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三人便动身,由走在最前方的汪林奇引领着,踏出了那幢半塌的双层石屋。
一路上,仍旧尽是那些一成不变的颓墙败瓦荒凉风景。
走在两人之前的青年汪林奇,似乎因为在绝望之下遇到了凌霄,此刻简直把凌霄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沿途不停缠着他问这问那。大到这片大陆的名字来历小到罗勒的奇异眸色,五花八门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亏得是脾气温柔耐心的凌霄,若换做别人,恐怕早就已经不耐烦了。
“天呐、天呐!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还有狼人什么的,那个不是外国小说里吃人的东西吗?”
“不是的啊,汪先生。”对于那位咋咋呼呼在前方带路的青年汪林奇,凌霄放缓声音再次试图向他解释:“古提瓦兽人跟小说里的狼人是不一样的,除了变身,他们其实跟我们没什么差别。”
当然,兽人们恐怖的身体爆发力速度等等,凌霄明智的没有向他透露更多。
“哦,那他们会……会吃人吗?”压低声音说完,汪林奇还好似怕被凌霄身边的银发青年听出什么般,小心翼翼地向身后瞄了一眼。
“……不会的,汪先生。”
看他那个神经质的样子,凌霄也只能无言,随后不由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幸亏小龙崽亚尼正在他斜挎于腰后的布包里呼呼大睡,要不然看到那个圆不隆冬模样奇怪的小东西,眼前的青年不知道又会是怎样一场惊吓。
“汪先生,你不必遮着斗篷的。天上的那两颗太阳没有危害,跟地球太阳是类似的。”丽媞与拜鲁坦正日照当空,气温炎热,在罗勒跟凌霄面前带路的青年汪林奇,却把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包在一大块已经破旧不堪的黑布斗篷内。凌霄怕他中暑,好意提醒道。
“不不……我、我还是怕……”支支吾吾语调也含混不清,汪林奇似乎说什么都不愿意去掉包住他整个人的那件斗篷,对此,凌霄也不再强人所难,闭口作罢。
兜兜转转,走了约有十分钟的路程,在罗勒与凌霄两人前方引路的青年汪林奇发出一声兴奋的欢呼,抬起手臂,将斗篷阴影下的脸孔转向两人说道:“看,前面就是了!”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罗勒与凌霄两人抬头望去,越过杂乱无序的碎石瓦砾堆,在一座座坍塌的屋舍与断墙掩映下,和刚才发现青年汪林奇所在的那片曾经的集市广场相似,前方那片更为宽阔空旷的空地上,高低密布着许多或依旧伫立、或已经倾倒碎裂的石碑。
“就是这里!”
汪林奇手指着重复了一遍,那对漆黑的眼睛里闪动着狂热的光芒,似乎怕罗勒凌霄两人不信,又加强语气声调提高道:“那些、那些石碑上,刻着好多我看不懂的符号或是文字,也许就是你们要找的线索!”
“罗勒?”
“去看。”对于凌霄望向他迟疑的眼光,罗勒只是轻轻颔首,便牵着凌霄的手,迈开了驻足的步伐向前行去。
来到那遍布着大大小小足有上百块石碑的场地中,三人小心留意着脚下,因为一个不注意,碰到那些石碑的话,已经历过无数岁月、只是勉强维持着形状的石块就会分崩离析。
“怎么样、怎么样?”
青年汪林奇猴急地询问着想要上前靠近凌霄,还没走几步,却被一柄赤金色光华流转的长剑拦下。握剑的罗勒默不作声,眼神沉寂,如同他的剑给人的感觉一样,罗勒此刻整个人都像是一簇在寂静中燃烧的火焰。
“我正在看,你不要着急,汪先生。”抬高视线微笑着安抚他身前的汪林奇,那个青年正神情焦躁、却又畏惧着罗勒的威压而不敢稍有擅动。凌霄于是朝罗勒摇摇头,示意之下,银发的青年便乖乖地将举起的剑刃又放下了。
一块接着一块,或弯腰或直接蹲下|身,凌霄细致地阅读过那些斑驳模糊变得难以辨别的石碑上的文字——这些的确都是泰拉大陆的文字。记载着数千年前,这座集镇是如何发展繁荣日渐兴旺的过往历史。有一块被沙尘覆盖、倾倒在地断两截的黑色石碑上,甚至还详细记录了香料镇曾经一年一度极为热闹的香料节盛况。
“每年的第一个月头一天,当丽媞与拜鲁坦同时升起,香料节便正式开启,为期十天……”
凌霄努力分辨着石碑上的文字,泰拉星球与地球不同,全年有十三个月,共四百天为一个恒星年。当每年的首月份,第一道曙光降临之时,泰拉的住民能看到全年唯一仅有的一次——天穹双王丽媞与拜鲁坦同升同落。
眼光缓缓掠过已变得坑洼不平的石碑表面,那些生动鲜活的文字描述,令处于无数个时光之外的凌霄,都身临其境般感受到了节日欢腾热烈的氛围。美食烈酒,鲜花与歌舞,还有整个节日里最重要的主角——那些自啸风平原各地汇集而来的各式香辛料,甚至连镇子的空气中,都日夜不散充溢着极为浓郁的气息。
凌霄神思恍惚起来。
记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迟缓地摇了摇脑袋,忽然有些想不起自己究竟为何会身处此地。
沉闷的**倒地声,仿佛隔着重重阻碍才传入到耳中。反应慢半拍地抬起头,凌霄眼神空洞,他愣愣看着那个扑倒在尘埃里,全身麻痹,似乎努力想伸手碰触他的银发青年,双唇动了动,却并未出声。
这个人的眼睛是金色的……
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
他是谁呢——
感觉被人拉着站起身,随后,充斥在鼻尖的那股香味就越发浓烈了。凌霄变得彻底无法思考,身体似乎被眼前的一片黑色阴影用力拉扯着,手腕好热……
“凌霄?”
