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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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4期-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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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事] 
   黄河殇........................邓 贤
[中篇小说] 
   命案高悬.......................胡学文
   我的激情故事.....................李 铁
[短篇小说] 
   少校程罗锅子.....................白天光
[直言] 
   得了玉的益似的....................刘心武
[往事] 
   圣杯盈盈.......................程绍国
   鞭影下的尼采.....................虎 头
[史记] 
   杨广本纪.......................张宏杰 [文学拉力赛传真] 
   2006年第三站读者来信选登等
 
黄河殇
邓 贤 
  邓贤1953年生,四川成都人,现在四川某学院中文系任教。主要作品有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中国知青梦》、《落日》、《流浪金三角》等作品,多次获全国文学大奖。 
   
  我发誓,今生今世当铺生命为纸,汲血管喷涌之炎黄浓血为墨,终生修补这片本不该塌陷的历史天空。 
  ——摘自第十章《撒旦的末日》 
   
  第一章燃烧的土地 
   
  1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四月初,“台儿庄大战”胜利捷报传来,举国欢腾万民同庆,抗战中心武汉连夜举行火炬大游行,彻夜狂欢庆祝胜利。但是随后形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大举反攻,徐州前线局势岌岌可危。 
  局势恶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日本飞机开始实施对后方城市的大规模空袭。四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是日本国内的“天长节”,也就是国民庆祝天皇裕仁诞生的节日。头天日本电台宣称,为了用胜利向天皇陛下祝寿,日本飞机将毫不留情地轰炸支那(中国)城市武汉,直到把它从地图上抹去为止。 
  这是残暴的日本强盗向这座人口稠密的华中大城市公开发出的第一张死亡名片。对于生活在武汉三镇的我父亲一家和数百万中国人来说,和平的日子屈指可数,他们注定无法逃脱一场来自天空的血光之灾。 
  上午八时,日本海军重型轰炸机十八架,在三十六架战斗机掩护下气势汹汹地朝武汉方向扑来。气焰嚣张的日本电台还威胁说,这将是一次“无区别”大轰炸,就是要进行一场随心所欲的野蛮屠杀。五个多月前首都南京陷落,武汉就成为国民政府的临时抗战中心,不仅国家机关和战争大本营迁至该市,各国驻华使团、外交机构和来自全国各沦陷区的内迁机关、工厂学校和民众团体亦云集武汉三镇。对日本人来说,武汉不仅是长江中游的交通枢纽和战略要地,更是中国抗战的心脏,摧毁中国必得先摧毁武汉,摧毁中国抗战必得先摧毁武汉抗战。 
  这就是日本人发誓要把武汉“从地图上抹去”的原因。 
  根据情报,日本人事先已经对驻守汉口机场的中国空军了如指掌,不仅掌握这些部队的番号和动向,知道这些部队对外号称三个战斗机大队,实际上只有不超过十几架的作战飞机,而且刺探到这些飞机多已超期限服役破损严重的军事机密。抗战十个月来,以弱击强的中国空军已经濒临消耗殆尽的境地,因此占据绝对优势的日本人非常自信,在强大的日本护航机群面前,中国空军那些残兵败将还不得赶快逃得远远的吗? 
  这一天,覆盖在华中地区上空的积雨云忽然散开来。九时许,我十二岁的父亲邓述义正在汉口圣保罗小学的教室里背书,他至今记得那天上的是一堂国文课,国文先生诵读的课文是《论语》,两千年前的圣人孔老夫子板着面孔,正在孜孜不倦地教诲这群混沌未凿的中国小学生。 
  这时候城市上空响起刀子一般尖利的空袭警报。 
  圣保罗小学是一所教会学校,校址在汉口的英国租界里,这条马路现在仍然叫做鄱阳街。学校标志是一座尖顶教堂,每逢周日汉口的教友便要来到教堂做礼拜。抗战之初,教堂尖顶被涂抹上红白相间的十字标志,这是按照国际惯例向交战双方表明的中立立场。但是空袭警报一响,课堂秩序还是大乱,小学生挤在乱哄哄的操场上看热闹。 
  日本强盗眼看就要逼近这座不设防的城市。 
  忽然低空传来一阵沉重有力的马达轰鸣,又有同学惊呼起来:快看啦……飞机!于是我父亲赶快掉转脑袋,他看见从江岸火车站方向飞来一队银光闪闪的飞机,当机群呼啸着掠过城市上空的时候,他们都看见飞机翅膀下面有一枚醒目的青天白日机徽。 
  中国飞机升空迎战了! 
