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系先前所谓“以战逼和”,焚烧城市的所谓“焦土抗战”,种种迹象表明蒋介石集团终于发出某种一意孤行的战争信号,他要像最疯狂的赌徒那样在战争道路上越滑越远,为了自身利益不惜把数亿中国民众一起拖入水深火热之中。黄河大水淹没的不仅仅是中原大地,同时也淹没了通往中日和谈的道路,不难预料,蒋介石下一步动作当然就是全面实行政治和军事独裁。
汪精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他体内的枪伤仿佛提醒他有限的人生正在读秒,必须抓紧时间进行反击。汪精卫紧急召集心腹开会,与会者一致认为必须采取措施,“和谈派”眼下最大一张王牌就是抓住蒋介石所谓“以水代兵”的狐狸尾巴,力求变政治被动为主动。汪精卫对部下发出紧急指示:中央党部争取提前搬迁重庆,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以党治国治军的方针。要以国民党中央党部名义展开独立党务调查,一定要尽快查清黄河大水的来龙去脉,掌握证据并向全党全国公开事件真相,揭露蒋介石集团一手遮天,不顾千百万民众死活掘开黄河放水的弥天大谎。同时还要通过各种渠道向日方表明国民党内所保留的和谈立场,表明汪、蒋之间的政治区别。汪精卫反复强调说,只要还存有一线希望,就决不能放弃和谈。
忽然外面响起刺耳的空袭警报,敌机多架来袭武汉,于是这群未来臭名昭著的大汉奸只好匆匆逃进防空洞躲避。
6
黄河决口为岌岌可危的郑州防线解了围。
正在坚守外围阵地的东北军一部已经弹尽粮绝,随着侧翼友邻阵地相继陷落,该部坚守的小镇被敌人团团包围。蒋介石从武汉下令,郑州守军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也不许放弃,后退者一律以逃兵论处格杀勿论。援军迟迟未至,阵地变成孤岛,爱国官兵默默搜集最后的子弹,拔出大刀片来,伤员人人怀揣一颗“报国弹”(自杀手榴弹),决心与阵地共存亡。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突然发生了。正在起劲轰击的敌人大炮好像害了伤风一样先后哑了声,几辆气势汹汹的敌人坦克战车也陆续停止前进,随后掉转车头往回开,敌人步兵更是不攻自乱纷纷后撤,眼看一场迫在眉睫的生死之战自动化解烟消云散,令本已抱定牺牲决心的中国官兵莫名其妙目瞪口呆。他们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情,难道我军抄了敌人后路,令来势凶猛的敌军阵脚大乱不攻自退?
次日军部派人送来进攻命令,他们才知道日本人已经连夜撤退了。原来是黄河决堤冲垮敌人主力,淹没敌人后路,把敌人变成一群不堪一击的纸老虎,这就是阵地得以自动解围的原因。爱国官兵士气大振乘胜出击,他们击毙一些未能逃过黄泛区的敌人,缴获战利品无数。
从天而降的大水冲垮了张牙舞爪的日本军队,使得本已陷入苦战的中国军队稳住阵脚。大本营向第一战区发布命令,至少四个集团军掉头扑向京汉铁路进行战略扫荡,横扫千军如卷席,对进犯我中牟、新郑、蔚氏、通许、陈留、杞县、扶沟、长葛、鄢陵、太康之敌发起全线反击。第三军团在蔚氏县城包围敌人第十六师团一部约千余人,敌人垂死挣扎负隅顽抗。战至第三日,一支日军工兵驾驶冲锋舟赶来救援,部分被困日军逃跑,剩余敌人抱了老百姓的门板木桶跳进滚滚洪水中。
第二十集团军在洧川(现并入蔚氏县)、新郑、中牟、通许各县与敌人发生激战,先后收复五峰山、冯村、韩庄、寄庄王、南寨等地,毙敌若干。
另有第三十二军、三十九军分别对郑州当面之敌发起反攻,组织数支水面机动部队,分别驾驶小船、木筏等,船头架起机关枪和迫击炮,专门消灭那些被洪水围困的日军残余部队。当是时,有成群结队之日军官兵受困于民房屋顶,或攀上大树,或躲藏于寨墙高地,这些侥幸逃生的侵略者如果拒绝投降,我军则一律以火力消灭之。
