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 婚礼
为什么以往平静生活中珍爱宝贵的一切
总是在他引起的化学作用中变得支离破碎
为什么这个笨拙中年男人沉痛的付出
总得到出乎意料的残酷回应
……………………
天空澄澈、阳光灿烂。
布满各种名贵白色香花的庭院婚礼现场。
宾客济济一堂,雪白肌肤和中国血统脸上都是笑容。毕竟这是某几个行业几乎有主导当地经济力量的林氏集团新继承人的婚礼。除了有生意来往的北美企业界巨子,当地华人华侨社团代表,特意从香港过来亮相争取多些机会认识合适对象的待嫁年龄名媛等,还有从世界各地赶来道贺的朋友,例如胡永红和陆宇健母子。
叶老太太笑容灿烂到极点,时时擦去喜极的泪水。
携妻儿陪母亲前来的叶健明更满心惊喜。北美储备大量的有潜力资金,正好可以找到合作伙伴,共同投资开拓大哥已经很熟悉的中国市场,借机摆脱香港低迷的市道。一边忙着长袖善舞,更为大哥终于摆脱Gay的身份境遇而庆幸。现场唱诗班歌声响起,对长兄的迷途知返充满感恩的心,虔诚地追随悠扬天籁般的歌声,喃喃赞颂。
人们视线的焦点,当然是安详站在繁花簇锦中心,一身蓝黑色YSL礼服的新郎叶健华。
公开恢复使用父亲姓氏,Edward静静站在教堂管风琴雄浑肃穆的音乐声中,微笑着等待新娘出现。英俊外表和优雅从容的英式仪态,令全场心折。
站在这个位置之前,艾德华已经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
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彼此湮没在茫茫人海。可陆申一去之后完全没有消息。即使能上天入地找他出来,似乎也于事无补。在事业上帮他一些,也许是目前能做到的、最与他有关的。
前前后后已经想得通透,也就能调整好心态,平静面对这场不够道德的婚姻。反复权衡过的正确答案还是像一条刺,梗在眉间心上。
名利场中的一切,他并不热衷。真正令他始终由衷淡淡微笑的理由,是在场两名亲人喜不自禁的欢悦。
喜气洋洋的人们纷纷走进家族小教堂,身着大礼服的神职人员也陆续到位。
陈致平当然不会不来,虽说林婉文临终前所作的一切令他狼狈、意外而且愤怒,还是不愿意放弃林家的亲戚位置。穿梭寒暄,居然看见黎明前匆匆回家换过礼服出席的陆申,笑容不禁复杂了些。
多年交情被些许利益争执变成回忆,不是不后悔愧疚的:“陆兄,你已经知道新郎……”
陆申微笑打断老友:“我来祝福艾德华林婉仪这一对儿。都是好朋友,瞧着他们能够有好结果,我也高兴不是?”
迷信艾德华的做人风格,遇到任何事情都会为对方考虑,得出对大家都比较公平的结论。陆申不肯认为这场婚礼是对两个人之间感情的背叛。就像陆申有多少钱对艾德华并不重要,却必须苦苦强求要重新创造一定的经济实力后才有资格回去——每个人都会执著一些旁人觉得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当事人自己,却会觉得不得不如此。
看着毫无嫉妒愤恨等杂质的澄净眼神,陈致平油然愧不如这名硬汉子。再解释已不在这个世界的女人安排的种种,来暴露自己卑劣的一面,似乎也不必要:“真希望你能不介意。”
陆申爽朗大笑:“都是哥们儿,这么说,忒见外了。”
两人伸手一握。
接下来的一切,恍如梦境。
阳光穿过小教堂高高的穹顶、穿过五彩拼花玻璃,照射在洁白的栀子花钟和神坛边艾德华沉静的面孔上,变成梦幻般柔和朦胧的色泽。
唱诗班还在吟诵着天籁般的赞颂歌声。
小管风琴奏出的庄严音乐已经变成了熟悉的婚礼进行曲。
寒暄人群默契地全部安静下来,让开铺满白色芬芳花瓣的长长深红色地毯,视线和新郎一起,投向款款走来的美丽新娘。