  抗战以来,老百姓最大心愿莫过于盼望自己军队快快强大起来,好把万恶的日本强盗赶出中国去。这一天他们的愿望部分地得以实现。我父亲说,从前中国飞机少得可怜,听说汉口机场的飞机多是用来蒙骗日本人的木头飞机,一旦敌机来犯天空便很难找到中国飞机的踪影。但是这次不同。随着雷鸣般的马达震撼长空,他看见一队又一队中国战机源源不断地升空迎战,其数量之多,阵容之庞大前所未见,已经大大压倒敌机,好像一夜之间战争天平已经倒向弱势的中国人一方。 
  我查阅当时的报刊史料,以证明父亲的讲述并非一厢情愿的想象。《国民党空军抗战实录》(中国档案出版社1994年版)载:“四·二九武汉大空战”中国空军出动新式战斗机达六十四架,占据绝对优势。另一本《蓝天碧血扬国威——中国空军抗战史料》(中国文史出版社1990年版)载:中国空军四大队、三大队和五大队共起飞苏制战斗机“伊尔15”、“伊尔16”……共计六十四架,分别从汉口和孝感机场起飞迎敌。 
  这真是一个鼓舞人心的场面啊。 
  其实日本人的情报并没有出错,汉口机场确实只有十几架中国战斗机,而且由于长期苦战和缺少零配件,这些伤痕累累的飞机战斗力大减。但是令日本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苏联(俄国)援华空军也就是斯大林元帅派出的“苏联志愿军”已经秘密抵达中国,两个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战斗机大队连夜转进武汉外围的孝感机场,成为这场出奇制胜的抗日大空战的绝对主力。 
  于是“四·二九大空战”就注定变成日本侵略者的一场噩梦。 
  这天武汉民众万人空巷,人们不顾危险拥出家门,百万民众在地面为中苏空军呐喊助威。抗战以来,凶恶的日本飞机在中国天空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地轰炸中国城市和村镇,把成千上万吨炸弹倾泻在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头上。但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一天作恶多端的侵略者终于受到正义的惩罚。当第一架日本重型轰炸机拖着滚滚浓烟坠入长江并溅起高高水柱时,久埋在人们心中的仇恨立刻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惊天动地的怒吼把武汉三镇变成埋葬日本侵领略者的汪洋大海。 
  但是疯狂的日本人并不甘心失败,他们的战斗机拼命开火抵抗,试图掩护轰炸机突围。尽管中苏空军的密集炮火不断击中敌机,打得敌机凌空起火爆炸,还是有几架漏网的敌机窜至武汉上空扔下炸弹,炸毁一些房屋并导致地面民众伤亡。 
  激动人心的武汉大空战历时约四十分钟,中苏空军击落日本重型轰炸机十架,战斗机十一架,自己也损失十二架飞机,牺牲多名优秀飞行员。中国飞行员陈怀民在负伤之后驾机撞击敌人,成为血洒长空的抗日英雄;苏联飞行员舒斯捷尔也英勇撞击敌机不幸牺牲,被授予苏联功勋飞行员称号。 
  当日,武汉举行声势浩大的庆祝集会和民众游行,史称“四·二九空中大捷”。 
   
  2 
  我父亲直到天黑才兴冲冲地赶回家,他一跨进家门立刻就被眼前乱糟糟的景象吓呆了。 
