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师长顿感形势严峻逼人,虽然他一时无法判明这股敌人的企图,他们究竟是有备而来,还是偶然过路?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敌人一旦越过村子继续深入,他们只消一刻钟就会发现隐藏在黄河大堤后面的秘密,那时候大队日军立刻就会源源而至,而我军“以水代兵”的战略行动就将功亏一篑。
经过初步侦察,得知这股敌人只有几十个人,他们好像经过长途行军,风尘仆仆疲惫不堪,所以防守也比较松懈。据一个村里偷跑出来的老百姓报告,日本鬼子并未修筑工事准备战斗,他们甚至没有封锁村子和小路,而是抓了几个老百姓烧火做饭,多数人一头钻进乡公所里睡大觉。
这个情报令蒋师长大大松了一口气。现在可以断定,这是一支敌人小部队,他们可能执行某种侦察或者探路的任务,并非专门针对河堤施工而来的,否则他们怎么敢在新八师眼皮子底下舒舒服服地睡大觉呢?蒋师长断然决定先发制人,一举消灭这股危险敌人,不放走一个日本鬼子回去报信。
战斗命令迅速下达,新八师紧急行动兵分几路,炮兵也将两门黑黝黝的七五山炮对准村公所。就在包围圈即将形成的时候,一个新兵因为神经紧张枪支走火,骤起的枪声惊醒正在睡觉的日本鬼子,部队不得已将袭击改为强攻。一时间田野里炮声隆隆杀声四起,抗日官兵同仇敌忾争先恐后,齐声呐喊着发起勇猛冲锋。
日本指挥官看见中国军队如潮涌来,而且还有大炮支援,明白中了埋伏,赶紧下令突围。于是这些吓破胆的日本侵略者连刚刚做熟的饭菜也没有来得及吃上一口,扔下沉重的武器装备和同伴尸体夺路而逃,侥幸逃脱被全歼的可耻下场。
新八师虽然大获全胜,击毙十多个日本鬼子,缴获一批武器装备,但是逃走的敌人却令蒋师长一颗心高高地悬起来。如果日本鬼子引来大队人马报复,掘堤工程就将功败垂成,可以说敌人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一面下令警戒部队严阵以待做好迎战准备,一面十万火急坐镇河堤工地,督促官兵争分夺秒,无论如何也要赶在次日天亮以前掘开河堤。其实他心里明白,仅靠人工和钢钎大锤是难以完成任务的,此刻他要兑现亲口向委员长立下的军令状唯有寄希望于那几支派出去的队伍。只有他们顺利找到“TNT”新式炸药并且赶在日本人大举进攻之前运回来,蒋师长方能摆脱困境渡过难关。
3
一支换上中国军服的日军特战队像一条舞动红色信子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穿过中国军队防线,成功地避开大路和城镇村庄,终于在太阳落山以前到达指定位置。
带路汉奸气喘吁吁地报告说,前面就是京汉铁路。
特战队奉命执行的任务就是炸断京汉铁路,以达到孤立郑州守军和阻断武汉方向增援的目的。由于中国人没能及时识破他们的阴谋,使得这股狡猾的敌人得以乘虚而入,扑向他们垂涎已久的目标。
日本人奔上铁路,开始埋设炸药准备爆破。负责爆破工作的是一个刚从东京大学毕业的工兵少尉,他将电动雷管和引线一一检查完毕,然后连接好起爆器,最后一个撤退到路基下面准备起爆。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汽笛声,当工兵少尉看清那列冒出浓烟轰隆隆驶来的火车时,不禁大吃一惊。在落日的金色余晖映照下,越来越近的火车头和车厢顶部均能看见醒目的红十字识别标志,原来这是一列国际红十字协会救援的中国难民火车。工兵少尉知道,根据日内瓦公约规定,凡是非军事目标均应受到保护,禁止交战双方袭击。
但是指挥官还是毫不留情地下达了起爆命令。
工兵少尉以为指挥官没有看清目标,连忙报告说:请等等……这是一列红十字列车啊!
