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红飘带(魏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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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红飘带(魏巍)-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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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雨来看见人来得很多,就给大家讲解布告。人们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不时露出笑容。正讲解间,街上跑过一匹马来,一个骑兵通讯员翻身下马打了一个敬礼,报告说:
  “金营长,团首长叫你们赶快开监放人!”
  金雨来连连点头答应,随后挤出人丛,朝北大街走去。人们听说要开监,又涌过来跟着他。街上的店铺已经有几家开门营业。还有几家把乌黑的板搭门只开了一条缝,在里面犹豫观望。
  破旧的县衙门坐落在北街的尽头。这里也象其他县城一样,门前有一块高大的影壁,影壁上画着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党徽,写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灭亡”的话。这是蒋介石推行“新生活运动”以来,到处都可以看到的。
  金雨来进了县衙门,就看见他率领的先头连的战士们,正在那里忙着焚烧县政府的各种卷宗。这是他们每打开一个县城照例要做的事。战士们从里面抱着一大捆一大捆的卷宗,纷纷投到火堆里。零碎的纸张和黑色的纸灰被吹得到处都是。
  金雨来看见指导员杨米贵正在那里跑前跑后地指挥。他就是那位在乌江边上提出扎竹筏的班长,外号叫杨二郎的,因为一路上伤亡很大,他现在已经提升为指导员了。金雨来把他叫过来说:
  “杨二郎,你光搞这个不行呵,上级叫我们开监放人呢!”
  “那叫三排先去吧!”杨米贵笑着说。
  金雨来点头答应。杨米贵冲人群里喊:“三排长!三排长!”
  一连喊了几声没有人应。杨米贵又放大了嗓门叫:
  “老杜,你聋了吗?”
  这时,火堆边一个矮胖乌黑的汉子跑了过来。原来他就是遵义参军的杜铁匠,脸上满是汗水,油光光的,跑过来打了一个敬礼。
  “杜师傅,你是打铁震得有点耳背了吧!”金雨来亲热地开着玩笑。
  “不不,我当是叫别人呢!”杜铁匠擦擦脸上的汗,笑着说。
  原来他刚提升排长几天,听起来还不习惯。这杜铁匠是首先用竹竿挑着长长的花炮在遵义欢迎红军的人,又是遵义一个区的苏维埃主席,一入伍就当了班长。他平时很能团结人,作战又表现得相当勇敢,所以新近就提升为排长了。
  “营长叫我们去砸监狱,你们三排去吧!”
  杜铁匠点点头,笑着对金雨来说:
  “营长,我已经是你的下级了,你就别老是叫我杜师傅了。
  大家都叫我铁锤,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好,我以后叫你老杜。”
  金雨来说过,又吩咐道:
  “这地方彝族同胞受压迫很重,监狱里关的人很多,不管彝族、汉族,你把他们统统放出来。”
  铁锤从口袋里摸出哨子嘟嘟一吹,立刻整好队,出了县衙门,向西面走去。
  监狱坐落在县衙门西侧的小广场上。灰色的高墙上架着铁丝网,俨然象一座城堡,两扇大铁门紧紧关闭着。杜铁锤领着红军战士们来到铁门跟前,广场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他指挥红军战士们先用砖头石块砸了一阵,铁门纹丝不动,正着急时,人丛中有人喊:“大家伙来了!”铁锤一看,好几个老百姓抬着一个大树桩子走了过来。他笑嘻嘻地迎上去,向他们致谢,然后同战士一起接过树桩轰嗵轰嗵地撞击铁门。不过几下,那两扇大铁门已被轰然打开,一把大铁锁断落在地上。
