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梨就铺一领草席,在帘子旁边的地上睡,还能闻到新鲜的青草味。
然而,今年实在是太热了。高粱秆子没买上新的,拿去年的代替了,就有点儿干裸裸地遮不住热气。晚上睡在草席上,一只爬行甚欢的蝼蛄还爬到了小梨的脖颈上。小梨正在做梦,梦里是男友拿蒲公英白茸茸的花毛毛在胳肢她。小梨微笑着醒来,感到脖子里奇痒难耐,遂伸手一把逮住了那只忘乎所以的虫子。小梨惊叫一声,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第二天,小梨去了镇上的网吧,跟男友聊天。小梨说:“我去买个空调吧,实在受不了了。”那边的男友说:“买吧,别老苦着自己,下半年我们省着点。”男友在北京读研究生,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小梨就很幸福地说:“我们结婚后,就把空调留给弟弟,他们结婚,咱没表示,总是不妥。”男友说:“那时候,咱不是在读书么?再说,你读书的钱,他们可一分都没出,都是你打工挣的。”小梨打断男友的话茬,说:“都过去的事了,就别提了。”
小梨去镇上的信用社取了钱,隔天就去买了一台格力空调回来,送货的工具车上还载着几个安装空调的工人。空调一进门,小梨立刻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弟弟、弟媳拥着六岁的儿子过来了,整天撅着嘴黑着一张脸的娘也过来了,连奶奶都套了一件白短褂,趔趔趄趄地赶来了。娘率先说:“怎么想起买这玩意儿了?”
小梨有点儿怯怯地指着蒸笼似的东厢房,说:“这屋里热死了。”
弟媳嘴角上一块黄豆大小的黑痣不为觉察地动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大伏天,哪儿不热!”
奶奶的小脚迅速更迭上来,掣了一下小梨的衣襟,说:“丫啊,你上边有爹娘,有我这老不死的,下边有小侄儿,怎么都轮不到你呀,就给小家伙安上吧,他还小。”
小梨不说话。奶奶看了一会儿小梨的脸,就指挥着工人给弟弟的屋里装空调去了。这时,小梨听到南屋墙脚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明年,爹早点给你打帘子,新帘子。”小梨的泪“刷”就下来了。
不用等到明年了。晚上,小梨躺在草席上,发狠地想。她买了两袋樟脑丸,把各个犄角旮旯都撒上了。今年冬天我就要结婚。想到结婚后就能搬出这个快令她窒息的家,小梨不禁眯了眼,陷入美妙的遐想中。她跟男友是高中同学,一同考入省城一家院校,大专毕业后,她回到家乡,做了一名小学教师。男友继续攻读学业,本科、研究生,一晃就是五年。五年的时光哪,小梨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本细腻白嫩的脸现在有点儿糙和干,都快长褶子了。小梨从来没用过高级些的化妆品,她教书的工资一半用来供男友读书,一半用来贴补这个家。就是这样,她在这个家里仍是最惹人厌的一个,谁让她年近三十了还未嫁掉呢,照当地的说法,这样是会影响娘家发达的呀。
自从有了这个目标,小梨觉得日子好过了许多。跟男友每个星期在网吧里聊一次天,每次两个小时,四块钱。他们谈话的主题都围绕着年前的婚姻展开,他们进行预算,商量酒席,乐此不疲。然而,婚姻永远是两个家庭的事情。一旦家庭介入,事情就不像他们想像中那样了。男方父母认为他们的儿子是聪明绝伦的,谁跟了他,只有享福,享不尽的福,自然要摆点儿谱。小梨的爹娘认为,你们的儿子再聪明,离了俺们小梨的钱,也是白搭,这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嘛。商量来商量去,小梨跟男友憧憬的并不奢侈的婚礼没能实现,他们潦草地结了婚,潦草得就像走了一趟亲戚,双方各有六七个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就算齐了。
然而,小梨仍是快活的。晚上,紧紧偎在丈夫的胸前,恨不能嵌到丈夫的肉里,跟丈夫天涯海角。开学了,丈夫收拾行装去学校了。新房里只剩了她一个人。晚上吃饭,小梨找不到碗筷,婆婆坐在饭桌旁边,一动不动地等着小梨给她盛饭。小梨额上沁出了汗。她没头苍蝇一般在厨房里转,婆婆终于从小板凳上站起身来了,一边趿着鞋去厨房一边恨不得把眉头蹙成一个团,说:“这煮好了饭,都吃不到嘴里!”
