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敌人朝着侦察兵藏身的牲口棚走来。
幸好敌人走到距离侦察兵不远的地方就站住了,也许是牲口棚里飞舞的蚊蝇和散发出来的恶臭阻止了日本人的脚步。此时一束斜阳穿过树丛,像聚光灯一样不偏不倚地射在军官身上,肖金刚险些叫出声来,因为此时侦察兵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得清楚,敌人军官领章上缀着一颗亮晶晶的东西,那是一颗金星。
他是个少将。
在日本军队里,军阶区分极为严格,联队长(团)为大佐,旅团长(师)为少将,师团长(军)为中将,决不可互相混淆。敌人少将的意外现身至少说明下述一个事实,那就是该股敌人指挥官级别为旅团长,据此推断,所属兵力至少应不低于两个主力联队。按照日军作战序列规定,主力联队可配属炮兵、工兵、骑兵、辎重运输大队等等,那么这股敌人兵力甚至可能达到创纪录的上万人,相信这才是中国军队久攻不下的真正原因所在。
令侦察兵万分惋惜的是,他们如果不是身负重任,不敢轻易暴露目标,否则他们决不会错过这个亲手击毙或者活捉日本将军的天赐良机。是夜侦察兵原路返回阵地,重要情报被火速送达上级指挥部。武汉大本营对此极为重视,急调主力部队大举增援,同时蒋介石亲自下令刚刚抵达武汉机场的苏联重型轰炸机秘密出动,定要给予这股狡猾敌人迎头痛击。
5
“空中战神”中正机队秘密转进中原某野战机场,埋伏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执行为轰炸机护航的战斗任务。
新飞行员俞世城坐在机舱里彻夜未眠。
对战斗机来讲,野战机场相当于临时出击阵地,因为那时候没有空中加油机,战斗机携带油料有限航程较短,所以必须提前进驻野战机场埋伏。但是进驻野战机场往往要冒很大风险,因为一旦被敌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这样的悲剧在抗战初期屡有发生。
天色微明,电台传来暗号,表明我轰炸机群已经从后方机场起飞。战斗警报发出,马达发动起来,战机滑向跑道待命。俞世城少尉被指定担任队长僚机,他看见黑夜的大海正在哗啦啦退潮,东方天际开始被一缕晨曦染红,明亮的天空预示豫东战区将有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新飞行员不由得暗暗有些担心,因为战术教官讲过,缺少云层掩护的战斗机少了回旋余地,而日本飞机往往数量占优,晴天对担任护航的中国战机不利。
七时许,电台再度传来暗号,表明轰炸机群已经接近战区空域。随着一声令下,中正机队全体出击,一架紧跟一架升空,大机群在空中完成编队之后,浩浩荡荡迎着朝阳向东方天际飞去。
不久领航长机开始摇晃机翼,这是发现我轰炸机群的信号。俞世城看见九点钟方向果然有一大群银光闪闪的亮点在迅速移动,激荡在飞行员胸中的战斗豪情顿时被点燃了。看啦,这是前来中国助战的强大的苏联轰炸机群:飞在上面是俗称“喀秋莎”的轻型轰炸机,它们像一群群体形修长的剑鲨在蓝色空气中灵巧地游动。飞得较慢的是这次行动的主力“伊留申-3”重型轰炸机,这种载弹量很大绰号“空中长须鲸”的庞然大物是苏联人最近投入战场的新式武器,它们看上去很像一头头乘风破浪的黑色巨鲸,足以令任何地面敌人闻风丧胆。两大机群在空中汇合重新编队,中国战斗机占据高空担任护航,轰炸机排出雁阵的“人”字队形紧随其后,中苏机群好像一支浩浩荡荡的无敌舰队犁开湛蓝的海水,一往无前地直奔轰炸目标而去。
