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汝愚也不客气,端着酒杯,起身在房中度了几步,沉声道:
金溪有梅花矗矗,平生爱之看不足。故人爱我如爱梅,来共寒窗伴幽独。
纷纷俗子何足云,眼看桃李醉红裙。酒狂耳热仰天笑,不待恶我仍憎君。
但令梅花绕僧屋,梅里扶疏万竿竹。相逢岁晚两依依,故人冰清我如玉。
一诗作罢,赵汝愚这才将酒喝干,朱熹击节道:“呵呵,子直还是那般狂放不羁,不似当朝宰相的格调啊?”
“献丑了,献丑了。”赵汝愚做回位子,冲彭龟年做了个请的手势,彭龟年笑道:“我也来一首,不过不似子直兄的诗句中听罢了。”
他清清嗓子,以指叩桌道:
人情畏所见,假善以自欺。不畏或未死,心伪谁能医。
念起物自形,矢决犹可追。而乃如琴张,堂堂亦何为。
君子非恶文,文胜质乃衰。试看堂前草,安得青如兹。
字字力透苍穹,句句正气浩然,就算李仲飞这般粗通诗律之人也听得心潮澎湃,大呼好诗!而朱熹却皱眉道:“子寿,你这是”
彭龟年自斟自饮连干三杯,长叹道:“唉,近日朝中有些情况,你也许有所不知。”
“子寿兄!”赵汝愚听出话头不对,忙笑着打岔道,“我这当宰相的也没有子寿兄这般多愁善感哪,不愧是词曲名家,深谙儿女情长啊!”
“你莫要帮我圆场!”彭龟年显然不愿借台阶转移话题,拉长了脸道,“子直兄,这段时间圣上屡屡内批,中旨不经中书、门下二省直接快马发往各地,你身为宰辅,难道真的无动于衷?”
赵汝愚被问得一愣,强颜笑道:“圣上刚刚治政,满腔抱负一朝得以施展,稍有越矩的地方,咱们做臣子的可以慢慢劝谏啊,何必如此义愤填膺?”
闻言,彭龟年突然长身而起,拍着桌子道:“你个赵子直啊!竟然如此粗糙,早晚有一天会害了自己,害了大宋!”
赵汝愚脸一沉就要反驳,朱熹怕他二人闹僵,忙在旁道:“好了好了,子寿,我们讲好了私宴不谈国事,你怎么张口闭口又扯上了。”
李仲飞也跟着劝道:“是啊,诸位难得相聚,何必因政事扫了兴致?在下敬诸位一杯!”
赵汝愚早无意再论,一手一个端着他与彭龟年的酒杯道,“来来来,子寿兄,喝了!”
“你们唉!”彭龟年见三人如此,只好长叹口气,接过了酒杯。
恰在此时,一个家丁慌慌张张地夺门而入,急声道:“不好了,出出事了!”
第六百二十五章 阁下在找我()
彭龟年正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见状勃然怒道:“走水了还是死人了?怎么一点规矩没有!”
那家丁吓得一缩脖子,咽口唾沫道:“回回老爷,后花园有人影出没。”
“什么?”彭龟年惊道,“可知是什么人?”
家丁摇摇头道:“那黑影一闪而过,若非彭平恰巧在置换凉亭的灯烛,根本发现不了。小的来时已召集了附近的人手过去查看,不过如何处理,还请老爷定夺。”
“你做得很好,一会儿去账房领五两银子吧。”彭龟年脸色稍缓,起身道,“子直兄,你陪着元晦兄和李将军稍坐片刻,我去去就回。”
李仲飞忙道:“大人莫急,还是在下出去看看吧。”
见赵汝愚跟着点头,彭龟年抱拳道:“那就有劳李将军了,李将军初次登门便遇到此等事情,彭某汗颜啊!”
“大人无需客气。”李仲飞笑笑,拉着家丁转身欲走,却听朱熹皱眉道:“恐怕来者不善,仲飞,一切小心。”
李仲飞点点头,带着那家丁出门而去。待转过二门,后花园中已有许多家丁集结,乱哄哄的在四处查找,李仲飞沉声道:“人影往哪里去了?”