晚上,小梨抱着枕头流泪。她等了五年等到了今天。可今天的她幸福么?幸福就是无休止的流泪、无尽期的等待么?小梨后来做了个梦,梦里她一直在爬一架陡直的梯子,爬来爬去,总也爬不上去。
小梨又住回到了那间东厢房,这样她会离她的学生近一些。那间东厢房现在是最舒服的,春暖花开的季节,总有一两缕阳光溜进来。门上的一个红喜字早褪了色,还掉了最下面的横,像是一只断腿的飞鸟。小梨没有在意,她沉浸在另一种喜悦里,她怀孕了。她腆着微隆的肚子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所有怀孕的妈妈一样,神情安恬,嘴角不时漾出微笑。
他们仍然坚持着每周一次的网络聊天。小梨看着摄像头里并不清晰的丈夫的脸,总要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他们很少说起马上要面临的现实问题,他们让话题更多地停留在倾诉衷肠上。其实,丈夫已经跟北京一家外资企业签了协议,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厮守的暑假。可是,丈夫是为了她跟肚子里的孩子在四处奔波呀!她受这一点点苦又算得了什么!想到这儿,小梨的心里甚至涌出了一股豪情。可是,变故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来临了。依然是去年购买空调的那个节令,小梨的东厢房悬挂着爹早早打好的一张新帘子。丈夫是第二次来这间东厢房。他下了火车,直接就到这儿来了。他知道在他离家的这些日子里,妻子绝大部分的时间是待在这间东厢房的。丈夫天神一般降临到这里,让小梨又惊又喜。她忙不迭地把丈夫安置在床上,扭过电扇头,给丈夫驱汗。丈夫的脸却是淡淡的,一杯水一样,看不出一丝波澜。他很久没说话,只垂着头看自己的脚尖,额上的汗层出不绝。小梨绷不住了,强作镇静地说:“怎么了?你说吧。”
丈夫抬头极快地看了她一眼,慢慢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两张纸来,一张支票,一张协议书。小梨明白了一切,眼睛一瞬间灼痛得要喷出火来,使她无泪。丈夫低着头说:“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我没有办法。我们这样分居,也不会幸福。我们离婚吧,这些钱你拿去做手术。”小梨一字一顿地说:“什么时候的事?”丈夫茫然:“什么?”小梨勃然大怒:“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变心的?”小梨纠缠的只是丈夫的心什么时候离开了她。丈夫的脸顿时成了猪肝,他觉出了自己的卑琐,可仍咬着牙说:“快一年了。”小梨说:“那你以前所做的都是在欺骗我?”丈夫闭紧了眼,咽下一口唾沫,又睁开眼,一只手划桨一般在空中乱推,像驱赶蚊蝇一样,说:“我以前怕你伤心,不敢跟你说,现在,我没办法,我只能跟你说三个字,对不起。”丈夫的脸在午后暴烈的阳光下,冰冷尖利得如同一把利刃。
三个字买走了她六年的时光。小梨拦住门外暴跳如雷要冲进来的爹娘,关住门,双泪长流。在泪水中,她看见许许多多时光的碎片在飞舞、旋转、汇集、崩裂,最后纷纷坠地而碎。那尖厉的声音在她耳边被无限地扩大。平静下来后,她签了字。她还将丈夫送到了村口,不,他现在是一个陌生人了。