飞临战区,地面发射红、蓝两色信号弹为机群指示敌人阵地。中苏机群再次变换队形,俞世城紧跟护航长机拉升高度,随时提高警惕准备拦截前来偷袭的敌机。轰炸机群则继续降低高度,它们好像回游产卵的鱼群那样首尾相衔,一架架从容不迫地拉开距离,轻型轰炸机在前,重型轰炸机压阵,然后开始表演苏军经典的“柯罗夫式”俯冲投弹。
这是抗战以来中苏空军最为完美的配合作战。
率先出场的轻型轰炸机贴着地面俯冲,它们飞得那么低,简直快要擦着屋顶和树梢,然后在抬起机头的一瞬间将炸弹准确地扔在敌人头上。“柯罗夫式”就是超低空打击的意思。紧接着真正的战场主角登场了。翼展阔大的苏联重型轰炸机简直就是一座飞行在天空的炸弹仓库,它们不慌不忙地飞临敌阵上空,像排卵的鲸鱼一样姿态优美从容不迫,把那些威力巨大的重磅炸弹和燃烧弹源源不断地排出体外。一时间平静的空气仿佛被一只巨手搅动了,敌人阵地先是泛起一片耀眼的金色浪花,紧跟着升腾起死亡的蘑菇云来。飞机反复盘旋投弹,直到把弹舱清空,猛烈轰炸把敌人阵地变成一座岩浆喷发的火山,敌人就是没有炸死也会被岩浆活活烧死。
这天当俞世城驾驶战机返回后方机场时,年轻飞行员心中不禁涌出一丝遗憾,他只好把亲手击落敌机的渴望留待下一次战斗。
6
侦察兵潜伏在敌阵前沿,他们的任务是为我机轰炸指示目标。
天亮不久,天空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马达轰鸣,肖金刚连忙抬起头来,他看见南方天际出现一片黑压压的机群,很快像乌云一样遮盖了天空。老侦察兵几乎惊呆了,如果不是事先得知这是我军大规模空袭,他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这回轮到猝不及防的日本人乱了套。
轰炸结束,侥幸没有炸死的敌人钻出地面来抢修工事,忽然几架战斗机钻出来,复仇的子弹如同暴雨一样倾泻在敌人头上,打得敌人血肉横飞哭爹叫娘。这种超低空偷袭是中国飞行员向敌人学习的结果,日本飞机常常采用这种回马枪战术杀伤中国军民,正好应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报应。
2001年我在台湾访问,一位参加过收复罗王寨火车站的台湾抗战老人王大淦先生感慨万千地对我说:此战恐怕是抗战初期我军打得最为精彩的战役吧。我军抗日士气一点也不差,官兵不怕牺牲奋勇向前,如果所有战役都如此,恐怕日本人也不敢那样欺负我们了。
另一位抗战老人邢复之先生说:收复罗王寨火车站当然与飞机轰炸分不开,如果我军一直掌握制空权,以后的战役肯定不会是那种结果。
老人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沧桑的复杂神情。我相信他们想要告诉我的是,如果不是太多“如果”的话,中国早已不是今天的模样。但是老人到底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飞机轰炸摧毁了敌人苦心经营的防线,将阻挡我军进攻的据点暗堡和炮兵阵地统统夷为平地。接下来我军攻势如潮,官兵从四面八方冲进敌人工事,除部分大势已去的残敌向兰封方向突围逃窜外,多数日本鬼子不是已经被飞机炸死,就是被勇不可挡的中国官兵消灭。失地终于被收复,罗王寨火车站升起象征胜利的国旗来。肖金刚率领侦察兵直扑敌人指挥部,他们缴获的文件证明这股敌人果然是一个旅团(师)!
后来打扫战场时,肖金刚意外缴获一件非同寻常的战利品,它是一把看上去极为考究和气度不凡的日本军刀。军刀被挂在一间卧室的墙壁上,黄铜刀鞘上雕刻着精美图案,刀柄上镶嵌着一朵象征高贵地位的金菊花。肖金刚心生疑惑,因为他知道金菊花是日本皇室的御用徽记,莫非这把刀竟是天皇御赐军刀不成?御赐军刀往往只赐予极少数高级将领,被视为“军人之魂”和至高无上的荣誉,那么这把御赐军刀的主人是谁?他为何连比性命还重要的御赐军刀都不及带走,难道他被打死了吗?
