吴响在口供上摁了手印,但一下拿不出一千五百块钱。毛文明帮了吴响的忙,把这几个月工资结了。毛文明责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吴响说,我确实没干啊。毛文明不客气地说,你没干交什么罚款?吴响被噎得脖子都是硬的。
毛文明让吴响交钥匙,原来他已经把摩托拉了回来。吴响问,不是解雇我吧?毛文明反问,你觉得还能再雇你?毛文明十分冷淡,与说服吴响时大不一样了。吴响问,不能通融了?毛文明摇摇头,我向乡里汇报一下,看以后有没有可能。吴响说不必了。临出门,毛文明意味深长地说,老吴,想开些,可别犯了打嗝病啊。
吴响吸口寒气,什么都明白了。
8
黄昏时分,吴响从他的黄泥小屋出来。他一天没出屋了,仰躺一会儿,侧躺一会儿,或者趴在冰凉的炕席上发一阵儿呆。吴响打算去三结巴酒馆喂喂肚子,不能拿肚子撒气。
突然被解雇,吴响一时难以适应。清闲总是让人发空、发慌。他表面装着不在乎,心里则窝着气。毛文明最后那几句话已经说得很清楚,问题还是出在吴响的调查上。毛文明知道吴响去套独眼周,肯定非常恼火,所以就借那件“案子”教训他。鸭嘴的举报本来是狗操猪,扯不上的,可正好给了毛文明借口。吴响真正生气的还不是丢掉差事,而是背后的缘由。他只是想搞清尹小梅的死因,并没干什么呀。张嘴咬苹果,却崩了牙。吴响不是个服软的人,认定的事就不会放弃,越是阻止他越上瘾。
他需要时间梳理自己的脑袋。
三结巴正和女人吵架,吴响坐下好一会儿,两人也没露面。话扯不出几句,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吵完怕得后半夜。吴响喊了一声,红头涨脸、青筋暴露的三结巴挑帘出来,身后是同样怒容的女人。吴响笑了,吵什么架啊。三结巴猛一抽搐,脸难看得要变形了。吴响大声说,发什么呆,切一盘猪耳朵,我饿透了。三结巴瞄女人一眼,女人丢给三结巴一个冷眼,返身进屋了。三结巴苦巴巴地说,没……猪耳……吴响说,不是冻了好些吗?没猪耳,切猪头、猪肘、猪屁股也行。三结巴说,都……没有……吴响的目光不再柔和,没有开什么饭馆?有什么?有什么上什么!三结巴说,啥……啥……都……没有……吴响瞪着他,明白了几分,气呼呼地说,怕我欠下你的?没钱我卖器官,卖一个吃你三年。三结巴讨好地说,那……当然……吴……响……你结……一……下……账……很利索地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吴响瞥了瞥,阎王爷还能欠下小鬼的?三结巴说,我……和……她……就……为这……事……三结巴指指里屋。原来两人吵架是因为吴响。吴响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