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集新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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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集新注-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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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发出,使之成为这类主题歌咏的胜场。而毛文锡及牛峤这两首词的出现,
可喜地具备了词的这个方面的主题。
与边塞主题相关的,也是唐代诗人笔下极常见的,乃是出征家人的闺思。
如牛峤的《更漏子》三首,及毛文锡的《醉花间》,其中有云:“何处轮台
声怨”(《更漏子》),“偏忆戍楼人,久绝边庭信”(《醉花间》),抒
情的性质至为显然,不过因描写闺闱的辞藻过于浓密,把念远的情思掩盖得
轻微了些。而温庭筠的一首《蕃女怨》写得较为明切:
碛南沙上惊雁起,飞雪千里。玉连环,金簇箭,年年征战。画楼离恨锦
屏空,杏花红。
词的绝大部分写边庭景象,只在最后两句落到恩妇所在的境地,点明题意,
于是前面边地一切,俱成思妇意想中之事,把两地时节景物相对展示出来,
则思妇系念征人的情意之深可以想见。
唐代诗人集中可常见到的“宫怨”在“花间”词人笔下出现也是很自然
的。如韦庄的《小重山》:
一闭昭阳春又春,夜寒宫漏永,梦君恩。卧思陈事暗销魂。罗衣湿,红
袂有啼痕。 歌吹隔重阍,绕庭芳草绿,倚长门。万般惆怅向谁论。颙
情立,宫殿欲黄昏。
词的首句点明主人公的身份,以下接着写她的处境及感情活动,以至在环境
刺激下,无可奈何以至绝望的情态,于是一位愁肠万转的宫廷妇女形象,婉
转低回纸上,似可呼之出来。此外还有薛昭蕴的《小重山》二首,同样是歌
咏“长门”情事的。
在“花间”词中,还有一种令人感到新鲜的内容,乃是对于及第放榜盛
况的描写,韦庄有二首,薛昭蕴有三首,调名俱为《喜迁莺》,即取“出自
幽谷,迁于乔木”①之意,也恰合苦寒士人一旦致身青云的喜悦心情。下录他
们的各一首:
街鼓动,禁城开,天上探人回。凤衔金榜出门来,平地一声雷。
莺己迁,龙已化,一夜满城车马。家家楼上簇神仙,争看鹤冲天。
韦庄:《喜迁莺》第二首
金门晓,玉京春,骏马骤轻尘。桦烟深处白衫新,认得化龙身。
九陌喧,千户启,满袖桂香风细。杏园双宴曲江滨,自此占芳辰。
① 《诗经?小雅?伐木》
薛昭蕴:《喜迁莺》第三首
二词俱尽致地描绘出京城放榜时的一片喧腾的社会气氛,及登第青春风得意
的情态。五首词中对于情节气氛的描写渲染,近似小说家的口吻手法,不嫌
详尽率露,乃是词自身具有通俗性的本色。
《花间集》中,还有部分作品,使人感到一种特异的新鲜气息和清美光
辉的,是李珣的《渔歌子》四首,以及他和欧阳炯的《南乡子》共十八首。
《渔歌子》四首是继张志和《渔父》五首之后,描写那种放纵于大自然中的
渔人生活情趣。词的语言清淡,情思旷远,在《花间集》中呈现出一种迥异
的风貌。其中有云:“不见人间荣辱”,“名利不将心挂”,又云:“书满
架”,“鼓清琴”,可见词中所写,不是一般渔人,而是不求荣利隐于渔钓
的作者的自己影像。后来写出一组《好事近》,抒写这类生活情调的朱敦儒,
已远在二百年后了。李珣和欧阳炯的《南乡子》十八首,共同形成一幅长卷
的南国风情画。展开这幅画卷,使人俨如陶醉在迷人的南国乡土里,到处是
一片红翠欲滴的卉木,忘机自适的珍禽异兽,天真活泼的粤乡少女,酿发出
浓郁的南国风土情味。下面各选录一二首,略当一脔:
乘彩肪,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带香游女隈伴笑,争窈窕,
竞折团荷遮晚照。
