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到了大西南巍峨的高山。那些傲插云霄的古树,巨枝像苍天修长的胡须成为云彩嬉戏的乐园。
在这片土地上,随时看到雄鹰翱翔于天空并不是一件什么稀奇事。不经意间抬起头,你会发现天空成了它们的竞技场,要么搏斗,来一场没有失败者的力量较量——一只雄鹰是很难被另一只雄鹰打败的;或者就是飞翔,以自由战士的姿态尽情表演着雄性的魅力。
小赛Q不禁想起江南的天空,那是一片灰蒙蒙的记忆,也飞着鹰,不过那不能叫翱翔,因为那鹰的名字叫做鹞鹰,它们的本领是趁老母鸡不备捉几只小鸡,属于鹰类中最平庸的家族。
当然也有山,不过那实际上是地地道道的小土堆,上面生长着很多小树,永远都长不大的那种。
小赛Q想,江南的美好比鸦片,容易使人上瘾、陶醉甚至迷失,永远放不掉的是那分阴柔;而大西南好比是锋利的剑刃,血腥、狂野、孤独,却永无止境地刺激着男人们的英雄激素,令人热血澎湃。无论你是功成名就还是一败涂地。
小赛Q是个思乡情结很浓的人,他一生都在梦着故乡——江南那一隅水村。现在他才突然明白,他的家在大西南,他永远也不会离开这片土地了。将来有一天,他的尸骨也会成为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一种莫名的充实感涌上心头。
本来小赛Q是可以回去的。出狱时他有两种选择,回到浙江或者留在四川一个叫麻线田的地方。
这是慧能方丈冒死相救的结果。
此事说来话长。
慧能方丈认为小赛Q可能去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过上了真正无累无虑的隐居生活。现在匪事彻底平息,天下安定,过上以山为友以水为邻的生活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这是弟子的夙愿,所以他也就放心了。这个和小赛Q的命运紧密相联的老人坚信死亡是打不倒小赛Q的。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在某个黄昏,慧能方丈掐指一算,十年过去了,不觉紧张起来。以小赛Q的为人,就算他远在天涯海角,无论如何也会回来看师傅一面的,毕竟他离开时师傅已是七十高龄的老人了。慧能方丈突然预感到弟子可能遇到了什么不测。他决定辞去方丈之职,千里迢迢到冀中平原找汪区长打听小赛Q的消息。
十多年后又一个僧人出现在冀中平原上,不过这个老僧人打听的不是女英雄而是汪区长。几乎平原上的人们都认识汪区长,却不知道他的下落。
有人说,汪区长是三年前离开冀中的,也许到某个地方做官去了吧。也有曾经南下做买卖的商贩说,很多年前,汪区长徇私放走了一个化装成和尚搞地下特工的国民党军官,这个假和尚后来南下参加剿匪,在云南边境放走了匪军,结果牵连了汪区长。
假和尚,国民党军官,还被汪区长放了,参加剿匪,这不是无累还会是谁?
无风不起浪,慧能方丈感到事情确实很不妙。他匆匆踏上南下成都的列车。到达成都后,他打听到曾经常来寺里烧香的老朋友杨将军现在成都军区身居要职,于是他找到了杨将军。一阵寒喧后慧能方丈直接说明来意。
提到无累和尚,杨将军问:“你说的是不是神枪手蔡壳?”
慧能方丈:“阿弥陀佛,正是。”
杨将军:“我的朋友,恐怕我是不能帮你这个忙了。”
慧能方丈很激动:“这么说来他还活在人世,而且在四川?——为什么你不能帮我?”
杨将军点点头,叹息道:“因为他犯了叛国罪!”
