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事情只能慢慢地平息,李恒不见了,只有这样搁着放凉。
自此以后,小玲深居简出,小心翼翼。她的一切都在那个晚上分崩离析了。小玲母亲总觉得女儿出了这样的事,在别人面前低人一等,总觉得别人在背后议论她家,所以她总是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小玲只希望能逃出这个地方,她甚至不再恨李恒了,常常想像着突然之间李恒会出现在她面前,带着她远走高飞。可李恒没有出现。
几年后李恒悄悄回来了,主动来找小玲。小玲母亲吃惊地盯着自己送上门的李恒,一时不知拿他怎么办。李恒平静地说,小玲呢?我要带她走。
你带她走?你害她还不够!小玲母亲突然醒了过来,跑上去跳起来一个劲地扇他的脸,这力气已经积聚好几年了。李恒不躲不让,站在那儿由她打,瘦弱的身子里有股韧劲。不还手的攻击是索然无味的,她打了几下,停下手,放声大哭。打他,就能雪清这个家所承受的耻辱吗?就能解脱小玲曾经受到的伤害吗?她一直设想当李恒出现时她怎么样,可当李恒真的出现时,她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李恒问,小玲呢,我要找她。小玲母亲恨恨地说,她要结婚了。
不行,小玲是我的,我因为她经历了这一切,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不准她和别人结婚,李恒低低地说。他的眼里闪过一股凶光,像狼的眼睛。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羞怯的李恒了。他像个疯子,觉得反正自己已经毁了,再毁几个人也没有啥。他说谁和小玲结婚,他就会杀了他全家。本来小玲还抱着一丝侥幸,想他也许只是说说,但他送来了那把刀,他是当真的。
听到这一切,我的心哆嗦着,像一块从高处跌落的玻璃,碎了。啊,我的小玲,我的小玲。
这半年来,我寻遍了整个市区的角角落落,却总也找不到我的小玲。她和李恒一起消失了。小玲父母比我还急,一下老了许多,行动迟缓,目光呆滞,让我不忍看下去。我踢开李恒家的门,大声质问李恒的父母,但他们面无表情,心若止水,说他们早已断了和他的关系,没有这个儿子,他的任何事都与他们无关。
有时候,半夜我突然醒来,觉得小玲就站在院外的街上,远远地冲这边望。我发疯似的跑出去,在熄了路灯一片漆黑的八一路上疯狂寻找。她似乎就在我身边,注视着我,可我始终发现不了她,我大声喊,小玲,小玲。我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直到母亲从屋里跑出来,拖着、哄着我回家。背着我,伤心的母亲根据电视广告提供的地址到专家门诊询问,我这是不是梦游,是不是有病了。我没有病,我敢肯定小玲没有走,她一直就在我的不远处。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她总有一天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为什么还不回来。
一天中午。母亲接过一个电话,失魂落魄,瘫坐在沙发上想极力向我隐瞒事情真相,最终还是忍不住大哭起来。小玲,小玲,她杀了李恒,自杀了……那一刻,我觉得天突然塌下来,砸向我身上,我再也撑不住自己,直挺挺地倒下去。我恍惚听见母亲惊恐的叫声,小军!
原来李恒早已染上毒瘾,并且强迫小玲也染上了。为了弄到吸毒的钱,他正在谋划着要把黑手伸向他自己家里,小玲家里,外加我们家里。我们婚礼上李恒送的那把刀,小玲一直都带在身边。她在一个夜晚将这把刀捅进了熟睡的李恒的胸膛,结束了毁了她一辈子的噩梦,随后向自己的手腕划去。
我像死过一回的人,挣扎着也没能从床上爬起。床头上那一摞书在晃动中掉下来,打在我身上。小玲的诗集散落其间。我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她离开时的景象,我以为她还会回来,于某个时刻会突然地来到我身边,再也不离开。可现在,她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拿起她的诗集,我第一次打开了它。我吃惊地发现,上面竟然什么也没有。小玲写下诗的同时,又毁了它们。她每次写完后都用粗黑墨团把它们全部涂掉。整本诗集都是这样,大片大片的墨团,没有一个可以辨认出来的囫囵字。
小玲曾说她写的不是诗,而是梦。如此黑暗的梦。我的小玲!