但是指挥官却训斥他说:你错了,这是敌人伪装的假象,企图逃过皇军的打击。
工兵少尉申辩说:可是车上都是没有武装的平民啊。
指挥官拔出手枪来吼道:混蛋!你敢违抗作战命令吗?你将被就地枪决!
工兵少尉屈服了,虽然他也是军官,但是按照军队条例他无权与指挥官对抗。
随着一声巨响,一团耀眼的火球腾空而起。那列正在快速行驶的火车好像一匹忽然失蹄的赛马,随即冲下高高的路基,笨重的车厢四分五裂,车厢里的乘客死伤累累。
日本人阴谋得逞了。
日军炸断京汉铁路,切断郑州通往外界的交通,完成对中原重镇的全面合围态势。
4
皇天不负有心人,运气最终没有抛弃濒临绝望的掘堤者。
随着夜幕降临,一支费尽周折的小队伍终于找回蒋在珍望眼欲穿的“TNT”新式炸药,这些炸药恰好是三个多月前爆破黄河大铁桥剩下来的,只可惜数量较少,不及专家要求的一半,令他喜忧参半。喜的当然是如愿找到威力强大的新式炸药,忧的是炸药不够必然影响爆破效果,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寻找更多炸药,日本人不允许,大本营也不允许。蒋在珍当机立断,命令从阵地上搜来许多手榴弹,连同炸药一道填入药室。
等到万事俱备,官兵全部撤下河堤,此时天色渐亮,朝霞初露,人们屏息静气,暗暗期待奇迹出现。
随着蒋师长挥手下令,工兵点燃导火索,一声闷响击碎黎明的空气,大地震颤,河堤上空腾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来。这朵黑色的蘑菇越长越大,渐渐就遮盖了半个天空。
一直在花园口工地现场监督的第二十集团军司令部参谋处少将处长魏汝霖回忆说:……上午六时起,用炸药将堤内斜面石基炸坏,九时掘口工程完竣,开始放水。(见《中原抗战——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1995年版)
一位黄姓的贵州老人说,爆破成功之时,工地上一片欢声雷动,许多新八师官兵留下激动的热泪,祝贺这一胜利时刻的到来。
另有亲历者回忆寻找新式炸药的经过,他们说队伍遭遇敌人发生激战,许多官兵英勇殉国。连长沙无名身中数弹,仍吼声如雷死战不退,甚是可歌可泣。
还有一队官兵虽未找到新式炸药,但是他们还是力尽所能地搬运回来一些普通的黑色炸药,不料途中炸药爆炸,许多官兵粉身碎骨矣。
但是也有不同说法。
重庆抗战老人卢继东郑重向我出示一封信件,随信附有多张历史照片复印件。写信人名字叫熊先煜,时为新八师上尉参谋,也是花园口掘堤事件的亲历者之一。熊老先生已于1998年去世,他在1997年6月14日写给卢老先生的信中说:花园口掘堤完全是人工挖掘,并没有使用炸药……部队使用的都是圆锹、十字镐、锄头、钢钎、二锤等。
我不打算纠缠历史细节,那是考据家的任务,因为过程有时决定结果,有时却无关紧要。当我们穿越岁月迷宫的脚步终于来到事件尽头时,看见那个载入史册的结果就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六月九日,花园口黄河大堤被拦腰切断。
掘堤成功的捷报如同一道劈开乌云的闪电,把人们对于胜利的企盼和希望重新点燃,无论郑州城里的集团军司令部、战区长官部还是远在武汉的大本营都为之振奋不已。程潜长官和商震总司令亲自赶到河堤工地视察,蒋介石闻讯打来祝贺电话,指示务必巩固和扩大掘堤成果,不使到手的胜利功亏一篑,云云。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古老的黄河再次捉弄了这些雄心勃勃的军人,同他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由于时值春夏之交的枯水期,黄河上游来水日渐萎缩,水流退缩至数百米外的河心。加上掘口处太窄,仅有几米宽,所以被导引出来的河水倾泻一阵之后便渐渐回落,到后来很快变成一股仅及脚背的涓涓细流。
