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华自信凭实力与资历,到任何地方也能赚维持生计的一份钱。只要实力够,身为职员,反而比老板们有更多的自主权力,更多的选择。
静默片刻,陆宇健懊恼——今天,自己怎么显得很猥琐?求援地看看身边:“蒋叔叔……”
“艾德华,不要动意气。今天小宇情绪激动了点。”看着剑拔弩张如一只刺猬的陆宇健,疲倦无奈却依然维持绅士风度的艾德华,蒋晖暗暗叹气:“艾德华没有做任何不符合公司运营规则的事,且表现出色。”
得到蒋晖暗示可以离开的眼神,艾德华提醒着自己,保持神态正常。凭着本能回去,处理看熟看惯的文件。
机械做完一天的工作,已经变得迟钝的大脑实在懒得去想,明天开始公司里面多了陆公子,该如何自处。
心依然绞痛——就算陆申根本不可能喜欢男人,只是懒得拒绝送上门来的床伴,偷空享受一下不同的欲望滋味,也没有关系。两个人将会成为陌路人也没什么,他早就有心理准备。
但,很可以更平和愉悦些,或者更简单明快。为什么要一去无踪,居然把两个人之间的一切交给家人恣意践踏?
十三 责任
赚钱,然后绞尽脑汁赚更多的钱
也许是正确的生活方式
但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
……………………
坐在凉意越来越彻骨的大石上,周遭典型北方冬天的枯黄、深浅褐色与苍灰。
陆申静静看着雁栖湖水的源头已经冰封,只留下一点点活泉眼,成为温柔潺潺小溪。充溢在心底的,不是一贯处于这片小树林中的恬静平和,而是这些天来一直控制着身心的深切悲哀。
“就知道会在濂泉响谷找到你。”只有大学时常来怀柔玩的蒋晖,才能到这里来找人。
陆申疲倦地揉揉太阳|穴,随手指着对面阳光下平坦光滑的石头:“坐。不过太凉,你身体弱,垫我衣服吧。”
“咱妈过世也一个月了,你节哀……”当然知道对于老友来说,母亲猝然不在人间意味着什么。蒋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这么长时间,公司的事情你不管,连手机也不开,弄得好些朋友想来祭奠,都不知道怎么出席。”
“辛辛苦苦赚钱,有什么用?能买我妈多活一天吗?”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起码钱能让咱妈在医院里面得到最好的照顾,肾衰竭回天无力,千把块钱一支的止痛针帮老人保留临终尊严,少受折磨。”蒋晖温和的,“赚钱怎么会没用呢?咱妈去了,还有老婆孩子。别太陷在伤心里,照顾活人更重要。”
“接病危通知往回赶时,你说公司里人才济济,不用担心。怎么,这会儿又没我不行了?”
“你不在,我架不住宇健的大少爷脾气。”
“宇健敢在公司摆少爷架子?”陆申一怒跳起来,踏上湿漉漉的石头,差点滑倒。晃一晃平衡重心,很快冷静:“拿他扎筏子,来跟我说事儿?”
“不至于不至于……小宇不错。”蒋晖顺势也站起身,沿着潺潺溪水边的小路向山谷外走,“不过他得罪了公司高层。没法说他。”
“怎么回事?”
“看样子,小宇像是为他妈去的。昨天刚到公司,就特地找艾德华来骂了一顿。骂他……勾引你。”
陆申惊呆:“什么?你说什么?”
母亲丧事对陆申的打击很大,几乎脑子空白,除了抽空打问候电话,对艾德华详尽说明心绪状况的力气都没有。偶尔念及,也想等跟葬礼相关的事务结束,趁机调整,弄明白到底怎么跟他相处——知道艾德华凡事肯体谅。
永红怎么会派儿子去公司给他难堪?
看见陆申的震惊和痛心,蒋晖小心看山路:“那场面挺……要命的。艾德华够硬,算是扛住了。我还以为你巧妙委托嫂子派宇健出面,让对方知难而退。本来可以用更委婉的办法拒绝,情面上不弄僵,公司还能用他。怎么,你……不知道这回事儿?”