(本文凡有标题的诗均取自崔鹤先生的作品集《传说》)
就这么嫁给了他 第二部分
我们院里的故事(1)
我们院里的故事
神偷也有失手的时候,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东哥把手伸进前边那人的裤兜儿里,摸到一个冷冰冰的金属物。虽然有几年积累下的丰富经验,他一时竟也猜不透那会是什么玩意儿。管他呢,先掏出来再说,难道会是一副手铐?东哥为自己此刻还有一种自嘲的幽默感扬扬得意。
果然是一副手铐。它在春天明媚的阳光里放射着灼目的银光,完美得像一件出自大师之手的艺术品。前边那人用猫捉老鼠的神情瞧着东哥,东哥的头嗡地大了。我们已经盯你半天了。那人胸有成竹地说。东哥嘿嘿一声干笑,身子突然一转,撒腿想跑,可脚还没来得及踮起,旁边已经有人抬腿向他横扫过来。那条久经沙场的腿像铁棍一样令人生畏,狠狠地击中东哥。我们听到东哥变调的惨叫声的同时,看见他木桩似的干干脆脆地向前倒下。拿手铐的人顺势压到他身上,训练有素地铐上了他。东哥的脸重重地碰到铺就不久的水泥地砖上,火辣辣的刺疼。他奋力地昂起脖子想把受伤的脸抬起,这个举动被压在他身上的人理解为反抗,那人气愤地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磕到地面,义正词严地警告他,老实点。拥有一条非凡铁腿的人向四周涌过来的围观者亮明身份,警察,警察抓小偷。
东哥流血了。芸姐揪心地拉着小军的手小声说。她有点儿不敢相信地上的那个人会是东哥,新华电机厂第一英俊潇洒之人竟如此的狼狈。小军用力拉着姐姐往围观人群外边挤,他为认识这样的人感到耻辱,为我们院子出了这样一个人而感到耻辱。小军已经是要考大学的人了,已经成为一个明辨是非有正义感的青年,他的脸上写着不屑与愤怒。社会渣滓!他恨恨地说。芸姐被拉出人群的一瞬间低低地喊了声,东哥。东哥强睁开被水泥砖蹭得红肿的眼,看见了芸姐,努力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半边流血的脸使他的笑看起来有点儿狰狞。给我妈说,中午不用做我的饭了。他远远地对芸姐交代。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正是他那超然与玩世不恭的态度,迷倒了我们院里多少怀春的少女啊。
东哥被警官拽起时,从夹克里面掉出一本警官证。那个押着他的警察弯腰捡起,打开看了一眼,放到自己的衣兜里,半是佩服半是发狠地敲了一下东哥的头。行啊,小子,手够快的。东哥谦卑地笑着说,玩笑,玩笑,大哥。
在我们电机厂家属院门口芸姐遇上了东伯,她红着脸急切切地说,东哥,他,他在商城叫警察抓走了。东伯拎着他长年不离手的酒瓶子,皱着红彤彤的鼻子说,早晚的事,早晚的事。芸姐说,他已经被抓了。东伯靠着螺纹钢焊接的结实的大铁门,吐出的酒气一点就能燃烧,他说,早晚的事,早晚的事。芸姐气得跺着脚去找东姨。
东姨惊天动地的哭声立刻传遍了整个家属院,院里人都知道东哥出事了。
芸姐回到家时,穿上了新西装的小军正站在镜子面前摇来晃去自我欣赏。看着弟弟踌躇满志的样子,芸姐心里就有些安慰,忘了心疼这套西服花了她半个多月的工资。她回头端详着条几上母亲的遗像,心里说,妈,您看,小军多精神,您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相片里的母亲欣慰地望着一对儿女,眉头舒展了许多,似乎很是满意。芸姨去世之后,厂里为了照顾芸姐和小军的生活,让芸姐接了班,到铸造车间当芯子工。芸姐的到来无形中提高了那些单身造型工的劳动积极性和劳动生产率,他们明里暗里较劲,以期引起芸姐的注意。可芸姐怎么会关注他们呢,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弟弟小军身上,她要担负起两个人的日常生活。
