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物语》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穗子物语- 第1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亏了耿荻。大家都说那可不是,天大地大不如耿荻恩情大。
  “就算耿荻是个男的,我也认了。”三三突然来一句。
  穗子说:“耿荻要真是男的怎么办?”
  蔻蔻古怪地笑笑。李淡云耷拉着眼皮,心里有数的样子。
  三三指着李淡云:“你肯定知道,耿荻是不是男的!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早就发现你们俩眉来眼去!”
  “放你的屁。”李淡云不屑地说,看也不看她妹妹一眼。她现在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懒得和三三这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一般见识。
  “她是耿荻的帮凶。”三三指着她姐姐对大家说。“她帮着耿荻打进‘拖鞋大队’,帮耿荻隐藏下来。真阴险啊,我们光屁股、尿尿、洗澡都让人家看去了!还让人家摸了呢!”
  “你少煽动,李逸云。”李淡云说,还是懒得细说分晓:“吃醋就说吃醋——不就是人家送我的挂面红糖没你份吗?”
  “你巴不得耿荻是个男的!”
  “我是巴不得。她要真是男的。我就跟她好了!可惜天下没那么好的男的!”李淡云以一种饱受创伤的过来人口气感慨道。
  穗子虽然年幼,但她发现李淡云不光是赌气。李淡云眼里含着不无美好的痴心妄想,尽管嗓音笑容都纯粹属于一个女流氓。
  “怎么样?果然不出我所料吧?”三三对大家说:“我们全上了李淡云和耿荻的当了!”
  李淡云哼哼地笑,说:“李逸云你有种扒了耿荻裤子嘛,这半年你偷吃偷喝也吃胖了,多几个爪牙不怕扒不了一条裤子。”三三说:“你还别激老子,老子扒猫皮扒兔子皮都是老手,军管会孙代表女儿的裤子,我也扒过几回。”李淡云说:“好,李逸云,你今晚要不扒耿荻的裤子,我们全体扒你的。”她转脸问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说同意。堕了胎的李淡云似乎成了她们的长辈,对她都有些敢怒不敢言。
  耿荻一进来就发现气氛异样。她把一面粉口袋大枣搁在报纸上,便解开棉袄扣子。她发现所有眼睛都往她解开的袄襟内部看。她撕一张报纸,垫在地上,两腿一盘,坐定了。这时她发现所有眼睛转了方向,全朝她裤裆方向来了。
  大家在听李淡云讲农村的事,一面用手指剥开大枣,若有蛀虫和虫卵,就搓一搓,或用筷子刮一刮,再放进嘴里。李淡云说打架打得最凶的两个男知青本来要判刑的,结果,突然被军队篮球队带走了。女孩们都说,当兵多好啊,扔的次品皮蛋、蛀虫枣子也够我们吃的。于是大家便问耿荻: 耿荻你两个姐姐当兵,你干嘛不当兵去?
  耿荻把嘴一撇,肩一扛,答复全在里头了。
  “耿荻舍不得你呀,蔻蔻。”三三说。
  耿荻白牙一呲,对蔻蔻笑笑。
  “耿荻你到底为什么不当兵?”女孩们追问道。
  耿荻说:“这还用问?”细眼眯得更细,几乎是调戏的表情:“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说完她立刻哈哈大笑,马上否定了她刚才酸溜溜的戏言。
  李淡云说:“三三,你不是发现了重大疑点吗?说出来给耿荻听听。”

()
  三三只是剥枣里的蛀虫,假装没听见。
  耿荻却并不问什么重大发现。她也用心地对付枣里乌黑的虫卵,把它们清除在报纸上。大家都静默下来,不时有人飞快地看一眼耿荻,她的蓝裤子、蓝棉袄从来没像此刻这样难以看透。
  “我就知道你孬货一堆。”李淡云激将三三。其实李淡云眼下的心情非常复杂,希望三三和耿荻交锋,打出个水落石出,又怕一架打下来,真相是大白了,可脸也撕破了,她们就永远得罪了一个最难得的朋友。耿荻是怎样来的?耿荻是在一个城市的人都朝她们白眼时来的。
  “孬货也比烂货强。”三三说。
  耿荻牙疼似的咂一下嘴。
  李淡云也不知道她究竟希望耿荻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说:“耿荻,三三说你……”三三一只拖鞋“啪”地砸在李淡云肩上。二话不说,李淡云已把那只拖鞋拍了回去,拍在三三额头上。耿荻马上立在两姐妹中间,一手按住一个脏话四溅,涕泪横飞的音乐家后代。
  大家呆呆立在石膏大腿、石膏胸脯之间,看耿荻不偏不颇的拉架。一年多下来,耿荻拉架已拉得很好。加上她原本有手劲,动作张弛自如,很快把李淡云推到萨特尔的山羊身子后面。她一再警告大虾一般弹动的三三:“再动我,我伤了你筋骨啊!”三三被捺在黛安娜肥大的胸脯之间。耿荻声音低八度:“我真伤你啦。”
  三三虽然仍在朝李淡云跳脚,动作却一点点小下去。耿荻毫不费力地一个手扼住她,另一个手腾出来捡跌烂的刘胡兰面孔。耿荻看上去力大、度大,完全是个对女孩们既惯使又小瞧的大男子。
  这时有人在门外吼道:“里面什么人?”