侦察兵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抽出寒气袭人的军刀来。当他看清刀身镌刻的一排日本汉字时,不禁大叫一声捶胸顿足。
原来这排汉字是——“土肥原贤二”。
后经查明,敌酋土肥原贤二并没有被击毙,他在残部拼死掩护下仓皇逃脱,连御赐军刀都不及带走,其状之狼狈可想而知。敌人师团长险些被活捉的消息立刻通过电波报告大本营,御赐军刀也被火速送到开封指挥部,然后转送武汉,成为中国军队自抗战以来最重要的战利品之一。第一路总指挥兼第六十四军军长李汉魂将军曾在回忆录中详细记下缴获土肥原御赐军刀一事,他的抗战回忆录《铁衣曾照古中原》被收入《中原抗战——原国民党将领抗战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一书中。
第十章撒旦的末日
1
虽然前方遗憾地没能活捉土肥原,但是缴获御赐军刀和收复失地的胜利还是大大鼓舞了蒋介石,他临时决定飞往郑州督战。
这是蒋介石前所未有地一个月内第三次亲赴同一战区,许多幕僚对此均感突然,暗暗以为这是委员长心血来潮之举,其实他们很难理解这位铁腕人物此刻跃跃欲试的心情。蒋介石太需要这场胜利了,就像大旱之年的土地对雨水的渴望一样,他绝不能允许部下发生任何妨碍胜利的动摇和差错。
飞机飞临夜色笼罩的郑州时,蒋介石看见下面的城市实行临时灯火管制,到处漆黑一片如临深渊,忽然感到怒不可遏。他一下飞机就大声质问前来迎接的程潜总司令:日本飞机并没有天天轰炸郑州,你搞得黑灯瞎火干什么,简直是自己吓唬自己,让人民对抗战还有什么信心?嗯!
程潜只好诺诺。
委员长一发火,城市立刻有了光明,街灯一盏盏照亮马路,民房也映出星星点点灯火。一盏外国进口的防空探照灯也加入万家灯火的示威阵营,光柱直劈夜空,宛如利剑雄壮游弋。光明暂时驱散笼罩在蒋介石心头的阴影,他走进地下作战室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记住了,不打胜仗,不光郑州和武汉,整个中国都将漆黑一团!
战区将领都是连夜从前线赶来开会的,委员长大驾亲临,谁敢等闲视之?所以他们个个都把身体坐得笔挺,诚惶诚恐聆听训示。军事会议的重点是总结收复罗王寨火车站的胜利,对下一步围歼土肥原师团的作战方案进行重新部署。鉴于敌人已被团团包围的态势,大本营决定实施分步作战:先把据守县城和火车站的敌人分割开来,然后集中兵力收复火车站,打通陇海铁路,最后对兰封县城实施总攻击。蒋介石随后进行长达数十分钟训话,领袖慷慨激昂满意褒奖有之,声色俱厉生气斥骂也有之,总之谆谆教诲和对胜利的期待之情溢于言表,令将军们深受震撼。许多人当场宣誓,决不辜负校长教诲,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薛岳总司令慷慨陈词道:卑职已下令将指挥部移至兰封前线,师长下旅部督战,旅长下团部,团长下营连,以此类推。三日之内若不能全面收复兰封,卑职甘愿领罪。
另一位主力军长桂永清也立下军令状,若四十八小时不能攻克兰封火车站,打通陇海铁路,甘受撤职处分。
2
后来关押在武昌洪山陆军监狱的犯人龙慕韩对人说,他一生中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没有死在战场上。
攻击开始前,军长桂永清指着地图上的兰封火车站对龙慕韩下令道:限你二十四小时,如果还不能消灭候车大楼内的敌人,我就亲自率队冲锋。
兰封火车站是陇海铁路上一座运输繁忙的大站,豫东各县以及鲁西南菏泽、定陶、曹县的货物都要经过这里运往全国各地。敌人占领后将候车大楼、月台、机房、货场、煤水厂、职工宿舍以及四周民房统统变成火力工事,其中以候车大楼为主阵地,共有一千多敌人在此死守。第八十八师的战斗成败就成为收复兰封火车站和打通陇海铁路的关键之役。
军长脸色平静,目光充满殷殷期待,语气中绝无一丝威胁意味,但是龙师长毫不怀疑军长的命令就是一纸生死状。他已经得知校长夫妇亲临郑州督战的消息,现在第八十八师必须破釜沉舟,不取胜,毋宁死。于是龙师长悲壮地脱下将军制服和高统皮靴,换上士兵的灰布军装走上前线阵地。许多年后一位九十岁高龄的原第八十八师副官王圣江老人告诉我,在全师官兵心目中,龙师长是个果敢坚毅和有勇有谋的指挥官,第八十八师所以名扬天下,成为响当当的“天下第一师”,长官贪生怕死畏敌如虎行吗?