李珣:《南乡子》十首之四
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
骑象背人先过水。
李珣:《南乡子》第十首
路入南中,桄榔叶暗寥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
树底纤纤出素手。
欧阳炯:《南乡子》八首之六
上举《花间》词中展示的内容和风格的许多方面,虽然在整体中为数尚
微,但它们给后代词家的启示总是可贵的。而从“花间”树立起来的作为词
的总的倾向的婉约词风,一直是风靡北宋词坛的,尽管东坡以其才学气度,
别启词境,独开宗风,并未能转移当时的词风。温飞卿的严妆和韦端己的淡
妆(周济语意),乃是“花间”并崎双峰,而北宋词人大致斟酌温、韦之间,
其词丽而不密,疏而不淡,张子野、秦少游足为代表。试举张先的两首:
蘋满溪,柳绕堤,相送行人溪水西,回时陇月低。烟霏霏,风凄凄,重
倚朱门听马嘶,寒鸥相对飞。
《相思令》
春欲尽,日迟迟,牡丹时。罗幌掩,绣帘垂。彩笺书,红粉泪,两心知。
人不见,燕空归,负佳期。香烬冷,枕闲欹。月方明,花淡薄,惹相思。
《三字令》
这类作品,辞藻清丽,情思深婉,置之《花间集》中,为是上乘。在《张子
野词》中还可看到很多,不仅一二首而已。再看秦观的小令: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画堂春》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浣溪沙》
设色布境,俱极清丽,而一种轻淡的哀怨之情,虚极无聊之感,俱似轻烟般
从景物中缕缕散出,非常耐人寻味,这乃是“花间”词人的艺术高境。秦观
的许多著名长调如《满庭芳》之“小抹微云”及“晚色云开”,《望海潮》
之“梅英疏淡”,以及《八六子》等,情辞婉丽,俱源于“花间”,不过衍
小令为长调,故气势疏朗,如花之苞蕊绽开,更觉丰神鲜华清美。陈廷焯曾
说:“秦少游? 。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①中肯
地道出了秦词与花间的源流演变关系。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转述陆游之言说:“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
千人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说《花间
集》的“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确符实际,但这一事理仍是“可
晓”的。词当初本出自民间,人民绝少礼教束缚,即赋予词以自由活泼的性
格。及文人从事此体创作,亦无所依傍,自可充分发挥其创造性,加以晚唐
文学崇尚辞藻,酒边花下,发为歌唱,尤觉谐适,故使人感到“精采绝艳,
难与并能”。陆游的《花间集跋》说:“词者,本欲酒间易晓,颇摆落故态,
适与六朝跌宕意气差近”,已经约略地道出了其中的消息。虽“花间”词的
内容,大致不外男女悲欢离合之情,而其表现方法及所呈现姿貌之繁宫,乃
使读者玩索不尽。如温庭筠的《菩萨蛮》十四章,俨如十四幅“闺思”图画,
从不同的境地、时间、气象、景物写来,各自构成极为生动、新鲜而蓄意深
曲的人物情貌,令人“直如身履其地,眼见其人”。②十四章中,绝无重复之
象,其运思用笔之精巧,俱堪称绝诣,启后代词人无限艺术法门。而在辞采
鲜丽的物象描绘中,却蕴含无限人的情思,自然溢于言外,亲切可感。如云:
“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由前之“懒起”、“梳洗迟”写来,则触目
惊心,物双人单之情,不言可喻。又云:“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一
种自怜自惜,美人迟暮之惧,溢于言表。又云:“花落月明残,锦衾知晓寒”,
