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神山!”金雨来笑着说,“毛主席和周副主席都传下话来,叫我们同神仙比一比呢。”说过,又转过脸望着杜铁锤说,“最重要的是病号!你们要编成小组,几个人保证一个。”
大家把金雨来送到门外。金雨来又回过头笑着说:
“小猴子,你别担心!你在遵义挑着鞭炮欢迎我们,我们怎么能把你扔到大山上呢!”
小猴子扫去满脸愁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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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部队就向雪山进发了。走到凉水井时,天才放明。
部队在这里集结了一下。中央纵队和军委纵队也都赶上来了。放眼一看,大家的衣服真是五光十色,每人手里一根棍子。经过半年多的行军作战,部队的素质和外貌,部队的组织性、纪律性与服装的杂乱无章,恰好成反比例发展着。今天为了过雪山,每人把包袱里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有缴获国民党军的军衣,有打土豪分到的各式便衣,衣服长短不等,色色俱全。即使这样,还是有人着夹衣或单衣。在硗碛虽然再三强调准备工作,然而由于部队过多,物资有限,每人能分到两个辣椒或者一小块生姜也就很不错了。硗碛给予红军战士的就是每人一根爬雪山的棍子,这已经是硗碛最大的慷慨了。
可是,部队的情绪还是很高。这是因为早晨传来的一则消息起了巨大的振奋作用。消息说,走在最前面的红四团已经于昨天越过了这座神山并在达维与红四方面军一部胜利会师。这真是天大的喜讯。好象一堆湿柴上浇上了煤油,顿时熊熊地燃烧起来。队伍里一片嘈杂兴奋的语声。
令杜铁锤高兴的是,小猴子的情绪也忽地高了起来,加上早晨喝了两碗辣椒汤,脸上还泛着红光。他正借这机会给小猴子打气,看见中央纵队前面,有两个老人好象在争执什么。一个老人手里拄着一支红缨枪,上面还挂着一双草鞋,背上嘀里嘟噜地挂着好几个大小口袋,一望而知那是徐老。另一个文文绉绉,戴着近视镜,留着两撇苍白胡子,那是谢老。徐老手里提着两张羊皮、一根草绳去追谢老,谢老躲躲闪闪,连续向后退让。只听徐老说:“快,穿上!穿上!”又听谢老说:“不行!不行!”徐老又说:“谢胡子,你的身子骨不行嘛!”谢老又接上说:“徐老,数你的年纪大嘛!”谢老在前面跑,徐老就在后面追,气得徐老顿足大叫:“谢胡子,这是什么时候嘛,你还客气!”周围的人也都笑起来,说:“谢老,你就穿上嘛!”这时,休养连的人,也赶上来把谢老围住,不由分说,把两块生羊皮,一块护胸,一块护背,用草绳牢牢实实地捆在身上。徐老才哈哈笑着回到队伍里去了。杜铁锤和小猴子看得有趣,也随着大家一起咭咭嘎嘎地笑着。
宣布了注意事项,队伍排成一路纵队开始爬山。杜铁锤见小猴子情绪转过来了,脸上充满喜色,自己也高兴起来。一路上坡坡坎坎全是茂密的青草和各色野花,同别的山没有什么不同。人们反而觉得凉爽宜人,精神格外清爽。有人竟“红军哥哥哟”、“妹妹哟”哼起兴国山歌来了。走了两个小时,已经到了半山间,渐渐到达了雪线。那些南方战士,有的从生下来就没见过雪,今天看见了人世间竟还有这般皎洁、美丽的东西,觉得十分新奇。特别是接近雪线的地方,满山都是那种名叫绕天红的红花,这种火红的花,一丛一丛的,和洁白的雪衬托起来,显得特别艳丽。除了绕山红,雪下还有一种草,叶子宽大得象莲叶似的,开着细小的黄花,也很好看。这一切都使人感到分外美丽新鲜。雪线以上则是一片冰雪世界。
这时,太阳已经老高了。明丽的阳光照着周围的雪峰,亮得耀眼,刺得眼睛微微发痛。小猴子眯细着眼笑着说:“排长,你看这雪多好看哪!”杜铁锤往四外一看,果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好景。那一团一团的白云,被太阳照得洁白如玉,连绵不断的雪峰,一个个仙姿绰约,有的露出在白云之上,有的笼在白云之中,比玉雕还要皎洁可爱。小猴子从地上抓起一把雪,一边吃一边嘻嘻笑着说:“这山有什么难爬,还吹是神山呢!”
