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集新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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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集新注-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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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宪融:《词论》
温庭筠“密而隐”,韦庄“疏而显”。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
这些都从不同的角度,指出了他们的不同风格特征。总括前人的论述,
可以说是温“密”韦“疏”、温“隐”韦“显”、温“浓”韦“淡”。
所谓温“密”韦“疏”,是指谋篇布局而言的。温庭筠的词,布局细密,
画面一个接一个,使人应接不暇。它们之间省去了物象的某些外部联系,也
极少用虚词之类。一些事情的发展变化,也不明白说出。他的十四首《菩萨
蛮》是这方面的最好例子。试看这组词的第二首:
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整首词句与句之间的表面联系被省略了,特别是上片的前两句和后两句
之间,看不出事情的进程。它只是事物的一组横断面,描摹了同时出现的若
干情景,而事物纵的发展却不十分明显,这倒很有些像现代电影中的“蒙太
奇”手法。初读时就极难寻找出其间的脉络,把握不住词人要表达的意思,
只有细细玩索,才能领略到女主人公的怀人之情。这一主题不是通过人物的
有次序的活动表现的,只把它包含在罗列的各种事物与现象之中,让读者去
发掘、理解。如果把这首词作为“仕女图”来看的话,那么词的上片是背景,
下片才是人物。而上片的前两句是室内的陈设,后两句则是室外的景况。这
两句看似没有人物,更难找到感情的所在,但细加品味,“惹梦”则暗点出
了人物,也微透出了思绪。“惹”是逗引撩拨之意,深含柔情蜜意,逗撩出
了什么梦呢?也略去了,但可想而知,在鸳鸯锦褥中做的梦,无疑是怀人了。
“江上”二句,是梦醒后所见的室外一片清丽之色,这与室内女主人公的凄
寂情怀正和谐统二起来。下片人物也像似与上片隔断,但细寻而线索俱在。
作者着力描摹女主人公的美好妆束,乃是因为女主人公正当妙龄,故才有“暖
香惹梦”。韶华过隙,深闺遥怨的情怀,也就在这依艳的形象中透出来了。
真是“通篇如褥绣繁弦,惑人耳目,悲愁深隐,几似无迹可求”(俞平伯:
《读词偶得》)。这便是温词布局绵密的特征。
韦庄的词则不是这样。他的词,句与句之间跳跃性不大,着重于事物纵
的发展,进程井然有序,布局上显得疏朗清楚,表现的情绪也容易体察。也
以他的一首《菩萨蛮》为例: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首词一看就明白,纯是以白描手法写江南游乐。全词分三层,分片而
意不断。首二句从人们的赞叹中泛写江南够人留连,紧接着四句,写江南风
物人情之美,既是补足“江南好”的,又是末一层的充足理由,最后一层写
想法,这想法是以上描写的必然结论。先后脉络十分明晰,感情发展自然合
理。这与温庭筠的词显然有别。当然,温庭筠的词中也有写得比较疏朗的,
如《更漏子?玉炉香》等,但这样的词不多,正像韦庄词中也有极少布局绵
密的一样。
韦庄词的结构虽然比较疏朗,但也绝不是散乱、平直的,而是逐层地向
纵深发展。如《浣溪沙》:“惆怅梦余山月斜”和“夜夜相思更漏残”两首,
是写对所钟情女子的怀念。第一首是写相思而成梦,梦后惆怅又想其人,中
间用“小楼高阁谢娘家”垫出一笔,既是梦中所见之境,又实为玉容所居之
地。第二首写相思不寐的活动,词人又用“想君思我锦衾寒”一句推进一层,
似直而纡,曲处能达,写得情致婉娈缠绵。韦庄就是善于在疏朗的布局里,
运用回环的章法,淡远的笔调,将悲喜错杂的真情,迤逦写出,格外清丽透
彻。
所谓温“隐”韦“显”是从描写手法上来讲的。温庭筠惯于在词中连接
不断地用借代、暗喻、反衬、侧面烘托、词序变换等表现手法,使本来已经
够含蓄的思想,更加隐晦。如《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词的第一句连用两个借代,使人根本不以为是写屏风。第二句又连
用“鬓云”、“腮雪”两个暗喻,且词序又变换了,不说“雪腮”而说“腮
雪”。第五句的“花”又是指人;不说照人,而说照花,其意双关。最后,
又把新贴在罗襦上的金鹧鸪与绣罗襦分开写,这样愈转愈曲,愈曲愈深,使
词意十分迷离恍惚。女主人公的心绪只在一个“懒”字和一个“迟”字中,
隐约暗示着,结句的“双双”一词,又巧妙曲折地反衬出女子的孤独。整首
词只不过写女子从床上到床下,从梳洗到妆成,从而表现少妇之思,闺阁之
怨。写得相当细腻隐曲,婉约含蓄,其意境若明若昧,仿佛轻纱笼罩,夜月
朦胧。
韦庄的词,一般都比较显露,往往直吐衷肠。虽然他也用借代、暗喻、
反衬之类的表现手法,但他一般不像温庭筠那样接连不断地运用,而是以白
描运笔,直叙深意。读其词很少有隐晦曲折的感觉。《菩萨蛮》五首全是这
样。
韦庄的词是“显”,但显而不浅,词达意婉,别有韵味,使人玩索不尽。