又一个酷热难耐的夏天来临了。据说,这个村庄所在的城市已成为中国第二“火炉”。已经有了女儿的小梨决计不让女儿忍受酷暑之苦了。她在房间里装了空调。她们住在村小学旁边的两间出租屋里,出租屋也是坐东朝西的,仍狭小,她们住一间,另一间摆了一长溜柜台,柜台上是多种书籍和文具。爹经常会来坐坐,帮她照看孩子。她们的生活单纯而忙碌,单纯到心无旁顾,忙碌到目无闲暇。也有闲下来的时候,闲下来,她就和女儿坐在门前看那轮渐渐远去、渐渐模糊的落日,听孩子们整齐的如同吼叫的歌声;在炎炎烈日下,打开空调,享受属于她们的生活。
柳花(1)
胥和彬
男,汉族,1959年1月4日出生于重庆市大足县。四川省教育学院教育专业毕业。小学高级教师。1983年12月开始文学创作,1985年开始公开发表作品。现著有长篇小说《有事进城来找我》《正面报道》,中短篇小说自选集《闯关》《荒月》等。曾获1994年度中国鲁迅奖。现为三驱文学社副社长、大足县作协理事、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慕鸿评语:胥和彬的《柳花》隐约可见中国传统戏剧的影子,生活素材极为丰富,活灵活现的方言土语形象而生动,为小说的人物塑造奠定了深厚的基础。《柳花》讲了一个年轻人抵挡不住色诱而与有夫之妇私通,失去了真心爱他的女朋友的故事。
柳花
母亲这天坐在堂屋的地上盘着脚编竹席,听着听着,她的脸色就渐渐变了。变的原因,就是不该谈郑芬芳。说穿了,就是嫌郑芬芳没有正式工作。这时我妈再也坐不住了,从席子里走出来,又回转身去提起竹席掀翻过去盖起来,坐在石头门槛上,指着我说;大娃儿,你好好翻起狗肚子想一想,你现在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了,好不容易才跳出这农门,你现在就成空脑壳了?
我坐在一根矮凳上低着头,怯声怯气地说;郑伯说的,他要尽力帮郑芬芳去找工作的。母亲骂得更凶了,手直直地戳到我额前说;那是拿糖哄小孩子的,你知不知道?我知道,母亲之所以恨郑伯,主要是怪郑伯在二十年前哄骗过她,把她从另一个男友手中活活拉给了我爸。那个男友后来当了县长。
郑伯为芬芳的事,到我家来,在堂屋给母亲说话;老太婆耶,现在的社会,你要换个脑筋,不能再用老眼光看新问题了。我一见母亲火暴的神情,便马上走进屋去。郑伯见了我,如释重负地出口大气,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拍着我的肩头要我和他坐在一起。他侧过脸对我说;之蜂啊,现在我正在给你妈说,芬芳这孩子,真的是百里难挑的人呢,你看她好体贴人,这次她知道我要来你家,想到冬天了,老年人怕冷,今年城里的老年人又时兴烤手炉,她就主动去买了两个叫我带来,连煤都买了两大包来。郑伯又说,那天你爸妈进城去买缝纫机,正巧,也碰上了芬芳进城报考电大,芬芳这姑娘真是很体贴人的,知道下午进修学校还可以继续报名,就主动留下来帮助我买菜煮饭,端茶递水,照顾你爸妈;下午芬芳报名回来,听说你的爸妈背着缝纫机走了,她急得跺脚,首先想到的是两个老人都上岁数了,上下车有困难,于是飞跑去车站,想去帮一把,可跑去一看,车已经开走了。老太婆,你说是不是?