可是,他们咯吱咯吱地踏着积雪,往上走了不过十几分钟,就进入了黑沉沉的云雾里,周围一片混沌,刚才的雪峰全看不见了。只觉得一股股寒气迎面扑来。不一时,耳边滚过一阵雷声,接着狂风骤起,又是雪片,又是冰雹,劈头盖脑地迎面打来。队伍里立刻人喊马嘶,乱作一团。杜铁锤从背上抽出雨伞想给小猴子遮挡一下,没想到刚刚打开,一阵狂风就把伞不知卷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小猴子满脸都是雪水,冻得浑身战抖,牙齿格格有声,嘴唇也发白了。周围的人,有人打开被子蒙住头,有人把洗脸盆顶在头上,雹子象敲小鼓似地脆响着。铁锤就把小李的背包打开,拿出他的小灰毯子,往起一折,穿了根带子,就成了一个土造斗篷,披在小李身上。然后鼓励小李说:“没得关系,小猴子,坚持一阵就过去了!”
疟疾病最怕冷的刺激,昨天蹚水过河,今天冷雨一浇,小李的疟疾立刻发作起来。杜铁锤眼瞅着他两颊赤红,烧得昏昏迷迷,脚步也站不稳。他摸摸小李的额头,烫得象火炭似的,就说:“小猴子,是你的摆子又来了吧?”小李点点头,无力说话。杜铁锤就把小李的步枪、米袋全卸下来,背在自己肩上,一面用力搀着他艰难地向上爬着。由于山上积雪很深,每一步都陷得过了脚脖子,走起来非常艰难,渐渐就掉到后面去了。
掉队的人,为了不影响队伍的行进,只好走在旁边,自然更加吃力。杜铁锤外面流的是雪水,里面流的是汗水,不一刻里外两层单军衣全湿透了。正在这时,他听见旁边队伍里有人说:
“那不是杜铁匠吗?”
杜铁锤用袖子擦擦脸上的雪水,见雪花飞舞中,行进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微微驼着背,吃力而坚实地迈着脚步。他没有穿棉衣,一条灰军裤早已被雪水湿透,脚上的黑布鞋湿得发亮。杜铁锤定睛细看,才看出是毛泽东,几个警卫员替他撑着一块黄油布,挡着冰雹。疾风把油布吹得啪啪地飞扬起来。毛泽东和他的目光相遇,微笑着点了点头,就走过去了。走出两步又回过头说:
“后面有马,叫那小鬼骑着走吧!”
说过,迈开大步,继续昂首向前走去。警卫员指了指后面的一匹白马,向饲养员打了招呼,饲养员就牵着马停下来了。那马的鬃毛上披满了雪花冰粒,它的情绪好象也很不稳定,在冰雹的袭击下,不断昂首嘶鸣。杜铁锤费了好大劲才把小李扶上了马,叫他蒙好头,抓紧马鬃,自己在一边紧紧地跟着。这时周围极其阴暗,好象在暗夜中摸索前进。
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大约持续了二三十分钟,声势才渐渐小了,空中渐渐明亮起来。人们再往上爬了一程,已经穿过浓云的袭扰,往上看蓝天如洗,东方一轮红日,正象春花般的娇艳。刚才电闪雷鸣,风雪冰雹交加,仿佛只是一场梦境。这时,夹金山的主峰,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高高的雪峰,就象一位披着轻纱的仙女坐在淡淡的白云之中。山垭口处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庙,还有一根据说名叫“望杆”的杆子,为的是给行人一个标志,以免陷入雪窝。人们的脸上漾出喜色,因为胜利在望,山顶就在眼前,而且一路都是漫坡,眼看就要胜利了。