张炎曾说:“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
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当以唐《花间集》中韦庄、温飞
卿为则。”(《词源》卷下)这正道出了韦庄词显而不浅的特色。
所谓温“浓”韦“淡”是指语言色彩来讲的。温庭筠的词,辞藻浓艳,
精雕细琢。他常常是把一些很难捉摸的微小意思,包含在金玉锦绣、凤凰翡
翠之类错彩镌金的字眼里。如“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只是形容了罗
襦上的花绣;“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也只是写了一个金钗。他的六
十几首词中,到处是鸳鸯、凤凰、玉钗、金鹦鹉、金鹧鸪之类的绮靡绚丽、
金碧炫人的辞句;鬓云、香腮、芙蓉面、杨柳眉一类诱人的句子。此外像烟
月、香雾、微雨、晚霞等,也是他常用的。“他的词是将锦绣、金玉等富丽
的字面凑成功的彩缎”(伊碪:《花间词人研究》)。
韦庄的词不像温庭筠的词那样浓艳,而是清俊流利的,如《应天长》: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见玉楼花似雪。
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
词是写别后的相恩之情,全用自然朴素的语言表达出来,单纯明净,形
象如画,淡中有深长的浓郁之味。他的五十几首词,绝大部分如脱口而出,
真切自然,确实是“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金粟词话》)。
韦庄的词虽“淡”,但淡而不“乏”,婉娈幽怨,寄寓闲雅之中,辞愈
质朴而情愈真切。如《女冠子》二首,老老实实地把心中的感情说出,淡而
不隔,语语如在目前,可说是再朴素明快不过了。然辞谈情切,深沉执著,
感人的效果异常强烈。当然,韦词中也有一些艳丽的句子,但他不是堆金积
玉的,也无斧凿痕。这完全是为了突出诗人所喜爱的主人公的缘故。所以在
浓中又能透出一股清淡之气。
温庭筠词的“密”、“隐”、“浓”,韦庄词的“疏”、“显”、“淡”,
既是他们两人风格的相异之处,也代表了花间词人的两种主要不同风格。接
近温庭筠词风的有牛峤、顾敻、魏承斑、阎选、毛熙震;接近韦庄词风的有
皇甫松、薛昭蕴、牛希济、孙光宪、李珣、鹿虔扆;介于二者之间的有欧阳
炯、和凝、尹鹗、张泌、毛文锡。这只不过也是就主要倾向而言罢了。

《花间集》在我国韵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这不仅因为它保存了我
国早期词人的大部分作品,对词这种艺术形式的巩固、成熟,起了积极作用,
而且,它对发展词的创作,从内容到形式,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词发展到宋代,呈现了万紫千红、千峰竞秀的盛况,而花间词对宋词的
影响也最大。尤其是北宋前期,当时的词人们将花间词奉为词的正宗,谓之
为“本色词”。他们除了受南唐词的影响外,更多的是承袭了花间词的,内
容和形式都没有多大变化。
在内容方面,写相思离别也是北宋初期词的主要倾向,这是一目了然的。
就是“穷塞主”范仲淹的苍凉悲壮的边塞词,也是可以在《花间集》中找到
渊源。请对比一下毛文锡的《甘州遍》上阕与范仲淹的《渔家做》上阕:
秋风紧,平碛雁行低,阵云齐。萧萧飒飒,边声四起,愁闻戍角与征鼙。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
日孤城闭。
两词何其相似。还有,在前面提到的《花间集》中那些内容比较深刻、
丰富的词,对宋词写身世之感、家国之恨,也不无影响。
艺术形式方面,花间词对宋词乃至以后的词的影响那就更大了。
北宋初年的词多为小令,这与花间词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在词的意境、
字句方面,也可以看到前后因袭的痕迹。如范仲淹《苏幕遮》中的“碧云天,
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与张泌的《河传》中的“渺莽云水,惆怅暮帆,去程迢递。夕阳芳草,千里
万里,雁声无限起”;晏几道的《鹧鸪天》中的“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
路许多长”,与孙光宪的《浣溪沙》中的“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
茫”;晏几道《临江仙》中的“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
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与张泌的《浣溪沙》中的“天上人间何
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等等,都有某些共通之处。柳永
的名句“杨柳岸,晓凤残月”,在花间词中,也有许多处影子:“窗外晓莺
残月”(魏承斑:《渔歌子》),“帘外晓莺残月”(温庭筠:《更漏子》),
“细雨晓莺残月”(温庭筠《定西番》),“惆怅晓莺残月”(韦庄《荷叶
杯》)等。女词人李清照写的一首《小重山》词,第一句“春到长门春草青”,