十几个家丁围拢过来,争着说自己看见了,但说得方向却是南辕北辙、天差地别,甚至还有人说在房顶上。
李仲飞被吵的心浮气躁,当即大声喝止了家丁们的争执,斥令三人一组,以后花园拱门为中心向四周展开密集搜索,保证不漏过任何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家丁们知道他身份尊崇,又是彭龟年的贵客,被训斥了几句也不敢吱声,个个闭紧嘴巴依言而行。
家丁们高举火把,三三两两聚成一组,每组之间又距离不远,相互提醒着走向彭府的各个角落。然而一番仔细搜查之后,却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不过李仲飞确实隐约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这是他历经过无数次出生入死形成的一种本能,联想到朱熹进京之初被人翻动过的马车,以及玉笏别院外的窥伺者,他不由暗暗揣测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
又是盏茶功夫过去,不少家丁已陆续返回后花园,等待李仲飞下一步指示。嘈杂的人群之中,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引起了李仲飞的注意。
此人同样家丁打扮,却始终低垂着脑袋,将帽檐压的极低,根本看不清面目。而且行走时也尽量避开有亮光的地方,看似无意的与其他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偶尔有人呼喊,也装作听不到。
“难道是他?看样子不像图财的蟊贼,应该是什么人派来的细作。”李仲飞越看越觉得可疑,决定从此人身上查出幕后主使,以绝后患。为避免打草惊蛇,他故意大声道:“好了,那黑影恐怕是个雁子,就算府中真混进了外人,经过这番折腾也早该逃了。大家都各归其位,散了吧。”
遣走了众家丁,李仲飞闪身躲在暗处留心观察,果然发现那个可疑的家丁趁人不备溜出了彭府,李仲飞立刻跟上,远远盯着假家丁去往何处。
这时夜色已深,街道上行人稀少,李仲飞一直跟出两条街,却在一个拐弯处失去了假家丁的踪迹。
“该死!怎么不见了?”站在假家丁消失的地方,李仲飞四处张望,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忽听一个冰冷的声音道:“阁下是在找我?”
李仲飞大惊失色,急忙扭头望去,只见那个假家丁正站在街角的一条小巷之中。夜沉如墨,难怪他情急之下没有觉察。
假家丁阴森一笑,沉声道:“阁下能发现我的身份,也算有些本领,只可惜到头来,你的本领反而会害了你。兄弟们出来吧,老子被跟踪了!”
话音甫落,十余条黑影从巷中电射而出,将李仲飞围在了中间。
“原来早有准备!”李仲飞想套出对方底细,故意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颤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为何要夜探彭府?”
假家丁却不上当,冷笑道:“你小子问题还挺多,想知道吗?去问阎罗王吧!”说罢一挥手,十余条黑影应声飞扑李仲飞,十余把利刃映着寒光疾斩直下!
这群人声势虽厉,但武功却只勉强算得上普通好手,自然对李仲飞构不成丝毫威胁。短短数招方过,已被李仲飞横七竖八打翻了一地,抱头的抱头,捂腿的捂腿,各自哀嚎不已。
再看向假家丁时,此人早没了先前那份从容,满脸惊惧之色朝巷子深入退去。李仲飞岂容他再次走脱?急忙飞身追了过去。
谁知假家丁武功平常,轻功倒是不同凡响,一时间李仲飞竟然难以追上。眼看小巷将尽,前方大街隐现,一旦让其逃出小巷,大街四通八达更难追寻。
“绝不能放过此人!”李仲飞心中发狠,猛的暴喝一声,身形顿时化作一道闪电,几个箭步一气呵成,在假家丁即将冲上大街之际,堪堪挡住了巷口。不等假家丁反应过来,李仲飞扬手一道劲气将其硬生生拍在了墙上。