长葛县政府奉命组织抗日自卫团撤进深山打游击,不料花园口大水将日本人冲得溃不成军,自卫团趁势冲下山来收复失地。当地县志载:……激战多日,缴获一大批敌人遗弃的枪支弹药和军用物资,仅马鞍子就拉了三大车。自卫团官兵手中的“老套筒”全都换成日本“三八式”步枪,每个分队还配备了日本轻机枪。
贵州部队新八师成为黄河掘堤的头号功臣,国民政府除授予师长蒋在珍宝鼎勋章一枚外,还兑现奖金三千元。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蒋在珍意外登上历史舞台,扮演了一个历史轨道扳道工的角色。他在改变列车前进方向的同时也彻底改变了自身的命运走向。
国民政府深知“花园口事件”的严重后果,蒋介石深谙这把双刃剑既能杀敌也将伤己的道理,所以采取的第一个防范措施就是把当事人调离河南,对新八师进行改编,调往山西作战。蒋在珍被宣布升任副军长,这道明升暗降的命令等于剥夺军权,宣告他的职业军人生涯走到尽头。果然蒋副军长很快在军队呆不下去,此时无论他的贵州老乡何绍周将军还是总参谋长何应钦都帮不了他的忙,这位在抗日战场上昙花一现的匆匆过客只好提前告老还乡,回到贵州老家销声匿迹。
另外两位暗中抵制掘堤的刘和鼎军长和万福麟将军却未受任何追究,刘军长仕途顺利一直做到陆军上将,万将军虽未得势却也得保平安继续周旋于官场,两人俱于1949年携家人去了台湾安享晚年。
一个偶然机会我在贵州文史资料中查到,1949年11月,蒋在珍在家乡宣布反蒋起义,被任命为剿匪委员会副主任。1952年被检举逮捕,同年镇压枪决。
7
黄河改道洪水肆虐,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洪水危害,国民政府命令在黄泛区西岸修筑堤坝,用意就是要把滔滔洪水赶往东边的日本占领区。对岸的日伪政权当然不甘束手待毙,他们也紧急征集民夫修堤筑坝,于是展开一场互相驱赶洪水的筑堤竞赛。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下令修复花园口黄河大堤,因工程浩大修复不易,至1947年春天始得完工。肆虐达九年之久的黄水终于复归河道,“黄泛区”终成历史名词矣。
长期以来,“花园口事件”始终迷雾重重讳莫如深,1949年蒋介石兵败大陆,“花园口事件”的历史真相仍然深藏在台湾的重重政治黑幕后面不许提及。直到蒋氏父子相继去世后,一些有勇气的当事人才陆续开口披露一些鲜为人知的事件内幕,让历史逐渐还原它的本来面目。这些已到耄耋之年的国民党退休官员和将领除了向社会打开一段埋藏心底长达半个世纪的历史心结外,他们大多数人经历沧海桑田的历史变迁,对于那场惊心动魄的民族大灾难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思和重新认识。一位戎马生涯数十年的魏老将军沉痛地告诫后人说:尽管当时取得对日作战的部分成功,但是民众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对泛区人民造成的伤害难以弥补……余相信这也是国民政府兵败大陆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如今屹立在花园口黄河大堤上的决口遗址如同我们民族肌体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长久地向我们后人昭示那段空前惨烈和含意深远的苦难教训。
第二十四章长河落日
1
昭和十三年(1938年),破堤而出的黄水不仅淹没中原战场,也在日本国内引发一场地震。
