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朱三驴子把麻线田人召集到场坝上开会。他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支闪着火星子的香烟悠闲自得地吐着烟圈儿。他身边的草地上插着据说是当年他曾经常用来挂银元和纸币的那根竹竿,不过今天挂的不是银元也不是纸币,而是两个红本本。他望了一眼下边攒动的人头又吐了个烟圈,不紧不慢地说:“今天把大家请来,本乡长要给大家说二件事——”他吐了泡口痰,清清嗓子接着说,“第一件事是我们麻线田一包包谷万斤重的劳动成果在山外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县长说我们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了贡献,特此向我们麻线田颁发了一本奖状。县长希望我们再接再厉,彻底摘掉原始社会压在我们头上的帽子,种出更大的包谷,杀杀英美帝国的锐气。到那个时候,他还会发一张更大的奖状给我们麻线田人!”
人们伸得长长的脖颈一下子像烈日下蔫了的南瓜藤蔓似的伴随着阵阵轻轻的叹息缩了回去。朱三驴子“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从竹竿上小心翼翼地拿下另一个红本本说:“外面早也经进入文化大革命时期,文化大革命是什么?就是背这个本本——毛主席语录。毛主席知道不?比我朱三驴子还厉害的角色,不背只有死路一条!现在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每个人每天早上睁开眼要背,穿衣服要背,蹲茅坑要背,下地要背,收工要背,总之一句话就是晚上做梦也得来他一两句才成!现在跟着我念——不怕牺牲,排除万难……”
后来,朱三驴子觉得麻线田人整天开口毛主席,闭口毛主席,生怕时间长了,会忘掉他才是这里操有生杀大权的人。于是他就在毛主席语录后边加了十几条朱三驴子语录,其中有这样的话:“毛主席,天边星;麻线田,要靠谁?朱三驴。朱三驴,比爹亲。”
项老三午耕后在田埂上吸旱烟,背语录吐字不清被扣掉一天的工分;朱九九撒野尿时居然哼着从小赛Q那里学来的那首云南民歌,被朱三驴子往小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从此再也拉不出一泡顺畅的尿来。
整个麻线田笼罩在语录恐怖的阴霾之中,就是睡着的时候,人们也得张着嘴竖起耳朵提防着朱三驴子的脚步声。
几天以后,朱三驴子再度出山。不过这次很快就回来了。他再次把麻线田人召集起来,左手直指天空,右手捏着手枪,用慢节奏的唱腔说:“红卫兵全国大运动开始了,县长说了,鉴于麻线田是刚刚从原始社会投入社会主义怀抱的新生儿,没有机会受到万恶的资本主义腐朽思想的影响,暂时把孔老夫子拉出来批斗批斗就行了,因此也就不从外面派遣红卫兵,要我们自己组织自己的红卫兵,过一段时间,他老人家亲自要来检查批斗情况。”
除了几个读过《论语》的人听清楚孔夫子三个字外,谁也不知道朱三驴子在说什么。有人忍不住问:“红卫兵运动是什么意思?”朱三驴子答不上来。又人问:“没听说过孔圣人生前犯过什么大错,为什么死了几千年后却要批斗他?”
朱三驴子大手一挥:“这是上面的意思,问这么多干什么!”