可是,这时杜铁锤却觉得胸口憋闷,象压着一块磨盘似地那么难受,腿也迈不动步。忽然他想起硗碛那位老人的话,“爬上九坳十三坡,鬼儿子拖着脚”,这想必就是“鬼儿子”来拖脚了。他看看别人,也都“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走得异常吃力。正在这时,他看见路边一个女同志,正艰难地扶着一个小鬼往上走,三步一停,两步一站。那个小鬼象患了重病,步子歪歪斜斜,就象快要跌倒的样子。杜铁锤细看,那位女同志正是蔡畅,因为蔡畅负责群众工作,在遵义时就认识了。那个小鬼是蔡畅的警卫员,因为人生得秀丽,两颊总是那样绯红,就叫他“红桃”。杜铁锤见这种情形,就跟饲养员打了一个招呼,叫他好好照看小李,就快步走了几步,说:“蔡大姐,我来搀吧!”说着就去架小鬼的胳膊。蔡畅望着杜铁锤点点头说:“哦,杜铁匠,原来是你呀!”接着就说,红桃病了好几天了,刚才浇了一场雨雪,挨了一顿冰雹,病就更加重了。杜铁锤望望小鬼,脸就象一块白纸,连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铁锤同蔡大姐一人搀着他一条膀子,吃力地往山上拖他。
山愈高,风愈寒,大大的太阳象是冰雪做成,没有一丝暖气。一阵阵峭厉的寒风吹来,红桃浑身打战,那一口白牙哒哒地响个不停。蔡畅关切地问:“红桃,你冷得很吧?”红桃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蔡畅立刻停住脚步,将自己的军衣脱去,露出一件紫红色的毛衣,等红桃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蔡畅已经将毛衣脱了下来。“我不!我不!”他拼命摆着手表示拒绝。杜铁锤一时不知道怎样表示才好。“听话呀,红桃!”蔡畅一面说一面将红毛衣穿在了红桃的身上,红桃的小脸上挂着两颗大大的圆圆的泪珠。
红桃身上暖和了一些,毕竟身体太弱,两个人搀着,又向上走出了一百多米,他的两腿忽地一软,就坐到雪坡上了。蔡畅连声叫:“红桃,不行呀!不能坐下呀!”杜铁锤也连声说:“坐不得呀,红桃!”说着就拼命往起拉他,刚拉起一点就又坐下了。只见红桃眼泪汪汪地说:“蔡大姐,我实在不行了,我没服侍好你……”蔡畅也眼圈一红,哽咽着说:“红桃,别说这个,你看,马上就要到山顶了!”红桃睁大了那双纯真的孩子的眼睛,深情地望着蔡畅,最后说了一句:“你给我娘写封信吧!”说过身子一仰,就倒在厚厚的雪地上。蔡畅伏下身子,拉着他的手喊:“红桃!红桃!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杜铁锤也连声喊:“红桃!红桃!”一边喊,一边拉他,红桃已经合上了眼睛,脸上的眼泪也顷刻结成冰蛋蛋了。
尽管蔡畅是共产党有名的女革命家,是中共最早的党员之一,此时也难免热泪潸潸。她守着红桃掩面而泣,竟象母亲一般不愿离去。杜铁锤见她一直搀着红桃已累得疲惫不堪,再拖下去又会出事,就说:“蔡大姐,我们还是把他埋了吧!”蔡畅点了点头。杜铁锤就用刺刀在路边挖了一个雪坑,和蔡畅一起把红桃掩埋在雪坑里,红桃就穿着蔡畅那件穿了多年的紫红色的毛衣,睡在了雪山上。
两人默默地向上走着。走了不远,看见远远地站着一群人,周恩来、朱德也在那里低着头默默地站立着。他们的面前有一小堆雪,显然是刚刚堆起来的一座雪坟。
“又是哪位同志牺牲了!”蔡畅低声地说。
这时,只听山顶上有人高声喊道:
“同志们!快到山顶了!再坚持一下就是胜利!”