尘土飞扬,砖石晃动,假家丁沿着墙壁缓缓滑落,头一偏便没了动静。
“怎么这么不经打?不会失手把他打死了吧?”李仲飞暗道不妙,先是探了探假家丁的鼻息,发觉气息全无,又慌忙将其提在手中,借着微弱的月光,他这才发现假家丁的口鼻竟有黑血溢出。
“此人口中居然藏有剧毒!”李仲飞惊骇莫名,再次探了探假家丁的鼻息,随手将尸体丢回地上,颓然长叹。
他原本想拿下此人,纵然逼问不出幕后主使,将其带回彭府,或许能让赵汝愚等人审出些端倪。然而如今此人已死,显然无法再吐半个字了。
懊恼之余,他突然想起小巷的另一端还躺着假家丁那十几个受伤的同伙,急忙原路返回,却发现方才打斗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连把利刃都没落下。
李仲飞目瞪口呆,再去找假家丁,看看能否从尸体上寻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竟又发现假家丁的尸体也消失了。
“这些人对京城的环境熟门熟路,行事作风如此狠心毒辣,背后的势力一定不容小觑!我得速回彭府,让大人们有所提防。”
第六百二十六章 头顶屠刀悬()
夜风寒凉,李仲飞仍感觉冷汗直冒,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匆匆向彭府跑去。
一见赵汝愚等人,他便将前后经过详细讲了一遍,急声道:“他们行事周密、步步谨慎,单只服毒自尽这一点便不难看出,这是一伙很厉害,也很难缠的对手。目前尚不知晓这伙人的目的,只能请各位多加小心、早做防范。”
彭龟年示意他坐下,又为他倒了杯酒,才道:“唉,希望不要和彭某设想的那样糟糕”
李仲飞将酒杯放在一旁,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抹抹嘴道:“彭大人有何担忧,何不说出来大家知晓?”
彭龟年看了赵汝愚一眼,又看看朱熹,叹道:“不瞒元晦兄、李将军,韩侂胄昨日曾邀彭某去他府上做客。彭某推辞不过,到他府中后,竟见到御史台的言官们和六部堂官几乎齐聚韩府。韩侂胄一心拉拢众人,其中以沈继祖和京镗为首的一众殿臣都已归附在了他的门下。”
“子寿兄言重了,”赵汝愚不以为然道,“韩大人乃天子近臣,与朝中大臣多有结交也属情理之中。”
朱熹也跟着道:“是啊,就连李仲飞也与韩大人过往甚密,这有何不妥?”
彭龟年冷哼道:“两位未免太过天真了,依彭某看,韩侂胄动手就在眼前!”
赵汝愚摇摇头,伸手去端酒杯:“不可能,不可能,韩大人与我等都是从龙定策的功臣,赵某绝不相信他是这样的小人。”
“子直兄,你醒醒吧!”彭龟年劈手夺过赵汝愚的酒杯,急道,“元晦兄不知内情,你岂能不知?你难道忘了徐大人是如何劝你的?叶大人又因何极力外补、避祸淮东?事到如今,你还想自欺欺人吗?”
美酒洒出,溅湿了赵汝愚的衣襟,朱熹忙掏出自带的锦帕上前为他擦拭,不无责怪道:“子寿,有话好好说,何必着急上火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彭龟年却不道歉,盯着赵汝愚身上的酒渍沉声道:“半杯酒若能浇醒了赵子直,彭某再鲁莽也值了!大事初定之时,韩侂胄欲推拥立平叛之功,请加封赏,却被子直兄以宗亲外戚不应论功求赏为由阻止,韩侂胄大失所望,甚为不忿。适逢留公回京复职,韩侂胄转而去找留公商议,又遭留公斥责,韩侂胄心怀怨恨,竟向圣上进谗,以致留公罢相。有此一事,子直兄还敢说那韩侂胄不是小人?”
赵汝愚默然不语,彭龟年又道:“而且韩侂胄谗言罢相,打得乃是你赵子直的旗号,事后你亦知晓,却未曾有任何对策。徐、叶二位大人劝你因人而异,既然韩侂胄心向高官,何不遂他心愿,授以节度使并调放外任?可你仍充耳不闻,又不对韩侂胄严加节制,放任一个心怀怨恨之人在你眼皮底下兴风作浪、串联结党!他日韩侂胄一旦羽翼丰满,你再想动手也于事无补!”
