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贝就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民风热诚的小城。我在将近中午时分到达那里,找了个旅馆放下行李吃过饭后,便去观赏庞贝古城遗址。从车站到旅馆,以及从旅馆去古城遗址的途中,都有人带着真诚友好的笑容向我招呼,“Ciao!”我也以此回应。只是当有青年表示可以用车载我一程甚至兜风时,我毫不犹豫地婉拒了。
缅怀过昔日盛极一时的名城后,我悠然地往车站走,计划着明天去法国南部,可心里总觉得遗漏了什么。忽然,我想起我还没有去威尼斯呢!
几乎当街喊出声来。怎么会那么粗心,竟会把威尼斯给忘了。我应该在从瑞士进入意大利时先去威尼斯的。可事已至此,不去是断断舍不得的。于是我赶到火车站,查了火车时刻表,用Interail Pass预定了当晚七点半出发第二天一早到威尼斯的火车,需要在那波里转车。就欧洲而言,意大利的火车算是拥挤的了,从庞贝到那波里我预定到了座位,而从那波里到威尼斯,需要在火车上过夜,可是不仅卧铺已售空,连座位也预订不到。无奈,只好看运气了,谁让我赶时间呢。
我就是在那趟列车上遇见乔的。
我在那波里换了车后,发现车厢里的座位不是有人坐,就是贴了“预订”标签。我只好随意找了个靠门的座位,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
不久,乔出现在车厢门口。一看见他,我只觉眼前一亮。他实在太俊美了。
事实上,从我进入意大利,就发现一路过来,我还是最喜欢意大利男子的长相。比起西欧人,他们略带黝黑的肤色恰到好处地掩盖了白种人粗糙发红的皮肤,使他们的面容显得更为帅气健康。因此在意大利,除了美景,我偶尔也会远远欣赏俊美的意大利人。
即便如此,当我看见乔,还是为他俊美绝伦的外表震动了。我甚至在心里喊了声,“天哪,世界上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人。”比起其他意大利人,他的脸部轮廓带着一种奇特的柔和,这柔和对我来说,十分养眼。
他对我友好地微笑。我立刻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他看了看座位号,又看了看自己的票,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我立刻猜到这个位子是他预订的,便站起身用英语说,“对不起,我没有预定到座位。这是你的位子。”说着我要向外走。他按住我的肩,也用英语说,“没关系,你坐好了。”然后在我对面靠门口的一张贴着“预订”标签的空座上坐下。
火车开了,那个座位的主人没有来,但是我心里一直不安,因为那人随时可能上车。
我向那青年看去,他正面带笑容地注视着我。他的笑,怎么形容呢,是一种能融化一切陌生和矜持的笑。我一下子被感染了,微笑着向他点头。
“你是游客?”他问。
“是的。你呢?”
“我是意大利人。家在那波里,在罗马工作,刚度完假,现在正要回罗马。你去哪里?”
“威尼斯。”
“啊,美丽的城市。”
“是的,很美丽。意大利都很美丽。”我由衷地说,还在心里加了一句:尤其是有你们这些美丽面庞的点缀。
“你喜欢意大利?”
“当然。谁会不喜欢意大利呢?”
他笑,然后问,“你从哪里来?”
“中国。”
他显得很意外。我想他一定以为我是日本人,很多外国人都会这么猜。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美丽的中国女孩。”他说。
类似的话在这次旅途中我已听到很多次了,而且并不觉得是一种恭维。老外喜欢的东方面孔,如刘玉玲、吕燕之类,我们中国人并不都认同。
当下我淡淡地一笑,问,“你见过多少中国女孩?”