程长官和商总司令眼看黄河无水可泄,失望至极纷纷离去,令蒋在珍的成功喜悦遭受重创,他的兴奋之情一下子从头顶凉到脚底下。这是一个摆在面前的严酷事实,如果老天爷迟迟不肯下雨,滔滔黄河不重现黄水滔天惊涛骇浪的一幕,你就是把河底掘穿也没有用。
这天日军攻势更加猛烈,京汉铁路和陇海铁路西段已经被切断,郑州事实上已成孤城。前线传来的消息瞬息万变:东面日军已经攻入郑州火车站,敌我争夺激烈,西面敌人则大肆放火焚烧民房,试图令我军不战自乱。不久又有消息传来,一股敌人企图偷袭我战区指挥部,幸好被识破敌人阴谋才未得逞。
武汉方面一日之内打来多个电话催促,侍从室主任林蔚的声调已经提高八度,他对蒋师长大吼大叫,听得出这个大权在握的家伙耐心已经耗尽。林蔚是蒋介石亲信,他的态度当然很能反映委员长此时的心情。问题在于,老天迟迟不下雨和黄河无洪可泄并不是蒋在珍的失职,蒋师长对于来自大本营的责难简直有口难辩,不堪重负的神经处于崩溃边缘。
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了,中原上空依然万里无云艳阳高照,来自黄土高原的古老大河俨然如一个性格文静的小女孩,对发生在身边的战争充耳不闻,步伐不疾不徐,毫无紧迫起来的意思。心急如焚的蒋师长派人每隔半小时监测一次水量,他得到的却是水情不涨反降的坏消息,上游来水一日之内竟下降好几厘米,令蒋师长绝望得唉声叹气面如死灰。他眼看天空一碧如洗无计可施,只好听从参谋长的主意,派人担了供品亲自赶到关帝庙烧香求雨。
随着夜幕徐徐降临,市区内到处火光冲天,一阵紧似一阵的枪炮声渐渐疏落下来,但是这种不祥的沉寂表明敌人正在酝酿发动更加猛烈的大规模进攻。更多坏消息纷至沓来:十多里外的白沙镇已经失守,火车站发生肉搏战,还有一股数目不详的日军正在向花园口方向推进。种种迹象表明,郑州保卫战已经进入最后关头,花园口随时可能爆发战斗,命运成败也许将在明天或者后天见出分晓来。
此时被命运逼进墙角的蒋师长别无选择,古人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蒋在珍心力交瘁仰天长叹,如同笼子里的困兽。身心疲惫的蒋师长下达命令,外围部队提高警惕准备战斗,河堤上的官兵继续施工连夜扩大缺口,自己则返回到师部帐篷休息。
5
土肥原师团长已经看见胜利之神在向自己招手。
担任突击任务的横山大佐报告说,先头部队已经突破郑州外围,但是中国人的堡垒工事十分坚固,急需重炮和坦克部队支援。
土肥原信心百倍,指示炮兵和坦克部队天黑之前务必进入攻击位置,做好发起总攻击的准备。对不可战胜的帝国军队来说,敌人的负隅顽抗已是强弩之末,随着强大增援和攻坚武器源源不断地到来,必将予敌人最后致命一击。现在他唯一担心的事情是一旦俘虏太多,再现攻克南京那种混乱场面,即使处理俘虏也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和人力物力,势必影响部队继续扩大战果。于是他指示各部队不得擅自追击向西逃跑的敌人,占领郑州之后立即准备挥师南下进攻武汉。
参谋长指着作战地图上一处目标说:根据搜索中队报告,郑州北面花园口地区可能埋伏有数目不详的敌军,而且附有大炮,推测也许是敌人预备队,是否派部队向北扫荡?