  大家一下子张大了嘴。她们全听出门外的人是孙代表。她们只听孙代表讲过一次话,但把他的口音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那是军管会刚进驻作家协会的第二天,所有“反动作家、画家”的子女被集中到食堂。一个英俊和蔼的中年解放军走上去,管大家叫“孩子们!”他告诉“孩子们”自己姓孙,是军管会的负责人。在部队大家叫他“孙教导员”,孩子们叫他“孙叔叔”就可以了。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浑身正气的叔叔,简直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战斗英雄。孙代表要孩子们放心,只要他们与反动的父亲们划清界限,揭发父亲们的反动言行,祖国人民决不亏待他们。
  一个孩子问:“揭发我爸什么呢?”
  孙代表想了想说:“比如说,你爸偷听敌台。”散会之后,孩子们看着孙代表雄赳赳的背影相互安慰:“我爸就是真的偷听敌台,我也决不揭发。”
  这时孙代表在门外喊话:“你们不出来,我要派兵来砸门啦!”
  “拖鞋大队”明白孙代表光杆一个,手下两个兵春节回乡了。她们搬了大卫王的中段和美杜莎的上半身,抵在门上。耿荻用手势叫大家千万别乱,她和李淡云正拆下一寸厚的隔板,打算用它抵门。
  “不要藏了,我已经看见你们了!”孙代表说。他面孔贴在匙孔上,鼻子挤得扁平,往熄了灯的女厕所窥视。
  现在推过来的是人面羊身的萨特尔,穗子和蔻蔻骑坐到它雄厚的背上。
  “好,不出来就不出来吧。我可以给你们父亲罪加一等。谁让他们指使自己儿子捣乱破坏啊!?……”
  耿荻咧开嘴无声地仰天大笑。所有女孩都张牙舞爪地狂喜: 这个笨蛋孙代表做得多低级?露马脚了吧?
  “不然,就是你们的父亲教你们在里面偷听敌台!”
  女孩们还是手舞足蹈,心想,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吧。父亲们反正早已成了“不耻于人类的臭狗屎”,处境还能再往哪儿坏?
  等她们静下来,发现孙代表早已走了。耿荻拉一下门,说:“完蛋了,那家伙把门从外面闩住了。”
  直到第二天清早,孙代表才回来。他看见一滩浑浊液体从门缝下流出来,便同情地问,女厕所马桶全堵死了吧?不如把那些牛鬼蛇神石膏像做尿罐,反正那个“特嫌”雕塑家早跳楼了。
  双方又对峙一天,孙代表告诉她们,昨晚他只不过用了根铁丝闩的门,那玩意太不结实,今晚他换了根拇指粗的火通条,绝对保证大家安全。说完他便告辞回家睡觉了。
  他一走,女孩们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尿尿。半袋蛀虫枣子已吃完,到后来她们连虫卵也不清理了,直接扔进嘴里嚼。剩下的就只有自来水了。耿荻说只要喝水就死不了。至少七天之内都能喘气。大家就不停地喝水,然后不停地尿尿,把所有的雪白石膏像底层都泡成了黄|色。
  四个马桶隔间的门都被钉住,耿荻每次都得从门上方翻进去。女孩们蹲在地上看她翻,矫健是没错的,不过毕竟不省事。这样麻烦自己,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耿荻的第二条长腿一蹬地,人已骑在门框上了。她无意间发现蹲在地上的八个女孩全把脸仰向她。黑暗中十六只黑洞洞的眼睛组成黑色的火力网,将她牢牢锁定。她感觉到她们伺机已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耿荻你干嘛呀?”她们中一个声音问道。
  她回答了一句。但那阵致命的狼狈感使她马上忘了她回答了什么。
  “撒谎吧?你每回说拉肚子,我们都听见你不过是小便。”
  她们中另一个声音说道。耿荻想,果真中了她们的埋伏。原来这群女孩也是这“怀疑一切”大时代的一部分。耿荻骑坐在两米高的门框上,看她们整齐划一地站起来,站在比例悬殊的巨大白色雕塑之间。
  耿荻一贯的态度回来了。她爱理不理地笑笑,说:“关你们什么事——我拉不拉肚子?”