“这是谁在喊呢?”杜铁锤问。
“大概是宣传队吧。”蔡畅说。
他们向上一望,果然山顶已经近在眼前,山垭口上高高地飘着一面红旗。那面红旗衬着皎洁的白雪,简直象一团正在燃烧着的红色的火焰,随着山风热狂地翻飞着,仿佛即刻就要飞向天空似的……
正在艰难行进的队伍,象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走得更快了。蔡畅向杜铁锤挥挥手,回到队伍里去了。
杜铁锤将到山垭口时,看到附近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庙。用汉文和藏文写着“寒婆庙”三字。庙前凌乱地堆着两堆棍子,看来都是多年来过往的行人给寒婆留下的纪念。杜铁锤好奇地进去一望,原来是一尊藏族妇女打扮的泥塑像,身上挂着几块蒙着灰尘的哈达。香炉附近扔着铜钱和纸币,不过是幸存者留下来的一种纪念而已。
杜铁锤来到山垭口,见几个宣传队的红小鬼,穿着草鞋,手脸冻得紫乌乌的,还在精神昂扬地向山下喊着口号。他和一般红色战士一样非常喜爱这些文艺战线上的红小鬼们,因为在长征路上,他们差不多每天都是提前出发,提着标语筒子沿途书写标语,在最艰苦的时候鼓舞他们,也带给劳苦人民第一缕讯息和阳光。
最使杜铁锤高兴的,是他在这里遇见了小李。小李披着他的土斗篷正站在人群里向下张望,等到他看见他的杜排长时,就惊喜地叫起来,把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攥住了。杜铁锤笑着说:
“小猴子,你算过来了吧!”
“过来了!过来了!”小李笑着说,“他们一直把我送到这里。”
他的疟子显然已经过去,脸上充满喜色,满天愁云都不见了。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俩的肩膀,几乎把他俩抱起来了。两人一看正是他们的营长金雨来。他说:
“我一直等着收容你们,还以为你们让雪山包了肉包子呢!”
说过,三个人嘎嘎地笑起来。金雨来说:
“快下山吧,四方面军的同志正等着我们哩。我告诉你们,中国革命真的有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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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过了夹金山山垭口,坡陡路滑,有人就干脆坐在积雪上滑了下去。这种因时因地制宜的发明创造,立时得到推广,人人仿而效之,大家便如坐滑梯似地顺坡而下。金雨来和杜铁锤、小李也这样地滑下来了。
雪线以下,又是一丛一丛的绕天红和一种金黄的小花,它们披着白雪开得十分鲜艳。向下走了二三十里,山凹凹里有一个碧蓝色的小湖,湖水清澈见底,映着周围的雪峰,显得分外美丽。湖边和山坡的青草地上,乌黑的牦牛三五成群地吃草。这种牛是牛头马尾,说牛不象牛,说马不象马,跑起来一纵一纵,姿势虽不大雅观,却顽强无比。这些生物自然使南国的战士感到新奇。温度比山顶也暖和多了。人们的情绪高涨起来,想起在冰雹雪水中挣扎的情景,真使人有点不可思议。
人们的话题自然是一、四方面军的会合。谈起这个,仿佛迷茫之中出现了一片希望,眼前的一切艰苦困难都冲淡了,人们的脚步也显得轻快起来。
小李紧走了几步,追上金雨来问:
“营长,真要同红四方面军会师了吗?”
“那还有假!”金雨来满脸是笑地说,“一下山就会合了。”
“红四方面军有多少人哪?”
“这我可说不清,总跟咱们从江西出发时差不多吧。”
“那就是说有八九万人啰!”
“许差不离。”
“哎呀,那我们的力量可就大了!”
小李的眼睛里放出光彩,杜铁锤也笑眯眯的,就象在昏暗的浓云中看见了金色的阳光。
“咱们的力量本来就不小嘛!”金雨来兴高采烈地说,“湘鄂西还有贺龙、任弼时、萧克、王震领导的二方面军,力量也很大。一、二、四方面军,这是我们中国工农红军的三大主力。这三个铁拳头集中起来,那可就要蒋介石的命了!”
小李咯咯地笑起来,又问:
“会师以后到哪里去?还走不走了?”
“小李,”金雨来笑着说,“要回答你这个问题,我这水平就不够了。不过,我估摸,至少要蹲下来,好好打几个胜仗,让薛岳、刘湘这帮家伙尝尝我们这两个方面军的厉害!”
他们正谈得高兴,前面过来一个侦察员,兴冲冲地向金雨来报告:
“一下山就是达维镇了,四方面军的同志正在那里欢迎我们呢!”
金雨来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