想到小公寓里远离烦扰、几乎忘记天地岁月享受的激|情,想到艾德华被侮辱时的表情和心情,揪心懊恼让陆申保持不住风度,震怒:“男人出了问题,让儿子跑去教训别人?亏她还天天把上流社会教养挂在嘴边。”
“女人有直觉的。”蒋晖委婉地提醒。
陆申一时失语。
当时离开艾德华,陪陈致平去了欧洲,也是刻意拉开距离,抽空想明白。知道母亲病危,匆匆飞回来。
给他生命的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跪在母亲床前看着冰冷失去生机身体的那个瞬间,沉痛中,几乎疯狂的念头渐渐成形:多年以来跟父亲只是形式上的家人,母亲一闭眼,儿子已经成|人,为别人必须尽的责任已经完成大半。陆申做家庭社会栋梁太多年,该为自己活一点时间了。
怎样面对余下的生命,才算不白来这世界一趟?
人人羡艳的优裕生活里,灵魂荒凉到接近干涸。一旦有泓清泉带来共鸣与滋润,曾经被忽略的渴望顿时尖叫起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已经习惯了在艾德华家随时看着他裸身到处走的那种自在,已经习惯享受这段相处时间的安恬,不需要刻意掩藏任何想法、每一缕席位的思绪都被关注、被尊重。
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中,都不能暂时淡忘一张面孔。陆申索性决定不再逃避。
一直没有正式向妻子提出离婚,总希望能更加稳妥,少一点震惊,多一点释然。
可是,蒋晖为什么会带来这样的消息?
也许,真是自己眉梢眼角甚至讲梦话透露了什么不成?
看到陆申梦游一样走在荒凉的石灰岩小道,蒋晖试图说点别的:“最近我们在考虑配合城市的地铁规划,优先拿到一些土地使用证,再做几个大项目……”
“华儿怎么样了?”陆申不耐烦地打断。
从来没有试过讨论公司重大决策被漠视,蒋晖惊讶地:“申哥,怎么了你?”
“华儿没什么事儿吧?”
“他啊……面对小宇刻薄的指责没有推诿,很痛快地说,是他勾引的,你根本就无辜。还说,后来才知道你结婚了,没有及时分手是他不对。嗯……当时也有点发火了,说不怕小宇把他喜欢男人公开,怎么都能养活自己。”
大男人如陆申,知道偷欢的情人勇于承担责任,并把他描绘成无辜受害者,是会高兴呢,还是受到侮辱——藐视他作为男人的担当?
陆申整个人呆住了。
如果真的都是艾德华的错,自己又算什么?
感动和羞愧轮番轰炸,脸色变幻不定。
走到四面浓密杂树林和石灰岩环绕的小空地,阳光透过枯干枝桠斑驳洒进来。冬天断流的瀑布遗留一整块冰的痕迹在石壁上,寒潭也全部结冰了。周遭幽冷安静。
沉默良久,陆申终于开口:“就算他引诱,我真要不肯上,能发生什么事?”
“公司里面你放心,我还能压得住。艾德华不会有事的。他认帐不纯粹是维护你,他脾气就是凡事抢着担当。”蒋晖并不希望陆申真的站出来——那样对公司会有负面影响。语气和缓地解释:“他有些说法很有意思。任何时候都会坦白喜欢男人,因为这只是选择,不算什么。他还说人生最大追求是幸福——就是自己觉着高兴。如果没办法幸福,有钱有男人地快活一下也不错。以前你根本就没有可以和男人上床这根神经。我相信,是他引诱你的。”
陆申苦笑着,回应身边老友关切的眼神,“该我担的责任,不可能推给他……这段时间,害他受罪了。记住替我招呼一声,说我会想办法出面解决。”
蒋晖下意识紧张:“你准备怎么负责任?”