()免费电子书下载
  “你干嘛非爬那么高,费那么大劲翻进去呢?”
  “这你都不知道?”耿荻又一笑:“我要脸呐。”女孩们稍愣又问:“你怕什么?!都是女的!”耿荻不理睬她们了,一条腿极有弹性地着陆于干涸的马桶。
  所有女孩在外面屏了呼吸,听着里面的每一响动。耿荻说:“真文雅啊——大文人的千金们!”
  “反革命大文人的千金。”她们隔一扇堵死的门纠正她道。
  最终还是靠了耿荻的长腿,捅开门上方一块木板,伸手出去拨下火通条,大家才突了围。孙代表到最后也不知道与他顽抗了两夜一天的都是谁。
  端午节那天“拖鞋大队”全体逃学,背了各种食品去看她们的父亲。路程有五十华里,她们仍是五辆自行车,轮流骑,也轮流被人驮。每辆车把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网兜,里面盛着过期羊肉罐头和各种残次食品。她们把过期猪板油用小火熬炼,炼出的油居然也白花花的,再撒些盐和花椒,香得命都没了。根据各自父亲不同的刁钻癖好,她们还挖地三尺地弄到一些精致物件,比如穗子爸曾经只用蓝吉利剃须刀,蔻蔻爸只用纯细棉的手纸,三三爸每顿饭后必喝一口白兰地助消化,绿痕爸只用“友谊牌”冷霜。穗子带得最多的,是她爸需要的姜茶。穗子爸有胃气痛,一年到头离不了姜茶。
  太阳滚烫,女孩们开始骂穗子,自己不会骑车,还带那么多东西。耿荻说:“真是一帮小女人,整天计较小破事。穗子,来,坐我车上。”
  自从那次女厕所抗战,耿荻索性就是一副小爷儿姿态,常常说女孩们头发长、见识短、鸡零狗碎、胸无大志。
  耿荻骑得比其他女孩快,不久便和大家拉开了距离。
  穗子发现耿荻是个很懂体贴的人,过一点儿小坎都提醒她坐稳,大下坡时还叫穗子抱紧她的腰。穗子觉得自己心跳得有些超速: 这个耿荻要是个男孩该多么可爱。她想或许所有人都和她一样,暗暗爱着一个有可能是男孩的耿荻。她们阴谋加阳谋,不断伺机要揭下耿荻的伪装,其实就是想如愿以偿。
  穗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摸耿荻的辫子。没有这两个辫子,事情就一点也不荒谬了。
  “耿荻,谁给你梳的辫子?”
  耿荻笑了,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自己梳的?”