杨将军把小赛Q放走匪军的事情讲给慧能方丈听。他还说汪区长因为有眼无珠,无视阶级斗争的残酷性,已被下放到四川最边远的地方劳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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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将军又叹息道:“其实他没放走一个匪军男子,走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可要命的是这些女人中有手染革命战士鲜血的犯罪分子——这样的大罪,不砍他的头,算便宜他了。唉,你说他该不该倒霉?”慧能方丈还在杨将军嘴里听到小赛Q之所以保住性命是因为团里的兄弟们替他说了不少好话。
慧能方丈沉默了半晌,问道:“将军,你听说过蔡壳的故事吗?”
杨将军手一摊,说:“他是个神枪手,也是出家人,仅此而也。”
慧能方丈了解杨将军是个爱憎分明的正直军人,现在要救弟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要把他感人肺腑的事迹讲给杨将军听,至少应该给杨将军一个放人的理由。
杨将军全神贯注听慧能方丈讲完后无比惊讶地问道:“他真是这样一个人?”
慧能方丈摸着念珠说:“老衲敢用佛祖的名义担保。”
杨将军沉吟道:“蔡壳是对民族有功的人,我可以原谅他的过失,可是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干脆大师先回南京,事情办妥后,我一定给你捎信过去,你看怎么样?”
慧能方丈救弟子心切,他怕杨将军敷衍他或者时间一长就忘了,于是说:“老衲年事也高,难以承受长途奔波,就在郊外某个寺庙混口饭吃算了,反正在哪里都是佛祖的弟子。”
杨将军当然知道慧能方丈的心思,笑道:“这样更好,兄弟会随时派人看望方丈的,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就是了。”
慧能方丈一等就是两年。
终于有一天,杨将军派人告诉他,明天他就可以和他心爱的弟子见面了。他的弟子已经获得了自由。
老人兴奋极了,一个得道高僧应有的庄重衿持已经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他逢人便嚷嚷:“无累自由了,无累自由了!”
不认识慧能方丈的人私下议论开来:“这辈子大灾大难,奇奇怪怪的事见多了,可和尚发疯,还真是第一遭遇到!”
可惜慧能方丈最终还是没有见到心爱的弟子。等小赛Q赶到寺庙里,师傅已经圆寂了。小赛Q问寺里的方丈,师傅西归前是否留下支言片语。
方丈说:“慧能大师临去前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他说至善即佛,袈裟不是佛的唯一标志。”
难道师傅怕他万念俱灰,失去真性,因此暗示他应该做个俗人中的真僧,一个超脱于佛门清规戒律之外的真性之光普照下的真僧?小赛Q这样理解师傅的遗言。
雄鹰依旧在翱翔,云雾还在参天巨树间流连忘返,小赛Q打算在这青山白云间做个美梦。他闭上眼睛,耳边鹰歌嘹亮。从天而降的瀑布掀起阵阵阴风,扑打着深深的劲草,惊起无数飞蝶。
不一会儿,小赛Q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雄鹰,在云端遇到了另一只雄鹰,它自我介绍说它就是老巴。它还说兄弟,我们生来就是鹰,不要回去了。
小赛Q当然想在空中做一世的鹰。可是他望见师傅在山顶向他招手,于是他栖息在师傅的肩膀上,闭上双眼聆听教诲。当他睁开眼,师傅却变成一棵参天大树,暴雨骤至,小赛Q这只鹰却羽翼未湿。
突然漫天飞雪,老巴不见了,师傅不见了,小赛Q坠落在地上,变成一间茅草屋。
一个女人走进来,烧了一堆火取暖。是长久以来被他供在心中的那个东瀛女人!