朱熹见酒渍擦之不净,请赵汝愚另换长衫又遭谢绝,轻叹口气道:“难道子寿以为今日之事乃韩大人指使?他虽外戚,但只不过区区一个汝州防御使,能有多大本领?”
彭龟年撇嘴道:“想当年他不过一个知阁门事的闲差,便敢与整个李党明刀明枪对抗,李党最终也拿他无可奈何,元晦兄怎能小瞧于他?”
他顿了顿又道:“官居一品如何?爵至公侯又如何?不过圣上一句话罢了!想那京镗堂堂刑部尚书,已甘做韩家鹰犬,可笑你们大祸将临却尚不自知。”
李仲飞感觉京镗之名有些耳熟,忍不住问道:“京镗其人很坏吗?”
“李将军,朝堂之上切莫以好人坏人类分。”彭龟年冷笑道,“沈继祖与子直兄素有嫌隙,自不必说,那京镗本来一直以子直兄马首是瞻,但因入蜀一事,被子直兄硬生生推去了韩侂胄那边。”
赵汝愚摊手道:“川蜀西屏吐蕃,北抗金夏,南面还要提防蛮寇作乱,乃国之重地,非同儿戏,这也是吴挺死后,利州、兴州诸军都统制之职一直悬而未决的原因。京镗确实望轻资浅,无法担当镇蜀重任。”
“糊涂啊!”彭龟年几欲抓狂,急得在房中团团乱转,指着赵汝愚道,“圣上都有意委任了,你却从中作梗,京镗不恨你恨谁?如今罗大人病危,这签枢密院事一职定被韩侂胄送予了京镗,子直兄,你就等着过那如坐针毡的日子吧!”
李仲飞不解道:“韩大人真有这般能耐,想让谁任何职,便能让谁任何职?连玉笏门都无能为力?”
彭龟年心中再有火气,对李仲飞仍保持着克制,于是耐下性子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谁还敢光明正大的自称玉笏门人?这一点,元晦兄应该比谁都清楚。”
李仲飞看向朱熹,朱熹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彭龟年接着道:“玉笏门当初如日中天,深得圣上依仗,但那时圣上尚未登基,又有李党为祸,圣上只能依仗玉笏门。如今圣上荣登九五,又怎能容忍事事受到玉笏门的牵制?要知道,臣子齐心,皇帝难为,反之,臣子斗得越厉害,皇帝越能掌控大局。”
闻言,朱熹又叹口气,赵汝愚不悦道:“子寿兄,你醉了,怎敢揣测圣意?”
彭龟年没搭理他,兀自道:“韩侂胄正是看准了这一点,一面紧随圣上,与玉笏门划清界限,一面极力拉拢京城内外所有势力,与玉笏门分庭抗争,并不断向玉笏门施压、渗透,企图彻底击垮玉笏门。而他所做的一切恰恰迎合了圣上的心意,所有才会有昨日文臣,今日武将齐聚韩府的场面。”
“你是说韩大人今晚请了京营所有将领?”李仲飞一愣,唏嘘道,“在下还以为只是朋友之间叙旧呢,既然如此,辛亏在下没去,不然岂不被那些往来客套、浮夸虚词活活烦死?”
彭龟年瞥了李仲飞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李仲飞奇道:“在下说错什么话了吗?”
赵汝愚笑道:“小友误会了,子寿兄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对朝堂动向无动于衷、漠不关心,太过随性而为了。”
李仲飞挠挠头道:“天性使然、无意勉强,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做事为人无愧于正义二字,无愧于自己良心便可,至于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好一个顺其自然”彭龟年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坐回座位,开始向自己肚子里猛灌酒。
第六百二十七章 圣上施雷霆()
起风了!
树枝被大风刮动,映在窗纸上犹如群魔乱舞,伴着呼啸的风声,更觉阴森可怖。
赵汝愚三人没再开口,只是看着彭龟年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直到七八杯烈酒下肚,彭龟年才红着双眼,冲李仲飞道:“李将军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胸襟,彭某佩服,但彭某有一事不明,还望李将军赐教。”
“大人请讲。”李仲飞点点头,急忙正襟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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