  “这种反花你的手得反过来编才行。”
  “原来你一点不傻呀!”她又是那样仰天大笑。“是我家老阿姨给我梳的。我从小就是她给梳头。她不准我妈给我剪头。”
  穗子不响了。她在想,或许耿将军家风独特,为了什么封建迷信的秘密原因把个小子扮成闺女了。但穗子还是觉得这太离奇了。三三发动的这场“大怀疑”运动,大概是一场大冤枉。她知道耿荻和大家拉开距离之后,三三就要正式布置了。原先耿荻不参加她们这次探亲,说你们是探望你们的爹啊,又不是我爹,我去算谁?大家说,去吧去吧,你不想见我们这些著名的反革命爹呀?不想看看他们脱胎换骨之后嘴脸还丑恶不丑恶?耿荻答应同行时,哪里会想到一张天罗地网已悄悄张开。
  穗子真想告诉耿荻,你逃吧,现在逃还来得及。但她绝不能背叛“拖鞋大队”。穗子已背叛了老外公,她已经只剩“拖鞋大队”这点患难友情了。耿荻的车下了坡,三三她们的车刚刚上到坡顶。她们在商量今晚宿营时如何剥去耿荻的“伪装”,耿荻没有退路,没有出路,只能决一雌雄。七双手将会捺牢她,然后好戏就登场了。穗子看见四辆自行车正交头接耳。三三会说:“这年头什么伪装都有。穗子外公多像老红军啊,结果是个老白匪!……”
  到农场时已是下午。远远就看见一群父亲排成一列长队伍,正传着巨大土坯。蔻蔻爸站在队列外,戴顶草帽,一辆独轮车过来,他便往车里添几锹土。
  女孩们找了块稍凉快的地方坐下来,一声不响地看着这支由父亲们组成的晦暗阴沉的队伍。已是夏季了,父亲们还穿着深色肮脏的冬天衣服。穗子爸是一件深灰呢子中山装,两个胳膊肘在破洞里忽隐忽现。三三爸穿的是件绸面丝棉袄,丝棉从无数小孔露头。只有蔻蔻爸的装束合时宜: 一身浅蓝劳动布工装。
  “蔻蔻,你爸爸没戴白袖章!”
  蔻蔻仔细看,立刻慌了。她爸怎么忽略了这么大的事,把写有“封、资、修画家”的白袖章给忘了?
  女孩们就这样坐着,看着,偶尔说一句:“我爸脚有点瘸。”“我爸瘦多了。”“我爸直咳嗽,别是犯肺病……”
  耿荻坐在她们身边,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她从来没见过她们如此安静,娴雅,充满诗意。
  工间休息时间到了。女孩们向工场中的父亲们走去。耿荻一个人坐在原处,望着远处的父女相会。没有她想像的欢笑,最多是父亲伸手摸摸女儿的脑袋,拉拉她们的辫子。然后女孩们把夏天的衣服和礼品交给了父亲们,便朝耿荻这边走来,耿荻完全不认识她们了,她们沉默并凝重,忘却了世间一切鸡零狗碎的破事,全是一副优美的灰冷情调。耿荻想,这大概是她们的真面目了。
  傍晚时分,女孩们去父亲们的营房看他们开晚饭。一件出乎她们意料的事发生了。所有的父亲捧着女儿们刚送到的“高级物品”低头站在伙房门口。这个农场有上千人,大多数来自文化界和文艺界。人们出入芦席围成的伙房,都停下了脚看女孩父亲们手上捧的纯棉细手纸、小瓶白兰地、友谊搽脸霜、姜茶和蓝吉利刮脸刀。从远处听不见父亲们在念叨什么,但女孩们明白他们一定在悔罪。一定在说:“我生活作风糜烂,把资产阶级的奢侈品带进了劳动改造的艰苦环境……”
  大家全站住了。站了一会,全哭起来。
  耿荻发现她们的哭也跟平时不同了。是一种很深的哭泣,完全没有声响,只有滂沱而下的眼泪。耿荻知道她们心痛而愧疚,因为她们别出心裁的礼物,父亲们必得如此当众羞辱自己。
  晚上女孩们去父亲们的营房坐了一会。营房就是巨大的芦席棚,里面搭了一百多张铺板。父女们简单地交换了一些消息,当着一百多人,连拍拍脑袋、拉拉辫子的亲热也省去了。
  耿荻等在门外井台上。她已经看够了,不愿再看父女们的离别。她坐在井台的青石台阶上,嘴里吹着“二小放牛”,见女孩们鱼贯走出芦席棚,蔻蔻远远拉在后面。大家顾不上留神蔻蔻的反常,只感到气息奄奄的疲乏。
  所有芦席大棚的灯都熄了,“拖鞋大队”还坐在井台上。“白来一趟。”三三干巴巴地说。两个多钟头,她们第一次开口。“那么远,白来了。”三三又说。

()好看的txt电子书
  “大家说都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