悠扬的唱诗声中,艾德华带着接近圣洁的恬静微笑。
在神父的引领下,新郎新娘都用清晰坚定的英文,跟着复述了婚姻誓言。面对“你是否愿意与对方结为婚姻”这个例行问题,他们都毫不犹豫回答“我愿意”。
人群中,陆申听到艾德华熟悉的声音宣誓,要终身照顾爱护身畔的女子,无论怎样艰难困苦,贫穷或者富贵。心一颤。
目不转睛地眼睁睁看艾德华——今天,似乎更应该叫叶健华——优雅地缓缓俯身,吻上微闭着眼颤抖着、期待的新娘柔软红唇。举起手中DV,小心调整焦距,让高清晰液晶显示屏发挥望远镜作用。可以看到携新娘已经从小教堂走回到庭院阳光下的艾德华对新娘怜惜爱护的动作。艾德华眼里并没有燃烧熟悉的危险情欲火苗,以及过去常见的、极端激|情导致的痛楚表情。
没有叹息,没有泪水,而是温和节制的愉悦,和宁静。
这是陆申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真正给艾德华的。
这一刻,一颗在期待中空悬了数月、痛楚中挣扎了整夜的心,终于在自认为看懂了一个安详微笑之后,在痛切明知道无能为力之后,重新归于平静。
真正的平静。
和感激。
如果因为结婚,艾德华终于能够得到陆申即使死过之后重活一次也不能给予他的宁静欢悦,还遗憾什么?
仪式结束,人们欢笑着争抢新娘抛出的花束,然后纷纷吵着上前印下祝福的吻,拍照留念。
终于轮到陆宇健亲吻新娘,之后很自然地转身拥抱新郎,趁机在耳边低语:“Edward,请正视内心的真正需求,不要伪装一辈子……为任何目的,都不值得赔上自由身。”
浑身一震,挣扎着离开紧紧的怀抱,拉开距离,审视这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大的年轻面孔。
陆宇健的眼睛里面燃烧着不加掩饰的火焰。
焦急地也小声回答:“你是否接受我不小心使用错误方式的劝诫,不再尝试玩火?”
“放心吧。我懂。”
“不要辜负你亲人对你的期待。”
“是。”
“请快乐生活——即使,只是为了让我放心。”
“好的,Edward,好的。会为你而快乐生活。”陆宇健阳光般微笑,又拥抱他一下:“我在北京等你……愿意用任何方式帮你。知道你从来都不是我的。”
不等艾德华有空隙回答,已经退开半步,掉头拉新娘和一边不无遗憾微笑着的母亲过来合照。
隔着涌动人群和忙碌的专业摄像师摄影师,陆申听不见,只能看见儿子脸上无悔、无奈、无顾忌的表情——狼狈中燃烧着热情、勇猛却无处着力的无奈表情。
太熟悉了——每天早晨刮胡子,都能在镜子里看见同样被无力感烧得布满血丝的眼睛。
刚刚平静一点的心,一路沉到深渊。
自从生命中出现艾德华,陆申就失去平静满足。除了罪恶感,放弃了婚姻儿子财产,收获的,却是亲眼目睹艾德华同别人Kou交,是见证他携新娘花钟下宣誓,是发觉儿子流露暧昧……为什么以往平静生活中珍爱宝贵的一切,总是在这个自己最揪心的男人引起的化学作用中变得支离破碎?
为什么这个笨拙中年男人、这颗心沉痛的付出,总得到出乎意料的残酷回应?
太大的震动令他呆呆凝视着艾德华,忘记回避。终于,两个人的眼神隔着鲜花和人群的珠光宝气,偶然遥遥相遇。
陆申努力压下满脑子狂乱的思绪,缓缓展开温煦微笑。
极端意外的艾德华反应则是腿一软,差点坐倒。残余的一点清醒意志,拼命一遍遍提醒要面不改色。但是鲜花丛中,怀里是身披洁白婚纱的新娘,不远处是自己一时错误判断招惹了的他儿子的背影……猝然遭逢最想念的人,却不幸在最错的时间地点。
哪里还笑得出来,脸色顿时惨败不堪。张皇苍白、充满自责痛苦的面孔,几乎可以拍下来作为负心背弃的呈堂证供。
也就是这一刹那,陆申的心软了。
不甘心不放弃的最后那点怨怼也悠然消失,只剩下淡淡感伤——既然上一分钟还一门心思祝他幸福,何必计较种种阴差阳错之中多一重债?