日本报纸纷纷在第一时间推出来自中国大陆的洪水专版。《读卖新闻》以“支那军队暴行令人发指,流行瘟疫不可避免”为题,刊登随军记者发自河南开封的报道称:支那军队不惜掘开黄河,淹没中支数省……沿途洪水滔天,许多县城都进了水,沟渠变成河流,小河变成大河,低洼地全都变成湖泊,有的地方据说水深处达二三十米。人畜尸体随处可见,这些尸体或者像木头一样漂浮在水面上,或者停留在浅滩上……负责救援工作的井上部队前田中尉解释说,死人太多,根本处理不过来,天一放晴肯定要爆发瘟疫,所以部队官兵已经做好防疫准备。
《东京时事》发表“随军记者历险记”称:记者跟随舟桥部队的橡皮船前往灾区,沿途看见水天相连,中支大地已成泽国。在一处村庄,能看见屋顶上有一些人影在呼救,记者提议驾船的岛本曹长上前去看看。曹长机智地观察片刻答复说,房子快要垮了,橡皮船过去就会同归于尽。果然过了片刻,那幢房子轰然垮塌,屋顶上的人转瞬间就被大水卷走……
《朝日新闻》社:残暴!残暴!记者在陇海铁路东段沿线看到,遭到大水淹没的难民成千上万。根据军方估计,水灾可能已经造成几百万人无家可归,几十万人死于洪水……军方在克服自身困难的同时,调拨数列火车救济粮前往灾区救济支那灾民。
《东京画报》社则不惜连篇累牍刊发日本军队救济黄河灾民的新闻照片。
尽管日本媒体竭力掩盖事实真相和政府严密封锁对战争不利的消息,但是稍有头脑的日本读者还是不难从种种新闻报道中明白一个事实,那就是帝国军队通往胜利的脚步不得不停下来。中国军队虽然缺少现代化武器装备,没有足够的大炮、坦克和飞机,但是他们凭借五千年文明衍生而来的古老谋略,掘开一条世界上泥沙最多的大河来与日本人进行决战,滔天洪水已经变成华北派遣军的一场噩梦。
日本朝野为此震惊不已。
狂热好战的日本报纸和舆论终于开始降温,他们的沮丧口气与其说谴责中国人残暴,不如说哀悼日军失败,与其说渲染惨境,不如说心有余悸。因为他们赫然发现,尽管日本人崇尚战斗到底的武士道精神,以效忠天皇的所谓“玉碎”为荣,但是他们还是远远低估了海岛对面那个古老而顽强的大陆民族。直到半个世纪之后《朝日新闻》开辟“日本人记忆中的二战”专栏,许多战争亲历者来信都提到昭和十三年那次黄河大水事件,他们纷纷承认日本官兵的战争信念遭受极大挫折,因为他们都无法回避一个事实,那就是宁死不屈的中国人令他们心存敬畏。
一个名字叫松村雄龙的幸存者透露了当时战场实情:
……河水淹没道路,低洼处河水过膝……天亮了,可以看见那些满身泥浆好像土偶一样的士兵倒毙在路上和洼地里,惨不忍睹。一夜行军,淹死冻死一百六十六人。军史提到这一事件只有几行字,报纸则根本不予报道,死者按“前线因病身亡”处理。(《日本人记忆中的二战》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
2
日军重炮大队是在黄昏前抵达郑州前线的。
阵地构筑在一处隐蔽的河岸边,弹药手花田次郎将炮弹箱堆放完毕,挖好掩体,然后帮助战友支起野战帐篷来。做完这些工作天已经黑了,指挥官津口大尉宣布说,师团将在明天早上八点钟发动全面进攻,炮兵的任务是轰击郑州火车站,一定要完全摧毁敌人的坚固工事。
官兵群情振奋,山呼天皇万岁。
但是不久天边响起阵阵雷声,听上去像是天神进行的炮战。具有丰富野战经验的津口指挥官下令给大炮套上炮衣,弹药箱覆盖防水帆布,拖曳大炮的骡马都被圈在河滩上安静地吃草。花田次郎还听见指挥官的声音说,不管怎么样,一旦发生情况也可以迅速转移啊。
大雨很快从天而降。
半夜里大水就下来了。
当尖锐的报警枪声再次惊醒花田次郎时,他看见帐篷已经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推倒,黑暗中的陆地正在下沉,阵地四面进水,好像他们已经变成一群水兵,而他们脚下的军舰甲板正在沉没一样。炮手一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敌人打来了?自己在做梦?他们身在何处?大炮哪里去了?黑暗中传来许多人的惊慌喊叫,好像世界末日到来一样。这时候他听见津口指挥官镇定有力的声音传来:炮车!炮车……统统转移!