麻线田革委会成立了。朱三驴子亲自任革委会主任,成立了一支手拿长矛,腰配弓箭的极具麻线田特色的红卫兵队伍。小赛Q在这支队伍中的地位仅次于朱三驴子——革委会副主任,这是朱三驴子强行封的。
革委会成立后两个小时,朱三驴子把人们从地里赶回来参加批孔大会。
他装腔作势地说:“批孔大会现在开始,全体鼓掌!”有人肩上的犁头还没来得及放下,有人被背上的竹筐压成一道弧形,半大的孩子背着他们的弟弟妹妹,有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哪里抽得出手来鼓掌。朱三驴子见状接着说,“孔夫子,生前是圣人——”他小声问身边的小赛Q圣人是什么意思,小赛Q说大概是不会犯错误的人。
“什么是圣人,就是不会犯错误的人,既然没有过错我们为什么还要批斗他呢?因为他生前虽然没有错,可死了以后得罪了一些不能得罪的人,因此必须得拿点颜色给他瞧瞧——那该怎么斗呢?很简单,就是往那个草人身上吐口水,泼粪便,然后骂他臭老九就可以了。”朱三驴子指着红卫兵刚刚扎好的胸前写着“臭老九孔夫子”六个大字的草人如是说。
朱三驴子提着半桶粪便正准备带头给“臭老九孔夫子”一点颜色瞧瞧,不料楚子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草人面前。死寂的人群开始沸腾起来,看朱三驴子如何收场,众人都在拭目以待。
“不批斗不行吗?”小赛Q看着楚子一脸愤怒的表情问朱三驴子。
“师傅,我的副主任同志,你在外面呆了几十年,难道对外面了解还不够深吗?如果我们不从,不说是我,连所有麻线田人都只有一个死字!”朱三驴子说。
小赛Q心里清楚朱三驴子的话并非夸大其词。他把朱三驴子拉在身后吞吞吐吐地对楚子说:“为了——麻线田——你让开吧——”他觉得脸火辣辣地疼。
楚子转过身,跪在“臭老九孔夫子”面前磕起响头来。鲜血从她的额头往下流,把地上的沙粒都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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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圣人——”灰头土脸的人们也跟着跪下大声哀嚎。
楚子停止叩拜,把年事已高的老人一一扶起来。众人也都跟着站起来。朱三驴子松了一口气,他从怀里掏出那张麻线田世代相传的记载着《论语》全文的发黄的牛皮,命人把它放在草人面前一把火烧了。牛皮干燥得像一把枯草,以飞快的速度把麻线田文明史的标志化为灰烬。
小赛Q注意到楚子绝望的面庞滚下几颗泪珠。他低着头不敢再看她。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害臊过。
朱三驴子把粪便泼在草人上,鼓足勇气骂了句:“臭老九!”然后命令麻线田的红卫兵集体向草人吐口水,并齐声骂:“臭老九!”
小赛Q推辞出家人骂人会被佛祖惩罚的,于是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来代替。
虽然“臭老九”孔老夫子被斗了个够呛,按理说检查过关是没有问题的,但朱三驴子心里还是不够踏实。他想,外面的人靠不住,说翻脸就翻脸,如果出点什么差错,天才知道他们会拿我朱三驴子怎样开刀!
他亲眼目睹过他们收拾不听话的“资本主义残渣余孽”的手段。他朱三驴子算是够狠的了,可是外面的许多玩法他连想都想不出来。比如说,把老女人(据说是地主的女人)弄在几条长脚高凳上,然后在她们的长发上系一个大称砣,在最下面一根凳子脚上系一根粗绳,让一个红卫兵远远地牵着。当批斗大会进入高潮时,红卫兵使劲一拉,女人从两米多高的空中摔在地上,称砣砸在后脑上铿锵有声。这么一折腾,轻则残废,重则浆脑涂地,每每看得他心惊肉跳。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命令小赛Q率领麻线田的红卫兵对整个麻线田挨家挨户进行全面搜查。为了保险起见,他下了一个极端的命令:凡是私人的器具(财产早被结巴县长搜刮一空),除了茅草以外,全部没收并予以销毁。
“你说这把剑是你家的传家宝?好,找个地方藏起来!”
“这只犁头还用得着?赶紧挖个坑埋了!”