① 《白雨斋词话》卷一
② 江尚质:《古今词话》增辑
其人好景良宵伤心不眠之情,可以想见。又云:“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
娜春无力”,宛然如见其人长夜相思困慵之情状。这类作品,语言之外,蕴
蓄的情意无限丰腴深厚,耐人寻味,前人曾有称道“花间”为“高古”或“简
古”,正是指的这种艺术造诣,也是后代词人所极意追求的。其他如造境设
色之美,写照传神之妙,均为后代词人提供了缤纷炫烂的范本,在后代许多
著名作家的作品中,可以明显看出“花间”的影响。
《花间集》无论从词的发展史上或艺术创造方面言,都有其值得重视的
价值,确是祖国文学遗产中一串光华灿烂明珠,值得整理研究。《花间集》
的注释工作,前此曾先后有人作过一些,但还可继续致力,互相补充,使这
部最早的词的总集,更多地为读者所理解欣赏。沈祥源、傅生文二同志,系
武汉大学毕业的七八届研究生,沈君研究中国古代汉语,傅君研究唐代诗歌,
他们利用业余时间,各以所长,共相切磋,合力注释《花间集》,正可相得
益彰,为读者作出良好的贡献。我衷心为他们辛勤努力取得这一成果而感到
高兴,并祝愿他们继续献出新的优美果实。
□花间集卷一
温庭筠 五十首
温庭筠(约公元818 年—约公元870 年),本名岐,一名庭云,字飞卿,
太原(今山西阳曲附近)人。才思敏捷,每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成,
时人号为“温八叉”。由于他傲视权贵而失意场屋,以致屡试不第。只做过
隋县尉、方城尉和国子助教,所以《花间集》称他是“温助教”。
在文学史上,温庭筠是活动在诗衰词兴的交替时期。他的诗与李商隐齐
名,时称“温李”;他的词则与韦庄并列,号为“温韦”。在词的发展史上,
温庭筠可说是词坛上的一位开山大师。现存词具在《花间集》、《金奁集》
和《全唐诗》中。
温庭筠的词,内容多写闺情,辞藻浓艳,结构绵密,词旨隐曲,前人对
他的词有许多评价,如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温庭筠“工于造语,极
为绮靡”;张惠言在《词选序》中也说“其言深美闳约”;李冰若在《栩庄
漫记》中则说其所作“有以丽密胜者,有以清雅胜者”。
菩萨蛮
其一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
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注】
小山句——小山:屏风上绘的山景。金:金色的曙光。明灭:日光浮动,
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又解:小山谓发形高耸,金谓头上妆饰品。又《夏盛
选本》解:唐代女子画眉,有一种叫“小山眉”,隔夜的眉黛有深浅,好像
山峰重叠。唐代的妇女喜欢在额上涂上黄色,叫做“额黄”,隔了一夜,黄
色有明有暗,所以说“金明灭”。
鬓云句——鬓云:形容鬓发细柔乌黑。度:飘度,这里形容头发蓬乱,
丝丝袅袅,半掩着面容,如飞飘之状。腮:面庞。雪:白嫩,或指敷粉。
蛾眉——或作娥眉,扬雄《方言》:“娥,好也,秦晋之间好而轻者谓
之娥。”
枚乘《七发》:“皓齿娥眉。”
弄妆——打扮、妆饰。
照花句——照镜戴花,前后各置一镜,方能瞻后影。花:头上的妆饰品。
花面句——双镜之中,花朵与人面交相辉映,更显得人面如花。
新帖句——帖:贴金,用金线绣好花样,再贴缝在衣服上。襦:短上衣。
古乐府诗《陌上桑》:“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双双句——指罗襦上有金线绣成的双双鹧鸪。鹧鸪(zhègū这姑):鸟名。
《本草纲目?禽部》:“鹧鸪性畏霜露,夜栖以木叶蔽身,多对啼,今
俗谓其鸣曰‘行不得也哥哥’。”其形如鸠,头顶紫红色,背灰色,嘴红,
腹带黄色,脚红色,外形较美观。
【析】
温词为《花间集》之首,此词又为温词之首,足见其为典型的花间之作。