  客厅里闯进来许多人,有认识的,像表哥肖三哥、肖二哥,也有许多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父亲的家是一幢坐落在汉口英租界内咸安坊的三层小楼,这幢小楼至今还在,地名仍然未改,但是主要产权已经收归当地政府所有。1995年我代表父亲去同武汉有关部门洽谈剩余产权问题时,看见这幢历经岁月沧桑的小楼外表依然坚固,内部却早已面目全非。需要说明一下,我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名字叫张松樵,又名邓旋宗,他的身份是武汉裕华纱厂的老板,在湖北省算得上一个声名显赫的实业家。张松樵平时多数时候并不呆在家里而是住在江对岸的武昌,因为他老人家爱厂如命,要是机器不响他就睡不着觉。但是这天他刚好返回汉口休息,因此家里才贸然闯来许多陌生人。这些人都是厂里的工人,好一阵我父亲才弄明白,原来日本人把炸弹扔进原料场,炸死一名搬运工,伤了十几个人。 
  来人显得很烦躁,他们都是武汉当地人,脾气都很火爆,敞着喉咙说话,往地上大口啐痰,也有人把辛辣的河南旱烟抽得吧嗒吧嗒响,令屋子里烟雾腾腾空气混浊不堪。但是没过多久人们忽然安静下来,因为他们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好像滚雷一样在头顶上响起来,然后穿过楼板就一直落在他们心头上。
  人们赶紧站直身子,毕恭毕敬鸦雀无声。 
  长辈都说,我爷爷张松樵其实是个小个子,身长只有不到五尺,换算成今天的计量标准也就一米六十左右吧,但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男人却是人们心目中财富和资本的象征,以后我们将会看到,张松樵如何以超越常人的智慧和心血创造一个关于旧中国纺织王国的神话故事。据武汉市工商联协会撰写《张松樵传》载,张“声音洪亮,办事果敢”,“耳垂肥大,双臂过膝”,民间说法就是“有异人相”。在我们家里如今仅存的几幅老照片中,我看见这位名字叫做张松樵的老人骨骼突出面容清癯,一张刀劈般的窄脸上几乎没有肉,跟鱼鹰差不多。张松樵依然目光炯炯犀利如炬,透露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夺人气势,隔着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长河严厉地注视着他的子孙们。 
  这一天张松樵亲自走下楼来,我父亲看见他父亲身后紧跟着一个形影不离的中年男人,他就是工厂主管(厂长)肖老大。肖老大按辈分应是我父亲的大表哥,但是却比他年长三十多岁,他不仅是张松樵的亲侄儿,而且还是他最信任的得力助手和家族接班人。本来这场由空袭造成的伤亡事故并不一定非得老板出面来解决,但是值此战争时期,张松樵还是决定亲自走下楼来同他的员工共渡难关。张松樵当场宣布给予死者家属优厚抚恤,招收家属进厂工作,伤者予以治疗,治疗期间工钱照发。来人得到满意答复,千恩万谢地离开小楼,肖老大当即派人把老板的决定写成告示张贴在工厂里,以此安抚人心和消除空袭带来的混乱。 
  在当时的官方宣传中,徐州会战还在轰轰烈烈地进行,后方报纸天天都有胜利消息登出来,给人造成一种形势大好和捷报频传的印象。张松樵却对此感到不安。如果中国军队果如报纸宣传那样天天打胜仗,日本飞机还敢那样猖狂,那样肆无忌惮地深入中国后方轰炸吗?所以当客厅里只剩下肖氏兄弟时,我的小学生父亲听见他父亲忧心忡忡地对这群侄儿说:你们说一说,武汉到底守不守得住? 