“我已经决定了。”
没想到艾德华对生活的至高希冀,居然如此卑微——不是功成名就之巅,居然只渴望幸福。心酸的是,他居然坚信连幸福都是渺茫奢望,一点点快乐就心满意足。
陆申让他快乐了吗?似乎没有——华儿几次三番要求尝试Top,都假装没听懂,根本不理会。
一个多月没见面了。该怎么面对这段关系?
答案跟要为自己活的念头重合了。
如果没有金钱事业身份,人已经中年的陆申还是不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不知道。但人活到一定岁数,必然会深刻感受到的强烈忐忑,也不能阻止越来越强烈的、走出生命荒原的渴望。很有可能找到一粒灵魂,相伴面对放弃既有成就之后注定会来的困境。
他不无欣慰地想。
从容优雅的轻笑打破了这份默契的沉寂:“蒋晖说来这里找你,还真的在……山谷凉飕飕,树叶子掉光了,水也结冰了,有什么美感?”
看着袅娜靠近的妻子,看着熟悉之极却又带着奇怪矜持的美丽笑容,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实处。既然那些剧烈而吃力的思绪挣扎早已经过去,何必再让大家悬心?陆申露出跟任何时候一样、包含不容置疑决定的淡淡笑容:“是啊,没什么好看的。小风飕飕的,快点儿回去吧——有点事儿要说。”
三个人沉默地向来时路走着。
看着胡永红强压着心头不安预感、越来越惶惑的表情,蒋晖缓和气氛:“嫂子,自己开车过来的?”
“是啊……说起来这里离自己家的度假村不太远,也十几公里呢。你的车也在外边?”
“公司的车送我过来,我想着申哥有车,已经让司机先走了。”蒋晖一贯体贴,“要不嫂子,我帮你把车子开回去,你跟申哥一起回家?”
看着蒋晖驾驶着小巧的奥迪TT先离去,陆申尽量温和:“永红,有点事情。”
她紧张地抿了抿唇,茫然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整理仪容的小镜子。
陆申语气很沉重:“离婚吧……合盛地产控股权归你,我拿一些能提得动的现金。其他现金、房产还有一些产权证券,能分就分,不能分的你先挑。”
“一个月之前你就想好了?”
陆申沉默很久,认真回答:“是。”
像是面对注定要降临的暴风雨却又没有找到躲雨地方的惊恐飞鸟,她的眼神里面是预知打击即将来临却无能为力的悲哀:“这么多年了,都没有怎么红过脸……真的不能再考虑一下?……为什么?”
“赚钱,然后赚更多的钱……不甘心这样一辈子。必须放弃,才能换种活法。”陆申娴熟地拐一条漂亮弧线闪让迎面来的车,“活得并不高兴。永红你真的很好,是我禁不起诱惑,然后发现,不能骗自己又骗你。”
“连骗我的气力都不愿意花?”她悲哀地,“真的很怕用连续剧女配角的语气说话——这个家,儿子,你就一点都不留恋?”