老人还告诉我一些关于龙师长的细节。
龙师长在黄埔军校任总教官时,他的研究对象就是日本陆军,可以说他是中国最早的对日作战专家之一。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他率领部队开上前线,在大场、庙行主动反击,消灭日军一个大队,毙伤数百人,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南京军政部还把他的作战经验加以总结,汇印成册下发给各部队学习借鉴,南京陆军大学也邀请他给学员授课。
抗战初期日军大举进攻,我军基本上取守势,只有以攻坚为主的豫东战役是个例外。面对敌人固守的兰封火车站,龙师长总结经验说,日军战术核心一言以蔽之就是主动进攻,“进攻”二字是日本人的灵魂。但是日本人也有致命弱点,那就是战术呆板雷同,很少灵活变化,比如敌人从哪里出击,往往原路返回,不肯轻易改变路线等等。他精心设计一个“引蛇出洞”的战斗方案,欲把敌人主力引诱出来予以消灭。
这个计谋果然奏效。当敌人嗷嗷反击时,中国军队先以轻重机枪突然开火,封锁其退路,然后炮弹从天而降,冰雹一样落在预设区域内,炸得敌人鬼哭狼嚎伤亡惨重。接着第八十八师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冲进火车站,把敌人主阵地候车大楼团团包围起来。
战斗立刻呈现白热化状态。
候车大楼内的敌人负隅顽抗死战不退,他们从各个方向对外猛烈射击,中国官兵占领每一座工事,每一间房屋,每一个火力点都要经过反复争夺。往往进攻者冲进去,立足未稳就被敌人赶出来。日本官兵都被灌输誓死效忠天皇的武士道精神,他们尽管身陷绝境也不肯投降,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也要拉响手榴弹与进攻者同归于尽,因此战况之惨烈前所未有。直到太阳落山,眼看黑夜将至,候车大楼内的枪声依然没有停息下来。
龙师长急红了眼,他亲率部下进入前沿阵地指挥战斗,不幸被敌人观察哨发现。几发迫击炮弹急速落下,当场炸死一名旅长,一名副旅长,还有参谋长和副官多人。硝烟过后,人们看见师长浑身是血从地上站起来,他只是幸运地受了一点轻伤,唯有烈士鲜血溅满将军征衣。其实龙师长此时大难不死未必幸运,假如他不幸壮烈殉国,那么在我们千古传颂的民族英雄榜上就会增加一位同赵登禹、佟麟阁、饶国华、王铭章、张自忠、戴安澜等等齐名的抗日英烈,一位光昭日月的爱国将领和流芳百世的民族楷模。问题是龙师长没有死,当死神与他擦肩而过时幸运之神也就弃他而去,这就是将军后来自言“最大错误是没有壮烈战死”的原因。
龙师长目眦皆裂,命令师部卫士连投入战斗。
卫士连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兵强将,他们配备清一色德国冲锋枪,腰佩子弹盒,这些先进武器并非都是摆设,它们将在关键时刻大显身手,成为近战歼敌的秘密武器。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卫士连人人视死如归勇不可挡,德国制造的冲锋枪在近战中发挥超乎想象的巨大威力,密集子弹打得日本人毫无还手之力,那些手中端着刺刀身上挂满手榴弹的敌人刚一露头就被打得血肉横飞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