“把你们有用的东西都藏起来……”
小赛Q和红卫兵没收了一大堆破缸烂罐摆在朱三驴子面前。朱三驴子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连感谢小赛Q的鼎力相助。他认为这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检查组迟迟没有来。兴许他们把小小的麻线田忘了。朱三驴子担心时间一长百姓会心生怠意,于是每天都要挨家挨户走走,不过令他心慰的是看到的情形比他想象中还让他满意——空空的茅草屋里连用来引火取暖的剩余茅草也被小心谨慎的村民丢弃在屋外,火塘里的灰烬和冬天的大风差不多一样冰冷。
小赛Q向朱三驴子建议,他虽然是出家人,承蒙抬举,现在多少也是麻线田的一个领导,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来在村民面前说不过去,二来也不好开展工作,能请到楚子给他充充“电”就好了。
朱三驴子说:“好,只要无累师傅肯学,没有问题。”
小赛Q说:“你还是先问问楚子愿不愿意再说。”
回去以后,朱三驴子把小赛Q想拜师的意思给楚子说了。楚子心花怒放却很平静地说:“这恐怕不妥吧?”
朱三驴子笑道:“我还怕一头骟牛吃了我老婆不成!”
白天由于太忙,抽不出时间,楚子就把授课时间放在晚上。最初朱三驴子熬更守夜坚持守在楚子身边,可楚子每每都要讲到东方泛白,小赛Q也学得异乎寻常的卖力,一点也不显得疲倦。
朱三驴子想抱着楚子亲热亲热,于是说:“今天怕差不多了?”
楚子头也不抬,用树枝在地上画出另一个新字,说:“你先睡吧,教学要有耐心才成。”朱三驴子没有办法,只有悻悻地去睡了。
时间一长,朱三驴子被两个热恋中的恋人彻底拖垮了。每当天一黑,他就呵欠连连。然后坚持不了一两个钟头就睡着了。楚子心里清楚,光拖还是不够的,漫漫长夜要和自己的心上人长相厮守,还得喂保朱三驴子。于是她白天主动把身子献给朱三驴子,她知道这是通往幸福之路必须付出的代价。
后来,朱三驴子在这双重夹击之下,整天精神萎靡不振,随时倒在床上就鼾声如雷。
这个时候,楚子就会大声教读,见朱三驴子没有反应后,如饥似渴地钻进小赛Q的怀里,把他身上的衣裤一件件褪去。小赛Q则把她饱满的|乳头衔在嘴里,左手搂紧她纤纤玉腰,右手像一条快活的鱼儿,穿梭于丰茂的水草下湿漉漉的温柔之乡。不一会儿雾翻云腾,山崩地陷,鹰啸凤喘,天合地欢。
小赛Q的学习不得不中途夭折了,因为楚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朱三驴子不是傻瓜,楚子一下子大起来的肚子让他疑窦顿生。他出山以前每次合欢都是把Jing液排在体外的,楚子说她见不得那东西。他怀疑这种不是他的,可楚子斩钉截铁的口气又让他拿不准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瞎琢磨什么?河里游的鱼儿那有不吐几口水的,你就敢保证完全不留那么丁点儿在里面?”这话也没错呀,可他心里就是不踏实:“和尚?——难道结巴县长是对的?可是证据呢?”
为了防止检查组的突然袭击,麻线田的红卫兵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是给草人“臭老九孔夫子”泼粪便和吐口水。麻线田人再也不敢到场坝上来,一闻到烈日下那股浓烈的粪臭味许多人忍不住翻肠倒肚地吐。
千盼万盼,检查组来了。带队的正是结巴县长。一队人马呼拉一声拥向场坝。
“好臭,好——臭——”结巴县长站在草人面前掩面不停地吐口水,“够这个——‘臭老九’——受的了,干——得好!我们——就是要——和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势不两立,绝——对不能——让这个——老东西——在——麻——线田——复活——过来!”