那片巨大的暗影突然仰起头,变化成一张奇形怪状扭曲的脸,张开口似乎要将他吞噬掉般,一声又一声呼唤着他。
“……凌霄,你睡吧……你睡啊……”
凌霄——
是在叫他?
他是谁……
凌霄——
凌霄又是谁?
第三十六章()
他从沉眠中醒来。
睁开眼,入目所及的是一间布置简单却干净的石屋,他躺在一张岩石质地的床上,身上盖着温暖的兽皮,墙壁上同样挂着一整张陌生的野兽毛皮,屋外嘈杂喧哗的声音与空气里各种浓郁交杂的香辛料气味让他困惑。
这时,石屋另一端,棕色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
一个高大魁梧的大胡子男人走了进来,爽朗地咧开了两排白色的牙齿,叽里呱啦冲他说着些什么,可是他完全都听不懂。
摇着头,他想要开口对那个男人说自己听不懂,下一刻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不可置信地捏住喉部,他又试了试,结果张开嘴却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怎么回事?
他有些害怕了。
他畏惧地抬起目光,看着他面前那个仍旧咧开嘴在笑的大胡子,他想问他是谁?这里是哪里?可是,现在的他连出声都办不到,难道自己是哑巴吗?可自己,又是谁呢……?
为什么,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头部仿佛有把小锤子在敲打,剧烈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的蜷缩起身体。一旁的大胡子见状,急忙从床边的小桌子上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小心地端到了他的面前——
“……”
他皱着眉头,戒备地看着面前的大胡子。还是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可凭借着男人脸上直率的笑容,以及往前再度递了递水杯的动作,他还是理解了大胡子的意思——这个男人,是想让他喝水吗?
他小心地接过了杯子,一口气将杯中的水喝了个精光。清甜甘冽的净水,似乎令干渴的喉咙还有脑部的抽痛都得到了抚慰。
他感觉好受了许多。
“……”
大胡子从他手里拿过空掉的杯子,又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可还是没有一个单词或音节是熟悉的。最终,自顾自说了一大通的男人,在完全没有得到他回应的情况下,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表情疑惑地向他又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语。
皱眉思索片刻后,面对男人困惑怀疑的眼神,他谨慎地伸出手指指向对方然后摇摇头,又点了点自己喉部,继续摇头。
他听不懂,也无法说话。
他把这个动作重复做了三次,对方才仿佛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门,那张满脸胡须浓密粗狂的脸上,溢出了与他外貌不相符的哀悯神色。
“……”对方又开口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意识到他听不懂而止住了声音。
挠着头,男人在原地转了几圈,忽然想起什么般大叫一声,风风火火如来时一样打开门走出去了。
被男人的大嗓门唬了一跳,他摸着自己怦怦作响的胸口,至少心脏还在跳动,至少他还活着。
他安慰着自己。
没等多久,伴随着噔噔噔的脚步声,那个出门没多久的大胡子男人再度推开门走进来,这次的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说着他陌生的语言,对方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件黑色的棉麻混纺长斗篷,是这次电影需要用到的道具之一——
他惊愕地瞪大眼,刚才一瞬间,从脑海里划过的念头是什么?
僵着身体,他努力定下心来想要再回想起更多,手里布匹的触感是那样熟悉,通过触摸它似乎过往的一切都正纷至沓来——可头部血管突突跳动,比之刚才更加迅猛的疼痛再度毫无预兆袭来。
他发出了一声无声寂静的哀嚎。
抱住脑袋倒在床上不停翻滚、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在仿佛快要爆炸的脑袋里,什么都无法思考,蜷缩起来,他想要把自己缩小到谁也看不见的程度,可疼痛依旧铺天盖地如附骨之疽般令人无处遁形。
身旁的大胡子哇啦哇啦慌了手脚,想要上前搀扶,可他的手才刚触及他的皮肤,那火燎针刺一般的痛苦就让他无声惨叫着剧烈挣扎起来,剧痛蔓延到了全身,他疼得浑身痉挛,瞳孔涣散,可就是无法丧失意识,遭受折磨的时间因此而加倍的延长,很快便让他奄奄一息。
“……!”