就与薛昭蕴的《小重山》的第一句完全相同。以上这些,决不是一种巧合,
而是受影响的自然流露。
此外,花间词人在创造词调方面,也是卓有贡献的。《花间集》中共有
词牌七十七种,一百二十余体。其较长者如薛昭蕴的《离别难》,长八十七
字;最短的是温庭筠的《南歌子》,二十三字。这些词调,有一些是唐教坊
曲中有的,但那只是一些空名,而在《花间集》中,我们却见到了它的内容。
还有一些词调,是对民间曲子调的加工的结果。花间词人多通音律,其中也
有不少的“自度腔”,这是他们的创造,这就丰富了词的形式,特别在句法
的变换、格律的组合、韵位的安排等方面,给宋代以及以后的人开拓了一些
新路。
至于花间词人的风格,影响则更为深远了。历来评论家评词,都标举婉
约、豪放两大派别,婉约派词的源头就在花间词,这也是大家公认的。虽然
近二三十年来,我们有重豪放、轻婉约的倾向,但婉约的风格,总是以其特
有的艺术魅力,吸引了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人们。从历史上看,婉约派的
队伍,也总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日益壮大,后继者绵绵不绝。北宋时代,除
苏轼外,全是婉约派的,其实,苏轼也写了一些婉约的词作;南宋词坛,婉
约派也还是主流。钱鸿瑛先生的《婉约词散论》一文,对此作了详备的论述,
这里就不赘述了。
总之,《花间集》以它特有的思想内容,从生活的某些侧面,给人们以
真挚、善良而美好的艺术享受;以它独具的艺术风格,如潺潺不尽的溪流,
灌溉着神州千年词苑;以它丰富多采的表现形式,给祖国诗坛点缀了斑斓绚
丽的花饰。就是在海外,它也有一定的影响。今天,在我们中华民族的琳琅
满目的文艺主库里,古人留下的遗产总不会那么纯洁、完美,需要我们去清
查、整理,只要我们坚持“批判继承”的正确方针,历史地、审慎地去对待
它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那么,《花间集》也必然同其他优秀的文学遗
产一样,乃是很值得阅读和研究的。
沈祥源 傅生文

胡国瑞
《花间集》是我国第一部词的总集,它的出现,标志着词作为一种文体
的正式成立。即从表面看来,其收集作家之众多,作品之丰富,调式之纷繁,
至足蔚为大观,使人目光眩乱,感叹新奇;而其对后代这一文体的影响之重
大深远,则是不可估量的。过去许多词论家认为《花间集》为“倚声填词之
祖”①,或云“长短句之宗”②,并一致概略地道出了它在词的发展史上的地
位及作用。
从词的发展方面看来,除了作为“花间”总的倾向的、表达男女悲欢之
情的婉约艳丽的词风外,其他各种题材和风格的词,也在这里萌发出它们的
幼苗或嫩芽,呈现出特异的姿貌。以雄肆的辞气直抒人生实感,一般追源于
李煜,而鹿虔扆的《临江仙》,比起李煜的那些悲痛亡国之作,大约要早半
个世纪。试看这首作品: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
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
清露泣香红。本词当是哀痛前蜀而作。词中以大片荒凉的故宫景象的描
写,抒发其亡国之痛,形象较之“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大为丰富,
情意更为深沉。与这种情调相近的,如薛昭蕴的一首《浣溪沙》:
倾国倾城恨有馀,几多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
吴主山阿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
其情辞之深婉而易于感人,直可与李白、刘禹锡的苏台及金陵怀古之作相当。
所不同的,它蒙上浓厚的“花间”气习,不是诗人的感慨,而是美人的悲伤。
另外还有欧阳炯的《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早已是王安石《桂枝香》
“金陵怀古”的先声了。
边塞战争生活,是唐代诗人普遍歌咏的主题,也不可能不被纳入词中。
这在敦煌民间词中可以见到,而韦应物、戴叔伦的两首《调笑令》“胡马胡
马”及“边草边草”,便是词的早期这类主题的高唱。在《花间集》中,毛
文锡一首《甘州遍》,颇能展示出一幅塞上风云的图景:
秋风紧,平碛雁行低,阵云齐。萧萧飒飒,边声四起,愁闻戍角与征鼙。
青冢北,黑山西。沙飞聚散无定,往往路人迷。铁衣冷,战马血沾蹄。
破蕃溪,凤皇诏下,步步蹑丹梯。
另外还有牛峤的《定西蕃》:
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楼寒,梦长安。乡思望中天阔,漏残星亦残。
画角数声呜咽,雪漫漫。
①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② 陈善:《扪虱新话》
边塞的气象,征人的归思,谱出一派悲凄壮阔情调,直与李益的《从军北征》、
《夜上受降城闻笛》等七绝异曲同工。由此想到,被称为“穷塞主”的范仲
淹的《渔家傲》,仍是其前人这类词作的嗣响。不过范从深厚学养及实地生
活发出,使之成为这类主题歌咏的胜场。而毛文锡及牛峤这两首词的出现,
可喜地具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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