但是指挥官的声音立刻被一排浪头吞没了。
历史记载,昭和三年(1928年)日本列岛遭遇恐怖台风袭击,引发海啸冲毁数万座房屋,夺走无数生命,这个来自大自然的噩梦从此就留在包括花田次郎在内的所有日本人心中。但是包括弹药手在内的许多日本官兵至死也无法明白,中国大陆怎么会发生像日本列岛那样的恐怖海啸呢?难道台风会跨越千里大陆来袭击他们吗?不管日本人如何拼命挣扎,滔天洪水还是毫不留情地席卷了他们,把他们一直冲下太平洋。
天亮之后,贾鲁河支流已是汪洋一片,日军炮兵阵地无影无踪。花田次郎抱住一棵大树幸运得救,他在战后成为一名慈善会工作人员,著有回忆文章《战场日记》等。
3
另一位反战和平人士池田先生亲身经历六十多年前那场特大洪水。
本来池田小队奉命深入郑州城区,任务是夜袭敌人指挥部,炸毁弹药仓库,但是出发前忽然天降冰雹,后来又下起倾盆大雨来,给这支夜间急行军的小队伍带来意想不到的困难。本来坏天气应该是日本人的帮手,开始并没有人怀疑下雨是一种运气,是上帝对大和勇士的特别奖赏,因为下雨将会掩护他们顺利穿越敌人防线到达目的地,然而当这支满怀信心的特遣分队在天地漆黑的雨夜中行进时还是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走在前面的勇进曹长迷失了方向。
勇进曹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携有作战地图、防水手电和永磁性指南针,当吃惊不小的池田队长赶到队伍前面,曹长惶恐地向他报告说,前方为一片沼泽地,该不是误入黄河滩涂了吧?
从作战地图上看,勇进曹长并未走错路,因为郑州位置当在队伍西北方向,且作战地图上并未标出沼泽或者湖泊的记号。同样感到困惑不解的池田指挥官只好下令调整行军路线,他对此能够作出的唯一合理解释是,大雨或者不知名原因导致指南针发生错误,引导尖兵偏离前进方向。
队伍改向西南方向前进,但是他们并未走出困境。
黑夜仿佛是一道变化莫测的魔障,无论日本人怎么左冲右突还是难以冲破沼泽的迷魂阵。相反迎面水流越来越大,有的地方水深齐胸,还有阵阵激流涌来,冲得队伍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说明他们不仅没有退出黄河滩涂,相反极有可能继续误入黄河水道。当时天降大雨,天地漆黑,四周没有可供辨向的参照物,唯一能够帮助他们脱离险境的指南针却在关键时刻错误百出,令他们陷入困境不能自拔。这回池田队长别无他法,只好被迫下令取消任务原路返回。
但是这个决定还是晚了。
原路早已不复存在,大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慌乱中的日本人先是互相紧紧拉住手,但是他们的队伍很快就被洪水冲散了。池田拼命挣扎,他感到自己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好像一片落叶在洪水中打着旋。幸运的日本人在绝望之中抓住一捆麦草,他就是靠了这捆救命麦草才勉强支撑到天亮。
天亮之后的日本人已经分不清方向,他不知道自己被洪水冲了多远,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只是赫然看见眼前变成一片洪水浊流的汪洋世界。放眼望去,滚滚洪水从天边涌来,水面漂过许多人畜尸体,村庄只露出屋顶和树梢,而他的那支负有神圣使命的特遣分队已经无影无踪。随着时间推移洪水浸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