他做出认真思考的表情,回答,“一些。我母亲是中国人。”
这下轮到我惊讶了。我再一次认真地打量他。怪不得他的脸有着那样柔和的轮廓,而且,他有着黑头发和黑眼睛。我忽然想起父亲的话:“你至少得嫁个黑头发黑眼睛的。”感到脸略略发烧,心里骂自己:该死,你怎么这么快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你会说中国话吗?”我问。这是我父亲最后一个要求了。
“会一点儿。不过说得不是很好。”
但是接下来我们开始用中文交谈。
当他告诉我他是空军的一名飞行员时,我惊喜地说,“一名飞行员?太好了,我一直想认识一名飞行员,像《小王子》的作者那样。”
他愣了一下,说,“你喜欢《小王子》?我也喜欢。”
我喜出望外。“太好了!我还喜欢圣埃克苏佩里的《风,沙与星星》。那样的书,也只有他那样的飞行员才写的出。”
“是的,我知道。”他凝视着我说。
他的眼神是如此平静、清澈,我明白他不是在敷衍我,他是真的理解那个人和他的书,他们心灵间的联系比我与圣埃克苏佩里的要更为密切。我心底忽然升起一阵恐慌,好像前日我站在佛罗伦萨的Duomo前仰视那瑰丽雄伟的建筑时所感受到的,那是一种融合着惊叹、激动、敬畏,甚至令人虚弱乏力以致想要回避退缩的感觉。
这时他笑了。我只觉一阵阳光拂面,也不由笑了。我真切地感到,我们之间建立起某种新的联系,某种比种族和语言更有力的联系。
车到站时,对面座位的拥有者上了车。乔立刻起身让座,我也站起身,但他再次按住我的肩。“不用,你坐吧。”
“不行……”
“听话。”他柔声道。
我听话了。
他靠门站着,我能感觉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脸上,我也不时抬头看他,看他的脸,看他的笑容。
靠窗的一位妇女很快下车了,我身边的乘客友善地挪到窗边,于是乔便在我身边坐下。
其后的一个多小时中,我们热切地聊着天。我从未和陌生人这样交谈过,但是他不一样。他与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喜欢他,信任他,甚至沉醉于他的脸所呈现的那种超越凡尘的光芒。
火车进入罗马近郊时,他的神情流露出明显的落寞。
“你到过罗马吗?”他问。
“是的。”
“太可惜了,不然我可以做你的导游。”他不乏感伤地笑了一下。
我默然。
他也沉默了一阵,又道:“如果你和我一起下车,我明天可以用飞机带你俯瞰罗马。”
“我很愿意,可是我的行程很紧。”我犹豫着,但还是这样回答。
“我明白了。”他叹了口气。
下车前,他说,“我会记住你的。”然后他俯身吻了一下我的脸颊。
我在他耳边说,“我也是。”
他走了。
除了我,车厢里其他人都在罗马下车了,然后再次被新的乘客填满。还有五个小时的路程才到威尼斯,但是我一直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心里像被蚀空了一般隐隐作痛。
23
第二天,我或者漫步于威尼斯的小桥与小街,或者在圣马可广场回荡着小提琴声的餐厅午餐,或者坐着gondola(缆车)穿梭于各水巷。晚上,我躺在威尼斯一间很整洁的意式家庭旅馆中,呼吸着从窗外弥散进来的带着水息的空气,耳边隐约有人们在gondola上的歌乐。一切都像大卫·里恩的Summertime中的威尼斯那样宁静和谐,可我的心情就是一直沉郁着,无法像之前的旅程中那样对一切都怀着新奇和欢欣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火车站,打算坐车去法国。
我站在候车大厅的车次告示牌前看车次,听见有人喊我的中文名字,回头,乔就站在我身后。
我想都没想,与他紧紧拥抱。眼睛湿润了。
“天哪,你怎么会在这里?”当我们终于分开时,我问。
“我想你。我太想你了。我怕如果我不到威尼斯来找你,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和你一起旅游。”
我才注意到他脚边的旅行袋。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是的。”
我再次拥抱他。然后,尽管我极力想忍住,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你在哭吗?为什么?”他轻声问。
“我太快乐了。”
他吻着我的头发。“那么,我们接下来去哪儿?现在你是我的导游。”
“我们去罗马。我在罗马只待了两天,还有很多地方没去,尤其是还没有坐飞机鸟瞰过罗马市。我要你来当导游。”
“遵命,长官。”
随后发生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不过是个美丽得使人眩晕的梦。
我跟着乔再次来到罗马,但这次我不再注意那些游荡在车站上的目光诡谲的人了,我心里脑子里只有乔。
他把我带到他的住处,很规矩地让我睡卧室,自己睡在客厅里。直到我答应了他的求婚。
那是在他的飞机上。他开着一架小型机带我在罗马上空盘旋了一阵,然后开始让飞机旋转翻腾,一边逼我答应嫁给他。
“什么?这不行。”我当时结结巴巴地说。
“为什么不行?”
“我们才刚认识。”
“可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了。”
“我们还太年轻。”
“不算年轻了,小姐。朱丽叶认识罗密欧时才十四岁。”
我的天。可是他是对的。“我得考虑考虑。”
“那你就考虑吧。不过你不答应我是不会着陆的。”
我被他搞得晕头转向,只好同意了。
然后他又去请了假,不过这次是婚假。我们来到那波里,见到了他的意大利父亲和中国母亲,还有他的祖母和一大堆亲朋好友。结果我们的婚礼就像《我盛大的希腊婚礼》般热闹。乔为我带上了他母亲从中国带来的祖母绿戒指。
我在意大利多住了一个月,计划中的西班牙和法国南部当然是去不成了,不过乔带着我把那波里地区的边边角角都去到了。那波里本不在我的原定行程中,因此当我发现它的风景也别具一格时,真有意外之喜。
我依然每天打电话给家里,但没敢告诉父母我闪电般的婚事,等回去再说吧。我也接到过雷教授的电话,告诉他我一切都好,简直乐不思蜀了。
到了八月下旬,我一定得离开意大利了。九月份要开学了。与乔的一家依依惜别后,我从罗马直接飞回了伦敦。
24
我并不是个很浪漫的人,我知道。在机场与乔告别后,当他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在我眼前消失后,我们家族遗传的理性冷静的一面渐渐在我心里苏醒。我开始疑惑这一切是否只是个梦,醒来后我会发现自己只是在书桌上打了个盹,而咖啡壶里一壶咖啡刚刚煮好。
后来我确实打了个盹,但是醒来我还在飞机上。手指上是那枚祖母绿戒指。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并非我的一场春梦。我心里一阵甜蜜,但也有些许不安。我该如何向父母和雷教授交代呢?