小军是个花钱的主,都上高中了,还热衷于打电子游戏,有时甚至到游艺厅里玩老虎机赌博。家里芸姐专门给他买的那台八位任天堂游戏机满足不了他玩的欲望,他要求买一台刚刚流行起来的十六位世嘉机。芸姐拗不过,和他到商店一看,这种机型得三百多块,相当于她一个半月的工资,芸姐不由吸了口凉气。小军不依,当即在商店里和芸姐闹起来,说不买他今天就不走,一身青春期少年的倔强和不通人情。芸姐左劝右劝都不行,反倒更坚定了小军买的决心,精明的商家不动声色地展示着世嘉游戏机精良的画面和更加凌厉快捷的操作,背后为他做着强大的支援。芸姐实在没办法,拐回厂里借了钱满足他。
小军从来不考虑芸姐的承受能力,没有钱张口就要,有次问芸姐要钱,芸姐拿不出,一怒之下,他二话不说抱起母亲的遗像背着书包就往外走,芸姐拉着他问他这是干啥。他瞅着相片愤愤地说,妈,这家没有咱们的立足之地,从今后咱们睡大街去。芸姐慌了,她一边抢母亲的遗像一边劝小军,别这样,有话好好说。拿母亲要挟芸姐,是小军的撒手锏,屡试不爽。芸姐对早逝的爸爸印象不深,但她忘不了母亲临终时拉着她手殷殷嘱托,以后就你姐弟俩了,你弟还小,不懂事,你一定要照顾好他,妈和你爸在地下也就放心了。芸姐尽管精打细算,每月的工资总是超支。她几乎借遍了全车间人的钱,可还是渐渐地满足不了小军的需要了。芸姐的宠爱无形中助长了小军在外边攀比的坏习惯,他要名牌球鞋,名牌休闲装,SONY随身听,最新的游戏卡带……
芸姐恋爱了。当刘哥名正言顺地出入芸姐家时,那些芸姐的追求者伤透了心。这个卖汽车配件的浙江人,除了有钱以外,要样没样年岁还偏大,可这算什么呢?爱情无界限,什么都有就是没钱的青年铸造工友们除了愤怒和慨叹之外又有啥办法。一个叫褚炎的翻砂工,翻砂翻着翻着突然把铁锹扔出三丈远,高腔低调地喊着说,不干了,不干了,明天也去做生意,挣他个金山银山。然后他气呼呼地躺到外边的沙堆上晒太阳。这勇敢的举动令许多人对他肃然起敬,都说要做就做这样有志气的人。后来不知谁喊了声主任来了,那家伙竟然长翅膀似的飞奔回车间里,干得比谁都欢。从这一点上来看,芸姐没有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是极具眼光的。这些心比天高胆比鼠小的家伙们多不可靠。
刘哥的相貌和年纪配不上芸姐,但他的钱却可以满足小军越来越大的胃口,芸姐也许是为了小军才和刘哥谈对象的,一个无奈的妥协的选择。饭桌上我妈和我爸说到这儿,对芸姐充满了理解与同情,我再也忍不住了,抛开饭碗,激愤地说,她太庸俗了,她是为了钱,是为自己,根本不是为小军。女人都爱慕虚荣只知道满足自己的私欲,她和天下所有鼠目寸光的俗女人没什么两样,因为钱而去委身一个与她有天壤之别的丑男人。我妈和我爸还有我姐吃惊地望着反应过度的我,我想那一刻我满脸初长的青春痘绽放得像秋天丰收的果实。我妈和我爸怎么能知道呢?他们怎么能知道我此时此刻那如同被毒蛇噬咬般的痛苦。
刘哥不是最佳人选,但确实是一个最现实的选择。爱情可以有浪漫和虚幻,但婚姻的实质更多是人与人之间实实在在地举家过日子,是普普通通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物质生活。