朱三驴子没听懂结巴县长的意思,脸色刷地变了:“复活?难道孔圣人在阴曹地府百炼成妖,变成妖魔鬼怪来危害麻线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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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妖魔鬼怪,是牛鬼蛇神,危害的不只是小小的麻线田,是全中国!因此记住,不能对这种人客气,孔圣人——哼!抬举他了!以后可不能再这样称呼他了,这是路线问题。你可能没有意识到你的言论是为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抹脂擦粉,你这种麻痹意识足以毁掉社会主义现已取得的革命成果,这和反革命分子的舆论鼓吹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结巴县长身边一位戴着红袖标的红卫兵头头义正辞严地批评了朱三驴子的浅薄。
结巴县长乜了一眼朱三驴子,然后转身对这位年纪轻轻却架子十足的红卫兵头头说:“阎汪——同志,你——就饶——他——这一回吧,他们——刚从——水深火热的——原始——社会——走过来,不懂——规矩——是——可以——理解——的嘛。”
“原始人就可以随便胡来,无视毛主席的伟大教导?除非他们再变成猿人穿上猴子皮,否则没门儿!我这次是从北京带着毛主席的嘱托来的,一定不辜负伟大领袖的重托,把麻线田这片愚昧的土地打造成社会主义崭新的新阵地!”这个被结巴县长称为阎汪的人指着朱三驴子的鼻子咄咄逼人。
朱三驴子大气不敢出一口,头上的汗珠子啪哒啪哒落地有声。阎汪见状,手臂一挥:“不是看在一包包谷万斤重的分上,今天老子第一个革你的职!”
朱三驴子连连点头称是。结巴县长则脸红一阵白一阵。谁都清楚阎汪训朱三驴子其实是往他的脸上抽耳光。
训完朱三驴子后,阎汪的目光就集中在小赛Q的秃顶上,诧异,愤怒,仇视,鄙夷……他的眼神包含着太多的东西。
“你是和尚?”阎汪眼里闪烁的各种元素仿佛汇聚成毒蛇嚣张的信子,随时都有可能给小赛Q致命一击。
“阿弥陀佛,难道施主没看出来吗?”小赛Q摸着寸草不生的头皮不卑不亢地回敬了一句。
“哪来的和尚?”阎汪步步紧逼。
“和施主一样来自山外。”
“你不在寺庙里念经敲木鱼,跑在这里来干什么?”
“报告长官,贫僧是为了响应毛主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口号插队到麻线田的。”
阎汪虽然拿不准毛主席是否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他老人家是喜欢生产运动的,于是他脸上的阴云渐渐散去,露出就是微笑时也隐藏不住的猖狂:“哈哈,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是件好事——”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小红卫兵居然敢无视他的存在,结巴县长越想越生气,当阎汪转过身后,他又把朱三驴子抓在一旁尽情地宣泄自己的不满。一阵雷鸣后吞了口唾沫润润喉咙还想继续。这时他听到阎汪和小赛Q的对话。于是把视线从朱三驴子身上撤走,直奔小赛Q而来。
“咦,这和尚怎么这样面熟?”他如同相马般绕着小赛Q转了几圈后眯着眼睛说。
第三十六章 火焚
小赛Q其实早就怀疑是他了,现在终于得到了证实:脸上那个牛蹄形的伤疤就算化成灰烬他也认得出来。他心里顿时一片漆黑,他意识到命运即将又把他推向另一个凶多吉少的境地,或许这次真的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哼!我——我——以为是——哪——哪来——的得道——高僧,原来是——蔡壳——蔡神枪手,你还真会——找——找——地方,居然跑跑——到麻线田来了!真让——让——古人给说对了——不是冤家不——不聚头!”唾沫横飞的结巴刷地拔出手枪对准小赛Q,浑身颤抖地说。
“阿弥陀佛,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而不是乌烟彰气的内乱时期,匪性得改改。”小赛Q把结巴描准他的枪推开,平静地说。
“你敢——敢骂我——堂堂——社会——主义的——县长是——土匪?”结巴气急败坏地嚷嚷。
小赛Q鄙夷地问:“刘连长他们在哪里?回答不上来了是不是?不说我也知道是你出卖了他们!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众目睽睽之下,结巴狼狈不堪地为自己辩解:“不是——出卖,是他们——不识——时务,自取——灭亡!”
小赛Q仰天长叹:“一代抗日英雄竟灭在你这样的小人手里,真是老天无眼!”
结巴一挥手,荷枪实弹的七八个公安把小赛Q团团围住。小赛Q冷笑道:“我是省人民政府特赦到麻线田来搞社会主义建设的,你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