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幽默地冲我眨了眨眼。
我与另一名学生将在三年级去英国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我再次成为系里议论的焦点,但这次因为在预料之中,我泰然处之,倒是对同去的学生更为关注。知道是秦琪后,我很高兴,虽然我们已不很亲密,但我一直很欣赏她的才华和人品。放眼望去,系里我所欣赏的同学也只有她了。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同去的两名学生之间多少要相互照应,我宁可和她一起面对挑战。
一日在校园里遇见辅导员,她热情洋溢地打过招呼后,告诉我,“你知道吗,这次有不少老师反对你去,有人说你拥有的已经很多了,出国对于你来说轻而易举。但是我坚持不换掉你,因为你的学习成绩确实出众。”
我道谢,然而除了道谢也说不出别的。在辅导员这样八面玲珑的人面前,我总是缺乏想像力,找不到话题。她虽然有点儿失望,但好在我在她眼里一直是个木讷的女孩,于是她又说了几句励志的话,就放我走了。
家里的反应不出我所料,母亲当然大为赞同,且兴趣十足地打算抽空故地重游兼拜会老友。父亲虽略感不舍,但A校的声望和母亲的怀旧之情使他的情绪也逐渐高涨起来。
“也好,我也正想出去散散心,就趁此机会到欧洲走走吧。”他说。
6
四月的一天,我去系里办理出国有关手续,遇见了依沙贝拉,她在授课之余还在系主任办公室处理行政事务。由于她现在是我们二外的法语教师,上课时我们都很喜欢她活泼轻松的风格,因此看见她我很高兴地向她问好,她也亲切地招呼我。离开教研楼时,听见她在后面喊我。我停下脚步。
“哎呀,真不好意思,有件事情想麻烦你。”她甜蜜地笑着说。
“什么事,依沙贝拉?”平时上课时她一直让我们这么称呼她。
“啊,是这样,雷打算开几个讲座,有关西方文化的,每周六下午一次,面对全校学生。他很自信,认为这样的讲座会很吸引大学生,希望系里给他安排校内最大的阶梯教室。但是我们担心万一听讲座的学生不那么多(况且又是周六下午),那么阶梯教室会显得过于冷清。我们打算安排普通教室,但是要让他明白这点,有些为难。”说到这里,她停下看着我。
我一直仔细地听她说,当听到阶梯教室时,也不禁微笑了一下,但当她停下时,我困惑地看着依沙贝拉,她到底要托我什么事呢?
见我反应迟钝,依沙贝拉的脸色略呈尴尬,但这一丝尴尬很快被她惯有的温暖笑容所抹去了。“我觉得他挺喜欢你的……”
“啊?”我大吃一惊。
“噢,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很欣赏你,那天在系里他极力推荐你,说你是他在中国见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我想,也许你与他比较容易沟通。”
我的天,我当时心想,我只是雷教授的学生,可依沙贝拉是他的朋友啊,怎么会轮到我去与雷教授交涉呢。
我说,“我除了每周一次上雷教授的课,平时根本碰不到他,况且,再怎么说我只是个学生。这件事对我来说太为难了。”
依沙贝拉笑着拍拍我的肩,说,“不用那么紧张,你只要在课后与他闲聊时说一下就可以了。那,就拜托了。”
说完,她步履轻盈地走进教研楼,剩下我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周五上完雷教授的课,其他同学急着赶去食堂,晚了有些受欢迎的菜很可能就没有了。而我则远远地跟着雷教授,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我紧走几步追上了他。他边走边思考着什么,我喊了好几声“雷教授”他才听见。我苦中作乐地想,如果前面有个电线杆,也许他也会撞上去的。
看见我,他很惊讶,也很高兴。“什么事,我的小芙洛拉?”
他愉快的神情和亲切的语调给了我不少鼓励。“听说你要开讲座?”
“是的。下个月开始,每周六下午。”
“只是很可惜是在周六。我们上海学生通常会回家过周末,这样就没有机会来听您的讲座了。”
“这里有很多上海学生吗?”
“是的。这里是上海,而上海人本来就多。”
“是这样啊……但是平时大家都有课。”
我原本想对他说周六讲座的出席率会比较低,但是刹那间我有了新的主意。我也很想听他面向全校学生的讲座,那应该不局限于西方文学史。于是我说,“很多讲座是放在周一至周五的晚上。不过也许您晚上没空。”
“晚上?我倒是可以考虑。我晚上并没有什么事。”然后他问我,“你喜欢哪个晚上?”
“我?我无所谓。周四怎么样?”