儿子毕竟已经是成年人。
失望到极点,反而无可奈何大解脱:不必再隐约担忧是否真可以接受一个男人的感情,迷恋与思念被迫变成回忆,反而泛出温馨意味。翻腾许久的罪恶感,和居然爱上一个男人而对自己男性气质的怀疑,也就此放下。
再三观照已被阳光下的事实安抚下来的心,陆申肯定地又给了白色栀子花钟下的艾德华一个温暖的微笑,清清楚楚传递不含任何杂质的祝福。
然后,转身挤出笑语喧哗的人群,从容离去。
廿八 洞房
这个总用谦卑的心默默付出从不居功的男人
值得她付出任何代价
换取他一个真正开心的笑容
……………………
洞房之夜,只对男人有欲望的男人,如何让新婚的妻感觉到幸福?
决定求婚的瞬间,艾德华当然知道,将不得不面对这个违背良心和做人原则后必须面临的审判。既然选择把天平放在这一头,就应该尽量让相对无辜的林婉仪能够享受到新婚妻子该有的幸福,包括……性。
哪怕再违背身体的意志。
买好了适当的药品,也作了足够的身心准备。至于快感,不奢望。
前段时间忙昏了头——要帮陆宇健掌握公司脉络,又忙着接触林氏集团的生意,停止林婉文授意的对陆申新公司种种不动声色的遏制。忙碌中居然根本没有考虑到,本地华人圈子并不大,陆申居然也有可能成为婚礼宾客。
他居然来见证婚礼,光这事实已经足够令艾德华魂飞魄散。
震惊兼伤心的是,鲜花芬芳和阳光灿烂中,陆申居然绽开不沾丝毫情感痕迹的平和祝福笑容,就像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牵挂记忆——不管陆申狂怒、伤心,甚至公然咆哮,Edward都会觉得好受一些,起码心安,隔着遥远的时间空间,陆申心里还有自己。
自那一刻起,艾德华惟一的愿望,就是但求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
浑浑噩噩挣扎着在笑容明媚灿烂如阳光的林婉仪身边,木然微笑颔首,简直快要忘记身在何处,所为何来。可怕的是,就算生活本身已经失去大半意义,婚姻的承诺就像《勇敢者游戏》里面已经开局的棋子游戏——发动就必须玩到终结,不可以临时弃权。
正式婚礼仪式结束后,下午是珠光宝气的茶聚,招呼生意往来中美加生活习惯的朋友。晚上还有完全中式的热闹喜筵,觥筹交错、熙熙攘攘,加上中国人在婚礼上一贯过分的热情。等排场华丽甚至快要接近刻意炫耀边缘的一切都顺畅终结,从早到晚忙着频繁换装的林婉仪已经累得不想再说话。艾德华忙着英文中文粤语甚至法语频繁切换着自我介绍与寒暄,一直熬到午夜。
揽着倦怠的新娘,跟在喜气洋洋的韦斯莱太太身后,穿过闲闲装饰着名家真迹画作的走廊,回到楼上主卧。
等婉仪沐浴更衣的那一点点安闲里,终于可以卸下微笑面具,放松片刻。
目光无意识地掠过一房间年代悠远的柔和沉黯色调名贵家具,雕花工艺古朴精细。优雅梳妆台是维多利亚时代古董,比米兰展上新出品的意大利名家作品,又多了“老钱”衿贵意味。碎花墙纸背景上,悬挂两幅印象派油画真迹,普罗斯旺阳光下光影生动的葡萄园以及暗暗泛出蓝幽幽感觉的睡莲,都美得令人陷入。细细观赏片刻,突然醒悟这些属于私家所有,有大把时间可以慢慢把玩,不由微微苦笑。
多少年来刻意追求的品位生活,一场婚姻就能轻松拥有,难怪现代社会那么多苦苦渴望走捷径的男女。难怪林婉文这样如临大敌,担心祖业被居心不良的男人控制——林氏确实丰盛到值得觊觎。
用指尖感触柔软度恰到好处的黯色亚麻沙发靠垫的质感,惶惑自问:艾德华卖身给这场婚姻,究竟有百分之几是希望帮到心上人,百分之几是为了亲人的期待,又有多少成分是因为向往金钱带来的支配能力以及优裕生活?