土肥原熊一样的身体慢慢俯向地图,一双鹰鸷的目光在花园口上空盘旋。他抬头望望天空,一轮红日高照,大地硝烟弥漫,他看不出这些死到临头的中国人还能玩弄什么诡计,等到攻陷郑州,任何来不及逃跑的敌人都将变成瓮中之鳖,不管他们玩弄什么花招结果都一样,那就是自取灭亡。日本将军冷冷一笑,他的犀利目光像一把果断的剪刀,放过花园口,咔嚓一声就把郑州西面而不是北面同外界的联系剪断了。
最后的历史机遇像条小鱼转瞬即逝,幸运之神最终与日本人擦肩而过。
6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坐立不安的蒋师长一次次徒劳地朝夜空张望,天幕上的星星仿佛都在嘲笑地向他眨眼睛,而他期盼的乌云却连一丝影子也看不见,于是一阵急火攻心眼睛模糊,一跤跌在地上立刻昏睡过去。
一个霹雳刹那间撕碎黑暗,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呛人的硫磺气味,闪电发出的惨白强光把现实世界变成一张白纸,蒋师长看见一个鬼魂样的人影无声无息地飘进来,他认出这个影子就是勤务兵李小三。李小三在努力喊叫什么,嘴巴一张一合,但是却没有声音,长官感到很生气,正要发火,忽然一阵狂风大作,紧接着天空响起天崩地裂的爆炸,就像天要塌下来一般。蒋师长跌倒在地上,他被恐惧紧紧捂住嘴巴,感到自己虚弱得像个婴儿。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年,一阵冰凉的东西从天而降,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脸上,砸进混沌的大脑深处。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里:
暴雨……来了!
公元1938年雨季姗姗来迟。从太平洋上空赶来的暖湿气流挟雷带电源源而至,把一场罕见的夏季暴雨带给干旱已久的中原地区。当蒋师长率领师部一干人跌跌撞撞地扑向豪雨如注的黄河大堤时,他看见决口处洪水已经如同瀑布般汹涌澎湃。
他不由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喜极而泣。
7
上游洪峰是在半夜里下来的。
先前看上去萎靡不振的黄河一下子变得精神饱满,打着旋的洪水像无数狂野的马群奔腾而来,大堤决口之处,洪水的隆隆吼声数里外如雷可闻。
此时,再也无人能够阻止灾难降临了。
天亮以后,商震总司令冒雨赶到河堤上视察,对掘堤效果表示满意。蒋师长为了扩大缺口加速泄洪,当场命令炮兵将两门山炮推上大堤,直接对准缺口处轰击。许多年后,时任新八师副师长的朱振民将军在回忆录中写道:炮兵一连发射六七十发炮弹,缺口又被打垮了约两丈左右,这一来河水汹涌泛滥,堤岸不用炮打即自行崩垮,缺口也一天比一天更加宽了。(见《中原抗战——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1995年版)
炮击彻底动摇了本已摇摇欲坠的黄河大堤,千百年来维系中原人民安危的花园口大堤就像一个力不从心的老人,喉咙里只来得及挤出一声痛苦呻吟,随即轰然垮塌。
黄水滔滔,滔滔……
第二十三章乘胜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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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争临近的日子里,我的中原族人怀着大难临头的焦虑心情,他们一面嗅着风里刮来越来越浓烈的硝烟气味,一面赶快行动起来把地里沉甸甸的小麦抢回家。
开镰第一天,人们还是充分享受了丰收带来的节日气氛。男人早早牵出牲口,套上大车,族人采取古老的换工制,即全村不分彼此互相帮助,从最早成熟的地垄开割,直到把所有麦子收完为止。女人负责供应茶水和饭食,家境富裕的还要杀猪宰羊,端出家酿的麦芽酒款待换工的劳力。
这时候一个吃喜酒的帖子传到我大爷手中。
吃喜酒在当地是件大事,并且很有讲究。这个喜酒帖不是结婚生孩子的“红喜”,而是有身份的高寿者驾鹤仙逝的“白喜”,因此这种意义重大的“白喜”是决不能不去的。于是我大爷连忙骑上一头杂花毛驴,族人看见毛驴颠儿颠儿地离开村子,驮着它的主人去赶赴他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