  监狱里有好多排大监房,全关满了人。杜铁锤刚走近大监房前,立时就扑过来一股难闻的臭气。他顺着铁栅栏门往里一望,不禁吃了一惊。那些囚犯真是三分象人,七分象鬼,一个个骨瘦如柴,头发足有半尺多长,身上披着布条条,布筋筋,有的早已赤身露体。他们似乎还不知道外面的变故,一见门口来了人,脸上都带着惊惧慌乱的表情。铁锤见此情景,连忙说:“我们是红军,是来救你们的!”听了这话,里面的人仍然带着惶惑不解的样子,因为他们之中谁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机遇。杜铁锤指示各班去砸开牢房,他自己也找了一根铁棍立刻将铁锁砸断。进了牢房,里面真是说不出的潮湿阴暗,地上又是屎又是尿,那股秽臭难闻的气息几乎能将人熏倒。铁锤见囚犯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卧着,仍然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带着笑说:“你们已经自由了,可以回家去了!”人们这才慢慢移动着步子,带着叮叮当当的镣铐声,走出门去。
  最后剩下一个人仍然卧在地上不动。铁锤仔细一看,是一个老人,已经瘦弱得不象人样,一张长长的脸不过三四指宽,简直象一个披着皮的骷髅,他怎么能带得动那么粗重的铁镣?铁锤说:“老人家,我把你背出去吧!”老人睁着两个大眼睛,感动地点点头,铁锤就把他扶起来,背在背上。
  所有的大小监房都被红军打开了。囚犯们一群群地向广场走去。其中单单彝族同胞就有二百多人。那些不能行动的人,红军战士们就学排长的样子把他们背出来。在遵义参军的那个挑煤炭的工人李小猴,显得特别积极,一趟一趟地背着那些九死一生难以动转的人们。
  人背到广场上来了。因为没有狱卒的钥匙,红军战士们就找了一些铁锤,将囚犯们的脚镣手铐砸断。看热闹的人群挤得里三层外三层,争着看这些从来也没有见过的新鲜事。
  不用说杜铁匠是第一把好手,他准确有力地挥动铁锤砸着一副副脚镣。他还问那位瘦得不象样的彝族老人:
  “老人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快六十了。”
  杜铁锤见他懂得汉语,又接着问:
  “你在牢里蹲几年了?”
  “总有十,十几年了吧。”
  “你犯的是什么罪呀?”
  “我啥子罪也没有,就是缴不起税。”
  许多囚犯也都插进来说:
  “我们都是缴不起税才抓进来的。”
  杜铁锤将老人脚上的脚镣砸断,哗啦一声扔到一边,把老人扶起来,说:
  “老人家,你回家吧!”
  老人颤巍巍地立起两只麻秆腿,晃晃着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他回过头胆怯地问:
  “我回去没有事吧?”
  “没有事。”铁锤带着笑说。
  “不会再把我抓回来吧?”
  “不会,不会。”
  老人点点头,望着杜铁锤,扑嗵一下跪到地上,呜呜地哭了。杜铁锤连忙跑上去,眼里含着泪,象待父亲一样地把他搀起来,由别人扶着慢慢地走了。
  “烘军卡沙沙!烘军瓦瓦苦!”人群里腾起一片激动的喊声。
  因为许多彝族人操汉语不很准确,就把红军念成了“烘军”。但是红军战士们听着这些朴实厚重的声音觉得特别动人。
  杜铁锤接着又去砸另一副脚镣,伸过来的是一双孩子的脚。他抬起眼瞅了瞅,果然是张黄黄的孩子脸,大大的眼睛,不过十五六岁。他问:
  “你多大了?”
  “十五岁了。”
  “你犯什么罪了?”
  “我没有罪,是轮到我了。”
  “啷咯轮到你了呢?”
  “轮到阿爸当人质,阿爸死了。”
  “要坐多长时间?”
  “一轮五年。”
  “你叫什么名字?”
  “阿尔木呷。”
  “你是哪个家的?”
  “咕基家的。”
  杜铁锤叹了口气,奋然一击,脚镣断了。小孩子一跃而起,向他笑了一笑,一跳一蹦地去了。
  群众鼓起掌来。
  杜铁锤见身边又伸过来两只脚,同时响起一个粗憨的声音:“烘军你好!”铁锤抬起脸看了看,见这人两只手也紧紧铐着,头发有半尺多长,和粗浓的脸面胡子长成一团,两只眼睛乌黑有神,闪着亮光。就问: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杀了他们的人!”他笑着,说得十分爽直。
  “杀了谁个?”