我母亲坐在对面,手上正掐着一截篾条拨弄,频频点头道;是倒是这样,不过……郑伯说;不过啥?母亲就没说了,起身进了里屋。我一听烤手炉,觉得挺新鲜,见母亲进里屋,我也跟着进去了,就候着母亲要看那炉到底是什么样儿的。母亲站在床头的柜子边,双手按在柜子盖上,在我耳边小声说;大娃儿,郑伯他爱耍花招的,你不注意嘛,当初我就是这样上你爸的当的,后来才知道,那一切都是你郑伯导演的戏。我望妈一眼;老娘,小声点,人家听到不好嘛。母亲扭过头一看,门口没有人;你以为我怕他?就是当着面我也敢说的。
那晚上,郑伯递给我一个信壳,好像里面还有一件硬物。他小声说;要坚定信念,不要当负心人。我撕开信封时,立刻嗅到一股扑鼻的香气,一摸,信封中还附有一张照片,而且下面还有一件硬硬的东西。我将信封一倒,那重重的物件就掉进我手心了。原来是一块亮锃锃的手表,上海产的宝石花,现正在电筒光下闪闪发光。上次我和她去给她的祖母买鞋,路过百货公司的手表专柜,她看着柜里的宝石花手表说;你那手形配这种手表太合适不过了。我说;我买手表,怕是只有下辈子了。她说怎么的?我说我妈规定我每月只留三块五的零花钱,其余全部交给她,你想我要何年何月才能买上它?芬芳说;没那么严重吧?没想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就给我买上了。哎呀,太棒了,我马上把它戴在手上。
我又看那照片,原来是芬芳站在我们上次去玩的那北塔脚下照的,她含情脉脉地微笑着。我知道她的这种笑,绝不是想到了相师,而是想到了我。她笑得那样甜蜜,那样开心。接下来,我一看她写的信,哎呀,太让人感动了,她说;亲爱的蜂哥,叔叔又为我们的事操心来了,……手炉,是我特意为两个老人家买的见面礼,原来,我是打算和叔叔一起来的,可一琢磨又觉得不妥。我送你的手表,你感觉有点儿意外吧?这是我俩那天在县城百货公司里看的那块表,这次我进城去函授就下狠心把它买了,买来送我的心上人。
天啦!我看着手上的这块表,它就在腕上闪烁。我觉得芬芳太好了,特别是她那颗心。唉,不知母亲几时才同意她进门呢?
一天,为了解闷,我和另一个老师一起喝了个大醉,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蓬头垢面、头重脚轻地下床去。慢慢走到操场外的水池边洗了脸,漱了口,感觉喉咙有点儿痛,就去看医生。返校时,突然遇上了村里的粗汉刘根。刘根背着背篼在他对门的田坎上打猪草,他先招呼我;你生病了吗,孔老师?我答说都是昨天喝酒自找的。他说;你怎么和覃老师喝酒嘛,他狗日的马尿要灌一两斤的。我一听到马尿二字,一股酒气味又冲进了我的肺,胃肠翻江倒海起来,蹲下把刚才服下的药又吐了。刘根马上走过来扶着我,说;孔老师,快到我家去歇一歇,我让柳花熬点绿豆稀饭给你喝。我觉得他是诚意,就答应了。
当时刘根的老婆柳花正坐在大门口的翻板椅上,敏捷地织着雪白的被盖网,眼睛却在不停地瞟着我们过田埂。柳花的身材相当苗条,她把洗过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用一把金色的稻穗簪插了,显得格外潇洒。眉毛、眼线、嘴唇、手指,该涂的地方都用不同的脂墨描了。时令已到立春,枯黄的原野虽已渐渐变绿,但大地的气温却还较低,人们身上穿的都还是厚厚的棉袄,可柳花却穿上了纤腰丰臀的线衫,让人走过了都还想回头去多看她一眼。走进堂屋,就见墙上贴了许多电影明星的画报,陈冲、巩俐、刘德华都在上面。柳花绷着身子走去灶房,对刘根说;孔老师是第一次到我们家来做客,你去看看能不能找点儿新鲜肉?刘根一向是个爽快人,背着背篼要去。我一看刘根要出门,觉得太麻烦人家,就回转身去阻止。刘根说;没啥,你不来,我们一样也要吃的,你只管在家喝茶好了。说罢,挣脱就跑了。
刘根一走,我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但又说不出是什么理由,总感觉心是慌慌的,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便去桌上抓了一把花生,一边剥着一边走去了门外的院坝。他们家的竹林边有棵橙树,上面挂满了碗大的橙子。我好奇地问;柳花姐,这橙子吃得了?她在屋里说;吃得了,早就吃得了。那声音非常的脆,非常的甜。她还说;我马上给你拿竹竿儿来夺。我在外边等着,望着树上的橙子,正寻着哪个最大好解渴。最大的倒是寻着了,但竿儿没有来,又不好再问,就去灶屋瞅着。灶屋没人,却听到寝室里有的声音。我以为柳花正在屋里找竿儿,便走去门口一瞅,天啦!……柳花笑着说;孔老师你等我一会儿啊?
我此时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