邻里面前芸姐和刘哥开始出双入对,尽管我们总看到天黑以前刘哥就走了,从不在这里过夜。芸姐甚至故意用邻居都能听见的夸张语调嘱咐他小心点,但还是有人私下里传他们已经住在一起了。和我们一样住红瓦排子房的老三他妈有回在我们家亲口对我妈保证,光看她的走姿我都能保证他们住一块儿了,肯定住一块儿了。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冲她偷窥别人隐私的这句令人恶心的话,我发誓,老三他妈是我最讨厌的人,长舌妇。更不能容忍她竟然怀疑刘哥八成还有老婆,他这是在骗芸姐。老三他妈悄悄和我妈说,这世道,家里有个做饭的,外边有个好看的,很正常。他说他没有老婆,谁又能跑到浙江去证实呢?说完后她睁着招牌似的金鱼眼茫然地望着我,显然对站在一旁的我的愤怒眼神感到莫名其妙。
再没有比谣传被不幸言中更令人伤心的了。有一天,芸姐正在车间里低头打沙芯,车间副主任突然慌里慌张地跑到她身边说,小芸,老刘他老婆来了,这会儿在办公室里,你快躲躲,她就要来车间了。芸姐噌地站起,手上还沾满打芯子的黑沙,她吃惊地说,怎么会这样,他还没有结婚啊。副主任说,千真万确,结婚证都带着呢,你还是先躲一下,别把事闹大了,这边有我先顶着。
千里迢迢寻夫的个头娇小的浙江女人并没有大吵大闹,她形影相吊地站在空旷的铸造车间里,声泪俱下地用方言讲述着她的不幸家史,说到痛处,连绵不绝的哭声像唱越剧似的动听。全车间的人都听入迷了,尽管一个字也不懂,但并不妨碍他们听的兴致。浙江女人用娇弱的肢体和凄迷的语言让每个人轻而易举地相信她是这桩痛苦婚姻的最大受害者。面慈心软的女芯子工都为身边出了个破坏家庭安定团结的第三者羞愤不已。心情最复杂的是那几个追过芸姐的青年,他们为自己过去不成熟的感情而惭愧万分:他们被猪油蒙了心,怎么会为一个可憎的第三者神魂颠倒?!
芸姐心乱如麻地回到第三排的红瓦排子房,推门却进不去,里面反锁着。怪了,小军去上学,谁会在里面?她用力拍门,过了一会儿,门才慢吞吞地打开,小军神色不安地探出头来。姐,你咋不上班?芸姐哪还有情绪和他说缘由,推门进去。屋里面竟还站着个年轻女孩,窘困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小军忙解释说快考试了,学校放两天假让轻松一下,这是他的同学,来帮助他解决学习上的几个难题。说完他匆匆拉着脸红似苹果的女孩往外逃。姐,你在家吧,我们出去了。不等芸姐喊住他,小军已经和那女孩风一般地卷出院子。屋里凌乱的床铺,证实了芸姐的怀疑,可这会儿哪还有心情去追小军,她自身难保呢,留着回来再收拾他。芸姐只觉千头万绪的酸楚涌上心头,趴在床上无助地哭了。
天刚黑,刘哥风风火火地跑来,急切地敲着芸姐家的门,不安地说,小芸,你听我说。门死死地关着,里面安静得像没有人。刘哥固执地敲着,他的举动惊动了四邻。我妈也出来了,站在我家门口的葡萄架下,双手卡着腰看上去气势汹汹的,说,哎,哎,说你呢,小芸不在家,你敲啥呢?催命鬼似的。刘哥操着蹩脚普通话说,我知道她在。在家她也不会见你,你这个不要脸的浙江人,你害她还不够?我妈属于那种心直口快又容易情绪激动的人。刘哥听了我妈的话,望着周围的邻居们,一脸的苦笑与无奈。他小心地结结巴巴地解释,因为心情激动的缘故,本来就不甚明了的普通话更是听不清楚。说着说着,他的情绪突然高涨起来,索性放开流利地说下去,全是不知所云的江浙话。说到痛处的时候他女人似的哭了,老泪纵横,把我妈她们一干老女人都吓了一跳。
刘哥用力地拍着芸姐的门,开始抛弃那些倾听真相的听众,转而对芸姐哭诉。他的真心话显然没有打动屋里的芸姐,或者芸姐根本没有在屋里,他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