他笑,“那好,说定了,就周四晚上。你可不能不来啊。”
“我一定会来的。谢谢您,教授。”
我沉郁了几天的心情一下子又轻松愉悦起来。果真如此,不仅我能听他的讲座,这样每周又多一次机会欣赏他那迷人的蓝眼睛,而且平时晚上校内为数不多的几个阶梯教室通常都用来上选修课了,那样依沙贝拉应该有充足的理由向雷教授建议使用普通教室。
太棒了!我几乎也“恨不得多出一只手来拍自己的肩膀”了。
事情果然如我所愿,也如依沙贝拉所愿。她见了我也显得更为友好亲切,可是我总觉得她的眼神深处有什么冷而锐利的东西。于是她也像辅导员一样,成了我没事要避开的人。
7
学生时代的生活到底是单纯的。不管每个学期怎样开始和发展,它们总是以同样的方式结束:考试。
这次暑假我没有出去旅游,因为很快要去英国读一年书。暑假里我尽量多呆在家里陪父母。成绩单如期而至,我打开后第一个找的就是西方文学史的成绩,一个A+让我喜出望外。我校并没有A+的做法,这想必又是雷教授的特立独行吧。
那一瞬间,我非常思念他。此刻他在哪里呢?云南还是西藏?在最后一堂课上他说他将去中国各地旅行,然后回英国。在英国我会见到他吗?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了?
8
A校开学的日子比N大学晚两周,但秦琪和我九月初便到了英国以便早熟悉环境。为了培养我的自立能力,父母没有和我同去。临行前,他们反复叮嘱,无论如何不能与“鬼佬”谈情说爱,就差没逼我发毒誓了。
对于新环境,我和秦琪适应得很快。虽然我们宿舍不在一栋楼里,但很自然地,我们相约一起去注册课程,熟悉校园,甚至到市内购物。我们的友谊也渐渐恢复起来。
十月初的一天,舍友说有我的电话,我以为是秦琪。因为我一来便买了手机,方便家里人找我。只有同学才会打我宿舍的电话。但当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我惊喜地喊了出来,“雷教授!”
对方轻声笑了。我感到自己的失态,脸一下热了。好在这是电话,他看不见。
他告诉我他已回到英国,在伦敦某大学任职。问我是否习惯,我说一切都好。
“我打算周末过来看你,带你在A城转转。你有空吗?”
“当然。太感谢你了。”我立刻回答。
“那我们说定了,周六下午三点我在你宿舍楼下等你。”
“好的。您知道我住哪里?”
“当然。我知道你的电话,也知道你的住址。”
“您说话简直像福尔摩斯,教授。”
他笑。“有时间我会带你去贝克街221号,我就住那里。”
我也笑,“幸会,福尔摩斯教授。”
“周六见。”
“对了,要叫上安琪拉吗?”安琪拉是秦琪的英文名字。
“好啊。”
我告诉秦琪周末雷教授会来给我们做导游。她兴奋得跳了起来,说,“太好了,早就想逛逛闻名遐迩的A城了。我一直想给雷教授写E…mail,又怕人家嫌烦。”
我心一动。“秦琪,你喜欢雷教授吗?”
“那当然。我们女生谁不喜欢他?可是,我们喜欢又有什么用,在他眼里,我们只不过是些疯疯癫癫的傻丫头。”顿了顿,她又说,“不过,罗宓你又不同。”
“此话怎讲?”
秦琪狡黠地一笑,“你比较漂亮嘛。”
“去你的。”
9
周六在企盼中到来了。和秦琪一起吃过午饭,我们一起在我的宿舍看书。我克制住自己不看手表,免得被秦琪取笑。最后还是秦琪说,“哎呀,快到三点了,我们下去吧。英国人最守时的。”
来到楼门前,刚好三点。一辆白色小车开来,在我们楼前停下后,车内的人向我们招手,正是雷教授。我们赶紧迎了过去,来到车前,却又犹豫了。我和秦琪几乎同时向对方说,“你坐前排吧。”然后我们都笑了。秦琪很快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这样我只能坐到雷教授旁边了。
我们都坐定后,他问,“我猜你们还没有时间去城里转转吧?”
“我们到市中心购过物。”我说。
他摇了摇头,说,“那不算。来,我带你们去一些有趣的地方。”
他带我们去的地方果然都是我所喜欢的,例如古屋、博物馆、教堂。经过一个路边的红色邮筒,他指着它说,“这只邮筒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这座欧洲名城虽不是很大,但其古色古香的街道和建筑别具一格,何况还有雷教授这样一位博闻广识的人士为我们作种种介绍,使每栋建筑,甚至每片草坪都拥有童话般神奇的色彩,因此仅仅是漫步其间已足以让我们沉醉。遥想曾让童年的我感到新奇的上海外滩的欧式建筑群,同这里的一对照,便相形见绌了。秦琪也有同感,她说,“现在我才知道,外滩那几幢大楼实在算不了什么。”
教授听她提起外滩,笑着摇头。
最后,雷教授提议带我们吃英国菜。
秦琪笑,“什么是英国菜呢?Fish&Chips?”
“正是。不过那一家的鱼很好吃,薯片也炸得不错,在这一带很有名。虽说英国菜总被人取笑,不过Fish&Chips也算国粹,既来之,就品尝一下吧。”
果然,那条鱼确实美味,薯片也轻巧薄脆。宾主尽欢。
10
第二个周六上午,我正在宿舍做作业,雷教授又打来电话,说刚巧路过A城,问我下午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喝茶。
我自然一口答应。
“四点我在你楼下等你。”他说。
我立刻通知秦琪,她犹豫了一下说,“下午我有事,不能去了。”
“我都答应雷教授了。”
“那没有关系,你去就可以了。我相信他主要是想和你一起喝茶。”
“什么呀?”