词中首句写了室内的晓景:屏风上金光时明时暗,在重重叠叠的山景间
浮动。第二句写闺妇初醒而尚未起床,散乱如云的鬓发。在如雪的面庞上飘
动。三、四句写她起床后的行动:懒洋洋地打扮,慢吞吞地梳洗。着一“懒”
字和“迟”字,其惆帐倦怠之情,生动可睹。五、六句承上写妆扮的具体情
形,她簪花时,置放双镜,是那么细致、讲究,花容与人面交相辉映,更觉
人面如花,愈增艳丽。既然前面写了“懒”和“迟”,而此处又写她这样“细
致”、“认真”地打扮,这正是她内心矛盾的真实反映,因情人不在而懒起
迟妆,但少妇的爱美本能又促使她细致地妆扮。最后两句写她更换新衣时,
忽见衣上有双双鹧鸪,不禁更添了一段新愁。
通篇写闺怨之情,但又含而不露。本词采用了仄韵和平韵交错变换的调
式来表现,使曲折细腻的思想感情与语音形式完美的结合起来了。“照花前
后镜,花面交相映”两句,不仅平仄合于律句,且巧妙地安排了五个响亮的
去声字:“照”、“后”、“镜”、“面”、“映”,置于换头之处,咏唱
时,就更显得跌宕飞动、顿挫抑扬了。
其二
水精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
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注】
水精——水晶石,可作妆饰品,一般透明无色,但也有因含物质成分不
同而呈现灰、黑、黄、紫等色。
暖香句——这里说鸳鸯锦被中,既香且暖,最易引人入梦境。惹(rě):
逗引,撩起。《花间集》词中用“惹”字共25 处,多为此意。鸳鸯:水鸟名,
常成对共游,羽毛美丽,故人们常用鸳鸯来比喻匹偶。《文选?古诗十九首》: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锦:锦缎,此处指锦被。
江上句——写初春将晓时的景色:细柳如烟,残月朦胧,鸿雁北飞。
藕丝句——衣裙染为藕丝色,像秋日蓝天之浅色。藕丝:青白色,这里
借代为衣裙。李贺《天上谣》:“粉霞红绶藕丝裙。”
人胜句——意思是剪成参差不齐的彩胜戴在头上。人胜:即彩胜、花胜。
《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为人日,??剪彩为人,或镂金薄为人以贴屏
风,亦戴之头鬓。”这里是指头上的妆饰品。李商隐《人日诗》:“镂金作
胜传荆俗,剪采为人起晋风。”参差剪:剪成长短不一的样子。
隔香红——分戴鲜花。因花分戴于两鬓,所以用“隔”字。隔:分开。
香红:鲜花。
玉钗句——钗(chāi),古时妇女的首饰,常以金玉制成。白居易《长
恨歌》:“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头上风:指头上所饰花胜
之类,随步迎风而微微颤动。
【析】
这首词是写怀人之情,与前首一样,没有明白说出,需要细致体会。
上片的一、二句,是写室内的陈设,接着两句是写室外的景象。室内是
水精帘、玻璃枕之类晶莹澄彻的器物,构成一派清明的环境;而暖香的鸳鸯
锦,却又唤起人一种极华丽的意象。“江上”二句,境界更为开阔:残月朦
胧,江天一色,柳丝如烟,并点以飞雁,景象由前面的华艳转为清丽。背景
虽只是罗列了一些现象,但人物的思绪已微微透出。“暖香惹梦”的“惹”
字,与前首的“度”字一样,极为生动传神。“惹”出什么梦呢?词人没有
明写,但在鸳鸯锦被之中所做的梦,自然是怀人的春梦了;同时,鸳鸯也反
衬了女主人公的孤独。这两句把孤单之情织进华丽的画面中,别有情趣。“江
上”二句,实为她梦醒之后,所见室外的一派清丽之色,这正好与她凄寂的
情怀相融合。
下片写女主人公梦醒后的形象。“藕丝”句状其服饰之色,“人胜”句
写其首饰之丽。最后两句,使女主人公的神情全出,簪花如画,在和风骀荡
之中,微微颤动。
上下两片,似乎是没有联系,但细寻而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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