“对不起。”陆申惭愧。
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乎攥出青筋来。
他已经清醒意识到,妻子和艾德华,自己犹疑摇摆着面对的是两颗怎样骄傲高贵的心,根本没有资格考虑两全。
那粒寂寞而拒绝希望的灵魂,身体与智慧都引起深切共鸣的他,是致命的诱惑力量。他早就已经别无选择。
男人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自己要什么,误了优秀女人的一生,轻轻一句“遗憾”,是不能弥补的。明知道放弃婚姻会伤及无辜的妻,和虽然算是成年但被呵护得还不能禁风雨的儿子,但也不能悬崖勒马。唯一关切的,是希望尽量弥补相伴多年的女人,帮助她少点损失。
“因为那个香港人?”她更加悲哀。但一辈子都在修持的风度,令她能够有涵养隐忍着,没有提及对方的性别,以及接踵而来的各种不愉快联想。
“是我需要换一种活法。”陆申坚持,“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作为男人,他坚信要对自己清醒状态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次决定负责任:“我尽快把合盛地产交给你,自己带一半现金存款走,出去看看哪里适合定居,重新开始。”陆申语气平静,不刺激失神的女子,“要是不同意,尽管开口。”
她沉默,呆呆看着窗外凋零荒野。
视野中掠过的,是萧瑟的冬日暗淡枯石山。
十四 错爱
朝夕挂念找机会付出情感
却不是找错人 就是抓不住对方
……………………
如常下班。
回家,把肉身扔进沙发,顿时瘫软,没有气力胃口考虑晚餐。
公子闹到公司来了,蒋晖表情也不太友善。这一切明明预示陆申已经放弃。
维持现状?这份工作不错,麻木一点也可以将就。
重新开始?世界很大,总有一个建筑设计师的容身之地。
手机响了又响,不太明白这噪音意味着什么,呆呆地看着扔在茶几上的它,自顾热闹地发出铃声。
之后,门铃疯狂响起。被惊醒,跌跌撞撞去开门,看见提着风尘仆仆成套LV行李的笑脸,呆住:“天,安迪,怎么可能是你?”
“下飞机一直到现在,不停地拨电话,为什么不接听?”故意流露的委屈不能掩盖灿烂笑靥,“一早Email通知,过来开两地合作某国际品牌广告的策划创作会。幸好聊天时你细细描述过地段门牌……到了却不能见面,我不至于被这样惩罚吧?”
呆看老好安迪的侧影,看他从容安顿好行李,之后到处找原料器具,一丝不苟煮咖啡。突然,忍耐压抑了许多天的悲哀仓促决堤,放声大哭。
安迪吓了一跳,扑过来整张脸贴在他背上,试图平息这悲从中来:“求求你Edward,你是我太阳神一样灿烂辉煌的偶像,这么可以眼泪汪汪我呢?全世界都对不起你,肯定不是你的错。”
听见夸张到绝对可以当作讽刺的安慰,被弃的痛还像蚁般啃噬着心头,已经忍不住苦笑出来:“总是先错,才会招来旁人侮辱。难过,不外是因为江湖已经跑老,居然还犯低级错误——失去自控,然后又自取其辱。”
老到如安迪,即使不清楚受的是什么具体形式的打击,但是怎么可能猜不到,是什么缘由才能令老友这样痛哭流涕?
浮言安慰劝告没有任何用处。彻底遗忘一个男人留下的伤口,时间会不动声色起作用。所以,他只关切老友此刻的身心需求:“没希望品尝本地著名美食如烤肥鸭涮羊肉了,我来动手服侍偶像……香浓意大利面配合自香港为你携来的普罗斯旺红酒,如何?”
还是有一点呆滞,没有表情地看着安迪打开冰箱找配料,看着他下楼去买鲜花蜡烛回来布置餐桌。忙忙碌碌的身影,加上热腾腾食物的香味,让死寂空气里的沉重意味轻松了些许。
放怀饕餮之余,起身收拾杯盘残局:“安迪,幸好你碰巧过来。”
“碰巧?”失笑:“你真信天底下有巧合这回事?”
“难道你是专程赶过来?……为我?”
“上个月你提及他离开。之后,再也不提及那个令你痴狂的男子,且落寞。愚钝如我,也该明白发生了什么。也算不上专程——不过是刻意找工作机会。”轻描淡写,仿佛千里迢迢贴机票时间赶来,亦是理所当然。
当然会动容:“我何等幸运。以往骄狂自恋目中无人,也只有你视若无睹,担待到底。以安迪你的才华笔力,他们邀请你参与,这个策划案肯定成功了一半。”
“怀念你昂扬至今的勇猛性格。要命的是,你这些精彩症状,配合磊落的out姿态,对我这样不认为凡事需要主动争取、不同意权益需要人人大声疾呼,只偶尔怀崇敬之心欣赏踊跃如大河奔流的男子轰轰烈烈同全世界作战的顽劣分子来说,反而顶吸引……男人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