  “汉官,汉兵。”
  “什么时候?”
  “去年三月嘛,这里暴动,我也去啰。”
  “暴动?”
  “是的。我们有四千多人,打进了城,又失败了。”
  “好,好样儿的!”
  杜铁锤说着,连续几下,将他的脚镣手铐都砸断了。他慢慢站起身来,伸了伸粗壮有力的双臂,然后将脚镣、手铐拾起来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然后举起双臂响亮地喊道:
  “烘军瓦瓦苦!烘军瓦瓦苦!”①
  周围群众也狂热地跟着喊起来:
  “烘军卡沙沙!烘军瓦瓦苦!”②
  
  ①烘军瓦瓦苦——红军万岁。
  ②红军卡沙沙——谢谢红军。
  这人喊完并不离去,抢过老杜的锤子,也帮别人砸起镣铐来。
  杜铁锤笑着说:
  “你快家去吧!”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
  “俄也要当烘军!”
  群众中响起一片掌声。
  放出的囚犯们,纷纷由家人扶着离开广场。广场上这里那里不断传来亲人相见的哭声,地面上是一堆一堆沾着血迹的镣铐。杜铁锤率领着他的排刚刚走出不远,迎面过来一个中年妇女,穿着白鞋,后面跟着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她一见红军队伍就噗嗵一声跪在地上,几个孩子跟着跪在后面。她手里高高地举着一个禀帖,还没说话,泪就流下来了。几个孩子也跟着哭起来了。
  广场上的群众围了过来,堵塞了道路。
  杜铁锤接过状纸,只见上面写着:“红军总司令恩人麾下……”不及细看,就去搀那个妇女,连声说:
  “快站起来!快站起来!”
  “红军大恩人哪!我的男人叫张团长杀了,他死得冤枉呀,冤枉呀,他没有暴动呀!”
  话犹未了,又有一个老头儿跪下来,双手举着递过来一张禀帖,口里叫道:
  “红军大恩人哪,您也要给我申冤报仇呀!”
  “老人家,你是什么事呵?”
  “你看禀帖吧,我没法说呀,廖春波把我的女娃弄走了呀!
  ……”
  杜铁锤接过状纸,把老人扶起。接着,这里那里不断有状子递了过来。有的是汉人告“倮倮”抢了他的东西,有的是彝民告汉人烧了他的房子。不一时,就有十几张状纸。杜铁锤放眼一看,四外人山人海,都看着他,他虽当过几天苏维埃主席,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时不免有些慌乱,后悔没有叫指导员跟来。这时李小猴站在他的身后,两个圆眼咕碌了几下,就拉拉杜铁匠的衣袖,悄声说:“排长,你讲几句话,就说回去交上级处理。”杜铁锤立刻挥挥手里的状纸,高声说道:
  “同胞们!同胞们!我们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我们,我们是一定要给大家报仇的。我回去给上级报告,给上级报告!
  ……”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
  杜铁锤觉得意犹未尽,又接上说:
  “同胞们!同胞们!我们都是穷人,穷人,不管汉族、彝族,都是兄弟,都是兄弟,我们要团结起来,打倒国民党,打倒四川军阀!”