还是那副表情:凄美,冷艳。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她穿着中国旗袍,头上插满玫瑰。小赛Q想抱住她,再也不放她走,可茅草却让他动弹不得。女人走了。他哭了,肝肠寸断。
这时又来了一个女人,蒙着盖头,带着嫁妆,站在火塘边烤火。盖头轻轻滑落,一张美艳无比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女人开始宽衣解带,然后裸躺在地上朝他笑,这时阳光穿过茅草,把她的胴体照耀得一片辉煌。
小赛Q醒了,心还在扑扑地跳。他想,女人——
第三十一章 麻线田
麻线田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世外桃源。
这里四面崇山耸立,一抬头,目光就触到山。如果说这地方和外界还有联系的话,就是村口通外山外的那条崎岖的小路。成百上千年来,这里的人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从外面进来的陌生人。
最近情况有些异常,偶尔有地质考察队的人远远地站在山口“关怀”一下这片神秘的土地。
百分之九十九的麻线田人都没有走出过山口的小路。只有极个别游手好闲的人到过几百里外的小镇。这类人大多头脑好使却好逸恶劳,说直白点就是不务正业。
这些人偶尔会捎些在麻线田人看来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小货。每当这个时候,人们就会用粮食肉之类的实物换回家里,当宝贝供起来。
这个地方货币基本上是流通不起来的。衡量一个家庭是否富有,主要的标准是看各种实物累计起来,数量在这个地方处于是哪个档次,中等以上算富人,中下算穷人。
鉴于这种长期养成的交换习惯,跑外面的人越发的少了,捎货回来的人就少之又少了。捎进的货数量越多,出山时背上的负荷就越重。因为外面要的是钱,而麻线田人最不在乎的就是这玩意儿。
朱三驴子是麻线田唯一一个长期坚持在外面闯荡的人。曾经和他一路闯荡的人禁不起麻线田人的漠视和疏远,都学规矩了。只有他还依然我行我素,每次回来总是把银元和纸币摆在村里的场坝上慢慢地数,来来往往的人相互打招呼,却没有一个人理他。在麻线田人的眼里银元是无用的废铁,而朱三驴子是不务正业的懒汉。
每每这个时候,朱三驴子总是在心里暗暗骂道:“乡巴佬!”嘴上却念得更加起劲:“一元、两元、五十……一百……发大财喽!”
这时在一旁放牛的少女们就会说:“三驴子,小声点,别吓着我家牛崽。”
朱三驴子总是很生气,自己辛辛苦苦挣钱却被认为是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女人们看他一眼似乎都是看在他是麻线田人的份上,她们宁愿嫁给傻子也不正眼瞧他。于是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的。
吃完饭后,女人们总是来场坝上拉家常,谈论男人。如果朱三驴子在场,她们会选个离他比较远的角落坐下,仿佛朱三驴是一堆臭狗屎,人人唯恐避之不远。这个时候被冷落的朱三驴子总是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把银远一个挨一个地挂在竹竿上叮当作响。然后哼着小调头也不回地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起来,竹竿上绝不会少一个子儿。这让他咬牙切齿,耿耿于怀。
不过最近几年人们对朱三驴子的态度还是有所缓和。因为朱三驴子知道外面的一些变化。
“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外面已经进入社会主义社会。”
“社会主义好不好?”
“好着呢。”
“怎么好法?”
“吃饭不要钱,人人平等——”
“也就是说和我们一样?”
“这——”朱三驴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外面有很多楼房、汽车,火车、飞机——”
“火车很长……”
“难道比王大爹的那口棺材还长吗?”
王大爹是麻线田的首富,这个人迷信,爱耍阔,还没有死,就给自己修了一大座坟,还请人做了一副十多米长的棺材。
朱三驴子哭笑不得:“你们这些人,唉——”
“飞机是什么东西?”
“和鸟儿一样能在天空飞来飞去的东西。”
“能飞?”
“能飞。”
“多大?”
“至少有二三间屋子那么大。”
“什么做的?”
“铁做的。”
“哈哈,你三驴子吹牛也不看对象,”年长的老人说,“连人都飞不起来,铁能飞起来,这不是闲扯淡吗?”