“我真的要走了。替我向雷教授问好。”说完她挂了电话。
我站在那里发了一阵呆。秦琪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认为雷教授是在约会我吗?我不敢相信。在他眼里,我应该只是个有点儿小聪明还算用功的女学生,而像我这样的女生他应该见得多了。
唉,不管怎样,我很想见到他。想这么多干什么?
心不在焉地吃过午饭后,才刚一点。我试图看书,但看了半天,那些字一行行读过去,却没有在脑子里留下任何印象。我这才知道什么叫神不守舍。
好不容易挨到三点半,我重新洗脸梳头更衣,下楼去。
刚好四点,雷教授开着他的白色小车也到了。
我向他走去,脸上尽量带着微笑。“不好意思,安琪拉有事不能来了。”
“安琪拉?”他略略吃惊,但很快说,“哦,没有关系。你不会介意单独和我喝茶吧?”
“当然不,教授。”
“芙洛拉。你不用再称呼我‘教授’了。我已经不是你的教授了。你可以叫我爱德华。”
“是。”我试了试,终究叫不出爱德华。我太崇敬他了,直呼其名似乎会触犯我心中的某种禁忌。
我们到了一家茶馆。
“这里不仅有着本城最好的红茶,还有最香甜的薄煎饼。”
“薄煎饼?我没有吃过。”
“你会喜欢的,我敢保证。”
茶先上来了。虽然在国内我们饮茶从不加牛奶或糖,但入乡随俗,英国的红茶如果不加点儿“作料”,茶味会太过浓郁。我加了点儿牛奶,糖就免了。这茶果然比市售的茶包泡出来的要香浓可口,饮下后舌尖仍有淡淡回味。
“真的不错。”我啜饮数口,心满意足地说。一抬头,发现雷教授正凝视着我品茶的样子呢。我立刻收声,脸已发烫。
他伸过两只手来,将我的一只手紧紧合在掌中。
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太可爱了,也太美丽了。”他低声说。
“谢……谢谢。”
“我不要你谢我。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你愿意吗?”
“什么?”我说,声音轻得自己都几乎听不见。我全身的气力仿佛都从被握住的手指尖流失而去。也许雷教授会“吸星大法”。
“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我第一次走进教室看到你,心里就想,如果我不是你的老师,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追求你的。你一直吸引着我的注意,上课时我无法将目光从你脸上挪开,我喜欢你专注的神情,喜欢你回答提问时从容不迫的声音,喜欢你走路的样子。我尤其喜欢你看我时的眼神,那眼神单纯而热烈,仿佛有个颤动的灵魂要呼之欲出,它给了我希望,让我感到也许你也喜欢我。但是我一再告诫自己,你是我的学生,我不能追求自己的学生。现在,你不再是我的学生了。我可以向你倾诉衷肠了。”说着,他笑了起来,轻轻摇了摇我的手。
他说这些话时,我几度抬起眼看他,但都因为无法承受他热烈的眼神而回避。他的表白当然让我快乐,但是我所感受到的震惊使我无暇体味这份快乐。他爱我?他是我所崇敬的雷教授,但是他爱我。这是真的吗?
“你怎么了?不高兴吗?”我的沉默让他担忧了。
“不是……我……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支吾了半天,最后这样说。
他大笑起来。
“哦,我亲爱的芙洛拉,我太爱你现在的样子了,你看上去像从未恋爱过呢。”
该死,连这也给他看出来了?我恨自己失态,可我就是做不出优雅大方的样子。这一切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薄煎饼上来了,一只镶着珐琅花边的瓷盘中叠放着四层略带金黄的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侍者同时还留下了一小罐蜂蜜和一碟乳酪。雷教授用刀叉轻轻夹起一块,放进我盘中。
“你吃蜂蜜和乳酪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于是他在饼上倒了点儿蜂蜜,又用小勺舀了些乳酪撒在上面。
“谢谢,教授。”
“爱德华。”
“是,爱德华。”我低声念出他的名字。
我们默默吃着薄煎饼。它们闻起来很香,看上去也不错,可我就是食不知味。我无法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是的,我非常喜欢他,甚至崇拜他仰慕他,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教授之一。他是我的偶像。我习惯于远远地仰视他。可当他走近我,如生活中的普通人一样演示着七情六欲时,我又感到惊愕、迷惑,甚至还有一点……失望。是的,失望。
我的手颤抖了一下。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躁。
走出茶馆,天已大黑,空气十分清爽。我深深呼吸着,心头的焦躁渐渐消散了。
“对不起,芙洛拉,如果你不喜欢我刚才说的话,那就忘掉它们好了。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我不会强你所难的。”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从未在夜色中看过他。路灯下,他穿着长风衣的身型显得格外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