  原来肖氏兄弟都被派出去打探时局,也就是刺探军方消息。战争时期来自军方的消息都被严密封锁,如果你想获得真实战况当然不能靠读报纸,只能想方设法自己去打探。肖二哥长期跟新闻界打交道,他汇报说,根据可靠人士透露,徐州会战并没有取得重大进展,并且形势相当不妙,失败恐怕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张松樵半晌无语。 
  这时候肖老大说话了。 
  肖老大垂着手,表情恭敬而谨慎。他小声汇报说:党部有个绝密消息,听说上面正跟日本人和谈,如果和谈成功,兴许战争就可以停止了。 
  张松樵瞪大眼睛说:你认为和谈有几多希望? 
  肖老大两手一摊说:党部李主任说,关键是谈条件。但是眼前日本人攻势正盛,恐怕凶多吉少啊。 
  肖老大最后一句话再次令张松樵陷入难以掩饰的失望之中。很显然指望和谈是件靠不住的事,俗话说“远水难解近渴”,更何况战争主动权不在中方而是掌握在日本人手中。良久儿子终于看到父亲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威严神情,他用一种决断的语调吩咐肖老大说:去年首都陷落,我把部分备用机器运往四川,就是为了预防形势恶化。本来我还想再等等看,但是眼下看来是不能再等了,等到日本人打到武汉就来不及了。你马上动身往上江走一趟,把重庆那块土地买下来,做好工厂搬迁准备。 
  “上江”是湖北话,湖北人自称“下江人”,所以湖北以上的四川和重庆就统称“上江”。其实早在去年“七·七事变”刚爆发,未雨绸缪的张松樵已经亲往上江地区的重庆和成都考察,沿途调查农村生产情况,收集商业情报,选取厂址和洽谈购买土地等,同时还与民生轮船公司签订了整体迁厂的意向性合同。年初,张松樵又抢在其他同行之前先行一步,把少数备用机器和生产物资提前转移到重庆。 
  然而台儿庄大战的胜利极大地鼓舞后方民众,令他们欢欣鼓舞产生错觉,以为胜利曙光将要升起,中日战局将会出现一个根本性转折。甚至还有国内报纸乐观地预测说,日军将会退回卢沟桥,停战协议不日就要签字生效,和平即将到来等等。于是张松樵又把重庆建厂的工作停下来,等待局势转变。不幸的是,他等来的却是日机轰炸武汉以及前线战局恶化的种种不祥之兆,促使纱厂老板下决心重新启动搬迁计划。 
  次日一早,忠心耿耿的肖老大就登船出发了。 
  但是半个多月过去了,直到徐州战败,肖老大却音讯全无。 
   
  3 
  就在敌人大举进攻,抗战局势不断恶化之际,一架中国政府专机从外地飞临武汉,飞机上搭载的要人是蒋介石夫妇。 
  由于天气恶劣,这架美国生产的波音客机遭遇强气流干扰,它盘旋在武汉上空无法降落。机长报告说,接地面紧急通知,飞机将改降九江机场。 
  蒋介石没有说话,他始终表情严肃莫测高深,机舱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因为熟悉蒋介石的侍卫人员都知道,这位大人物没有表情的表情就是最严重的表情。 
  蒋介石依然正襟危坐,双手拄牢手杖,对跌碎的水杯和恶劣天气视而不见,好像飞机安危与己无关一样。对这位大权独揽的统治者来说,如今令他身陷险境的不是天气,而是战争,他的思想还停留在刚刚视察过的徐州前线。确切地说,徐州战事已经不可挽回,他刚刚向第五战区发布了撤退命令。 
  可以预料,徐州全线撤退(不是战败)必将在危机四伏的国民政府中再次引发强烈地震。“七·七事变”以来短短十个月,日本人势不可挡地占领半个中国,首都南京以及天津、北京、上海、石家庄、太原、济南等大城市相继沦陷,全国声讨责难之声一片。不仅那些居心叵测的反对派和倒蒋势力连连发难,就连坚决支持抗战的正义人士也痛心疾首地质问说:照此下去,再有十个月,我泱泱中华岂不被彼弹丸小国灭亡不成? 
  蒋介石对此不以为然。 
  他是个职业军人,准确说是个军人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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