到了伦敦,我在机场买好第二天飞上海的机票,然后打电话给雷教授。
听见我的声音,他惊呼,“天哪,你总算回来了。我几乎要报警。”
我拿着给雷教授带的礼物,去他家找他。
他开门看见我,一脸欢喜,与我拥抱。
我也很自然地抱着他。也许因为心已有所属的缘故吧,我感到踏实,再也没有以前看见他时的兴奋却又局促的感觉了。
他俯下脸要吻我的嘴唇,我避开了。于是他吻着我的眼眉。
终于他松开我。我们步入客厅。我把礼物给他,是一副皮手套。
“教授……”
他挥挥手。“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叫我爱德华。那是什么?”
“给你的礼物。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我当然喜欢,只要是你买的。”
我开心地笑了。
雷凝视着我,目光渐渐由喜悦转为困惑。
“你好像变了一个人。现在的你看上去很快乐,很放松。旅行的作用有这么大吗?”
“是的,我确实很快乐,但不仅仅是因为旅行。我结婚了。”
他一下子呆住了。过了片刻,他试探地问,“你在开玩笑?”
“不,是真的。”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个月前吧。在旅途中。”
“你和……他……一起去旅行的?”
“不,我一个人去的。我在意大利认识了他。”
“就这样……你就嫁给他了?”
“是的。”我平静地说。
“为什么?”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着的愤怒。
我低下头。我不想伤害他,可我不得不说,“我爱他。”
“爱!我以为你爱我。”他几乎是咆哮了。
“我原先也以为我爱你。”我大声说。
他狠狠地盯着我。那对我曾如此迷恋的湛蓝双瞳,此时正冰冷锐利地刺痛着我。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比我更痛。
“对不起。”我虚弱地说。
他一动不动,只是这么盯着我。
“那,我告辞了。”我轻声道别,向门口走去。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我身子扳转过来。“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你和我开的玩笑。我知道我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才故意气我的是不是?你说啊!”他剧烈地晃动着我的肩膀。
一向平和稳重的雷教授,此时竟是如此地激动甚至狂躁。我呆呆地看着他,像个闯了祸的孩子般不知所措。不知何时,心已开始绞痛。
然后他猛地抱紧我,近乎粗野地咬我的唇。我轻轻地挣扎,但舌尖忽然体味到一丝又咸又涩的东西。他的眼泪。我停止了挣扎,眼睛也发烫起来。
他将我的头抱在胸前,呼吸渐渐平静,但大滴滚烫的泪水仍不时润入我的头发。
“我太傻了。我应该和你一起去旅行的。我当时多么想跟你一起去啊,但是我觉得你需要一点儿自由自在的时间。那段时间你是如此的不快乐,而你曾经是那样一个快乐的女孩儿。这都是我的错。”
“不,这不是你的错。”
他苦笑了一下,无声地,我是从他肩膀的抖动知道的。我抬起头看他。
“那么,他让你很快乐,是吗?”
我看着他,我的眼神回答了他。
他叹了口气。“这样也好。我们之间至少有一个快乐了。不过,无论如何,请记住,曾有个傻帽教授非常非常爱你。”
我的脑子转了半天,只想到一些空洞的安慰的话。“我相信你很快能找到……”
“我不需要你的开导。记得吗?我才是雷教授。”
我羞愧地笑了。
“好了,我放你走。也许你那个急性子丈夫正在哪里等着你呢。”
我没有告诉他我的丈夫并没有在哪里等着我。也许思念着我。
“谢谢你,教授。”
他耸了耸肩。“看来命中注定我只能当你的‘雷教授’了。”
我离开了他。我没有说“我们还是好朋友”这类的话,那会显得太虚伪也太傲慢了,好像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的。当然我会一直视他为我的一个很特别的朋友,但如果他不再理我,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25
我回到了上海。从飞机的舷窗看见下面灿烂的灯火,感到一阵温馨。我回家了。虽然只离开了一年,我的生活却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看到上海的刹那,仍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离家只是昨天的事。下飞机前,我将戒指从左手换到右手。只要我不说,别人只会以为是旅途中买的小玩意儿。
出了游客到达处,父亲的司机已经在等我。我几乎独自逛了半个欧洲,他们仍舍不得让我从机场自行排队等出租车回家。我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
到了家,母亲在家里,拉着我的手看了半天,又摸摸我的头发和脸,说,“小姐,你倒玩得尽兴,你老爸简直瘦掉一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