“这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不说是几间房子重的铁块,就是我这把镰刀,谁能让它飞起来,我就把我那五百头牛全部送给他——三驴子,你行吗?”连常常自诩见多识广的项老爹也如是说。
因为“铁能飞天”事件,麻线田人又冷落了朱三驴一段时间。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又不自觉地围在朱三驴子身边。因为他放肆地对项老爹说:“赶紧把牛卖掉,要发生大事了,麻线田成百上千年积累下来的财富必将荡然无存。”
这天,麻线田所有说得起话的男人都赶到场坝上,每个人都忧心忡忡的。人们想,既然连项老爹都紧张成这样,肯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朱三驴子仰卧在场坝中央,二郎腿翘得高高的,不停地悠来晃去,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项老爹和言细语地说:“小三,都到齐了,你就跟大家说说吧。”
朱三驴子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长这么大,出除了早死的爹娘,还没有人这么亲热地叫过我呢。看来有人求你是不一样,总有一天我也要楚子像她爹一样毕恭毕敬地待我。”
楚子是王项老爹的小女儿,芳年十八,不仅人长得俊,而且知书识礼,是麻线田屈指可数的才女。据说项老爹的祖宗和战国时期的楚国名将项燕同出一宗,后来项燕战败,楚军作鸟兽散。项老爹的祖辈为了逃避亡国带来的灾难,率领心腹之士七八百人南逃至当时还是荒无人烟的大西南深山腹地,试图依仗险峻的山势东山再起。
正当招兵买马,实力不断增强之际,山里流行瘟疫,只有项老爹的祖宗和他的一名朱姓手下幸免于难。为了避开秦兵的追杀,主仆俩带着两个女人只好继续南逃。到达麻线田后再也无路可逃,以为到了天边,于是终于定居下来。
后来项老爹的祖宗去逝了,他的儿子和孙子也一个个相继辞世。二百八十年后他最小的重孙的重孙的重孙也是两鬓苍苍的长者,这个老重孙带着二百八十个壮年嫡亲,二百八十个朱姓子孙走出麻线田。结果听说秦朝早也作古,现在也是大汉天下。从此他们心安理得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千百年来,谁也不知道大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因此官府的强权和朝代的更替从来就没有波及到这个地方。所以严格地说,麻线田人虽然世代繁衍,尽管岁月在他们身边也同样流逝了成百上千年,可他们的思想意识依旧还停留在秦朝时的水平。他们有铜剑,可早也锈迹斑斑;有铜钱,可在他们看来是好看不中用的废物;有书,可不是论语就是孟子。
诸位不要感到惊讶,整个麻线田最有学问的人要数项老爹了,可他一生就只读过这两本写在牛皮上的经书。事实上整个麻线田也就只有这两本书,楚子之所以能成为令人尊崇的才女,就是因为跟着他的父亲读了这两本千年古书。
在麻线田,族长是要读这两本书的,每代如此。可以这样说,读书是族长必修的崇高的差事。一般人是不会得到这种机会的。
到了项老爹这一代,这个开明的族长开始挑选头脑聪慧的年青人读书,他的女儿就是其中之一,是唯一一个读过这两本书的女人。
楚子是麻线田的公主,所有年青的朱姓男人都想得到她的芳心。朱三驴子也不另外。虽然他明白这对自己这种身份的人不啻于异想天开,可他忘不了她。男人一生可以放弃许多东西,但注定放不下某一个女人,这是规律,在朱三驴子的身上同样适用。
朱三驴子是个灵魂不安分的人,出走几乎成了一种自我安慰的习惯。不过事实上他并没有走多远,麻线田出去绝壁深涧绵延几百里,然后才有人烟。他就是到有人烟的几个小镇走走,也就回来了。他认为这些小镇相对于麻线田来说无疑是天上人间,不相信再走还会碰到比这更美丽的地方。
当然每次浅行辄止的第二个原因是他心里放不下楚子。
朱三驴子看着楚子想入纷飞。项老爹又催了一遍,他才慢条斯里的说:“大家最好把好吃的吃了,好用的用了……”
急性的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