大胡子还在身边手足无措焦急地喊叫着什么,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回应或是怎样了。
他想他要死了。
在连自己是谁都无法记起的情况下,这样痛苦地死去。
他不甘心——
下一刻,疼痛渐渐地抽离远去,意识沉入了最深处,黑暗终于慈悲地降临。
他昏了过去。
……
谢天谢地,那场恐怖的折磨没能要了他的命。
一年的时间,他在这个小镇上居住了下来。他仍旧记不得自己是谁,时不时发作的头疼病,也让他已经不敢没事就去回想自己的过往曾经,他不得不抛弃了自己的过去,在这个空气里都浮动着香料气味的集镇上,每天浑浑噩噩生活着。
今天,是一年中首个月份的头一天,也是他来到这里第二年的头一天。
全年四百日,名为丽媞与拜鲁坦的两颗恒星唯一一次同升同落的这一天,集镇上每年一度盛大狂欢的节日也热热闹闹地开启了。
“法伊,你起来了吗?”
站在石楼窗边的他这时收回视线,冲推门探头进来满脸大胡子的男人静静点头,男人这时扯出了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开口道:“你醒了啊!等下你记得把店铺里那两袋包好的红香梗籽,带去给金锦花酒馆的基托,香料节期间,没有加入红香梗籽腌制过的基托烤肉可不像样。”
无声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他面前探头的大胡子男人叫做加布力,是一名荒蛇族提瓦兽人。当初,也正是这个男人救治进而无条件收留了他,一年的时间里,他学会听懂了一些简单的对话,弄清了所身处的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世界,也有了自己全新的名字——法伊克特拉。
“那个什么……”搔着头,大胡子加布力在门口磨蹭了半天,开口道:“我等下马上要去广场摆摊,反正这几天节日,大家都会去镇子广场上购物庆祝,铺子里也不会有什么生意。你要是身体不舒服,今天就不用开店了早点休息,不用等我。”
双手微动,做了个知道的手势,他看到男人似乎欲言又止,然后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垂头丧脑地转身合上门离开了。
他收回视线叹了口气。
不时会来折磨他的头疼病,已经让他的身体迅速衰弱。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像个游魂一样活着,抛弃了过去,也看不到未来。尽管他知道,加布力一直试图帮助他真正融入到这个镇子,可自己这样子,恐怕是要辜负他的一番好意了。
收拾好一切走出房间,下楼来到屋子前半部分的店铺大堂时,加布力已经不在了。他弯腰从柜台下拿出那两袋已经妥善包装好的香料,揣在怀里,随后缓慢移动着脚步,来到了加布力香料铺紧闭的大门前拉开门闩——
刹那间,热烘烘喧闹的人群吆喝声还有歌舞乐器声,伴随着愈发浓烈的香辛料气息,如奔腾不息的海潮般向他周身覆盖涌来。
他定了定神,缓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日渐荒芜枯涸的心灵与眼神调整过来,看向了眼前这片充满勃勃生机鲜活跳跃的节日画面。
他孤零零站在香料铺紧闭的大门口,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踏出脚步。紧紧揣着怀里两包香料,只要往前一步,就是由熙熙攘攘的人群组成的欢乐之海;也正是这一步,却又似乎远隔着无数时光无尽的距离一般遥不可及。
一群头上缀满鲜花的盛装少女,笑嘻嘻经过他身边,将她们手里芬芳扑鼻的白色花朵尽数泼洒到了他的身上,然后看到他呆愣的样子,又彼此交头接耳,捂嘴嬉笑着迅速跑远了。
他苦笑了一下,脑海里瞬间似乎又回想起,有谁也曾那样吃吃笑着点住他的额头,娇嗔地骂着他傻瓜——
傻瓜!连切个菜都能切到手指,笨手笨脚的!
手中的香料包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发黑,他恐惧地煞白了脸,牙齿咯咯作响,因为他知道——那个如影随形折磨着他的魔鬼再度来临了。
当浑身被那股熟悉的疼痛包围,当他捧着头摔倒在地痛得抽搐,当欢庆的人群终于发现到异状纷纷聚拢过来,在无数纷杂摇晃的视线包围下,伴随着耳中一道尖利拉长割裂脑浆的嗡鸣声,他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他来到这片大陆第十个年头。
在日渐频繁剧烈的病痛折磨中苟延残喘,这样的他,竟然也拖过了十年。
真是让人不敢置信。
他想要微笑一下,可已经虚弱到极点的身体,就是连如此简单的表情也已经无法顺利做出了。
他无声地平躺在床上,心中一片寂静。
这次,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这次,是真的要说告别了。
他感觉到他的头被小心翼翼地稍稍侧转了过来,朦胧不清的视线里,大胡子的加布力十年来都没什么变化的面孔上,现在正满脸的眼泪。他握着他的右手不住抽泣,他听到他痛哭哽咽着不停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泰勒斯要让你遭受这样无尽的痛苦?”
“为什么你要遭这样的罪,十年都不得安宁?”
“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承受这些不该承受的?”
是啊,他也想问为什么。
可是他就要死了,所有的疑问都已经不再重要。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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