这里面真的没有私心,统统是舍己为人的悲壮么?
不由暗暗鄙视自己。
说不出的倦怠涌出来,浸透到骨子里。
婉仪在浴室里犹豫了很久,因为羞涩,也忐忑——不知道怎样面对光风霁月相处的昔日好友,今夜的新郎。
终于换上通花蕾丝的睡衣和一颗乱蹦的心,走进卧室房门,脸上羞涩红晕还没有褪去,就发现疲倦到极点的新郎已经在舒适的扶手沙发上沉沉睡去。柔和光线里,线条清朗有力的眉目五官轮廓和健硕身段,漂亮得令人顿时生出赞叹的心。
坐下,呆呆望着他孩子一样放松的睡态。
这男人深深爱着另一个男人。
自从慨然承诺扮演男朋友以后,奔波往返,从没有提过烦难辛苦,总体谅她身不由己的挣扎和困扰,给予她和姐姐太多怜惜关切体恤。姐夫不过来、不夹杂欲望的夜晚,两个人各自躺在自己床上说说笑笑,不是没有起身紧紧拥抱那温暖躯体的冲动……
知道姐姐撮合这段婚姻,不无惩罚姐夫的意图。早就猜到,艾德华突然主动求婚,多少牵涉某些利害考虑。但她还是由衷感到幸福——不可救药地渐渐开始为他的一个扶持、一丝微笑心跳,慢慢浸没在他温馨的体贴里。
就是迷信面前这个男人,会是冷漠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相信他会谨守承诺,照顾她爱护她一生一世。
婉仪很少单独同男人相处。身为女继承人,从小受到严厉的自我保护教育,看不起天下急于讨好的男人,总有下意识的防范心理。除了温文高贵的姐夫。他们也有过温馨如五月薰衣草田中香氛的好时光,背着假寐的姐姐偷偷递一杯清水、一起听钢琴曲、清晨起来花园中偶遇接过一枝新剪的带露玫瑰,都带着难言的浪漫意味。终于,两个人之间拥有了一个秘密:妹妹欺骗了姐姐,丈夫背叛了妻子。
知道家族事业第一顺序继承人居然是林婉仪,旖旎风光不知不觉变成了没完没了互相承诺。誓言多了以后,反怀疑:每次面对姐夫急迫欲望时隐约狼狈的被侵略感觉,就是爱了么?
传说中,离开深爱的人会心碎心痛,见到心仪的人会由衷无尽欢喜。那么,此刻心满意足的安恬,流动着快要滴出来的宁静安详,算是爱吗?
婉仪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披洁白婚纱站在一个喜欢的男人身边,开口念出婚姻的誓言,究竟是对还是错。曾经为物欲目的太强的男人浪掷过青春,但这一次她坚信,面前这个总用谦卑的心默默付出并从不居功的男人,值得她付出任何代价,换取他一个真正开心的笑容。而她此刻最迫切的愿望,便是祈求能够给这个独处时眉头总微微锁着的男人带来些欢乐。
静静守候和衣熟睡的新郎,被无意间冷落的新娘内心,居然是一片温柔的欣悦。
直到曙色把蕾丝窗帘染得朦胧透亮,艾德华才恢复意识。
稍一动,就发觉尽管沙发软硬适中非常舒适,但整夜歪着的姿势不对,浑身每块肌肉都酸疼。腿更沉甸甸,被压得酸麻无比——同样也倦极的林婉仪蜷在身边,居然倚靠着他的身躯入梦。
小心翼翼抱起她,放在蕾丝锦缎堆簇的柔软大床上。轻揉几乎没法正常行走的腿,跌跌撞撞进浴室,在热水下面足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