  “烘军瓦瓦苦!烘军卡沙沙!”群众又高喊起来,周围一片欢腾。
  外面仍然是人山人海,这一小队红军在人丛中艰难地跋涉着,要回到驻地,恐怕还要很长时间。
  


(四十三)
  山沟越来越窄了。长长的穿着杂色衣服的红军队伍,在窄窄的山径上蜿蜒行进。两侧是高山,密林,奇峰,怪石。山谷幽静得近乎死寂,只有山溪在深谷中低低絮语。山坡上开满了红的、白的、紫的杜鹃花。景色确是美丽非凡,但人们却无心观赏,而且有些忐忑不宁,因为已经进入彝族区了。今天的行动究竟是吉是凶,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许许多多听来的传说,使眼前的景物变得虚幻迷离。山谷和森林间雾气沼沼,就象雨雪霏霏的天气,更使人觉得眼前的景象神秘莫测。
  战士们在接近彝族区的时候,听到了不少传说,说这是诸葛亮和孟获反复争战之地,至今山里还有孔明寨的遗址。看过《三国演义》小说的人还说,山里面有什么哑泉、灭泉、黑泉、柔泉。这些水都吃不得,喝了哑泉的水,就登时说不出话,过不了几天就死了;那灭泉滚得象热汤,洗了澡,就会骨肉尽脱;黑泉只要溅到身上,手足都变得乌黑;柔泉冷得厉害,人喝了,就通身冰凉,没一丝暖气。这些神话般的传说,越发增添了人们的神秘之感。
  刘伯承和聂荣臻也行进在这支队伍里。他们被任命为先遣队的司令员和政治委员。通过彝族区和抢渡大渡河的任务,使他们的心头并不轻松。他们一先一后骑在马上。刘伯承脖里挂着他那个单筒望远镜,肩上斜挂着破旧的图囊,背后还有一把弯弯把的雨伞。聂荣臻腰间挎着手枪,背后是一顶从江西带来的斗笠。他们俩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时而交换一两句话。
  “伯承,你看走多远了?”聂荣臻问。
  “恐怕快有三十里了,”刘伯承看看表,忖度着说。“圆包包和俄瓦垭口已经过了,这里怕是一碗水了。”
  聂荣臻摘下帽子,擦了擦汗,又规规矩矩戴好,说:
  “诸葛亮五月渡泸,深入不毛,我们跟他那个时间怕差不多。”
  “差不多。”刘伯承也擦了擦汗,“今天是五月二十二号,也差不多是阴历五月了。”
  他们正下着一个陡坡,聂荣臻小心地拉着马缰,说:
  “这样的路,诸葛亮还坐着小车指挥,恐怕不行。”
  “那是小说!艺术夸张了的。”
  话没说完,前面堵住,走不动了。
  “恐怕又是独木桥!”
  刘伯承叹了口气。两个人都下了马,走到前面一看,果然是独木桥。一条深涧只搭了两条细细的木头,下面距水面却有几十丈高,令人头晕目眩。每个走上去的人,都小心翼翼,因此走得非常迟慢。尤其是挑着担子的炊事员们,走上去象跳秧歌舞似地摇摇摆摆。
  聂荣臻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回过头来笑着说:“伯承,你的眼不好使,我看让警卫员牵着你过吧!”
  “不,不,我自己来。”
  刘伯承扶扶眼镜,拿着小竹竿,轻轻地点着,慢慢地走过来了。
  走了不远,来到一个山垇。远远近近仍是蓊郁的森林和竹林,只有一小片一小片的包谷地。近处有几间房子,十分简陋,墙是用竹子编的,房顶篷着一些木板,也许为防风雨袭击,压着一些石头。山垇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人们想是避到别处去了。
  刘伯承大概是想问讯什么,就叫警卫员到房子里找人。不大一会儿,警卫员踹了两脚灰走出来,一面跺着脚一面丧气地说:
  “哎呀,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我一下踹到灶火坑里去了。划了根火柴一照,才看见三根木棍支着一口大锅。穷呵,穷呵!穷得什么也没有。”
  大家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山头上响起一片威严的、有力的、令人心悸的呐喊声:
  “呜嗬——呜嗬——”
  “呜嗬——呜嗬——”
  这种喊声,充满着敌意的挑战的意味,是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人们徬徨四顾,看见西边山头上出现了一片杂乱的人影。这些黑色的小小的身影,在山岭上健步如飞,衬着天幕看得十分清晰。
  “大约,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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