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这个问题始终未能问出口:为什么,你要选择终此一生的流浪,却终于放弃了复仇……
斛律芮不言不语,只一径地看着秦暮苔。
秦暮苔咳嗽了一下,低转头去。
过了许久,才听到男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回话:“我知你此时并不愿见我,可能不能随我去一个地方,到时你若让我走得远远的,我随你。”
秦暮苔一怔,抬头,就见男人早已经在眼前,提了他的腕子,便将他拎上马去。
秦暮苔皱眉:“你又要怎样?”
然而男人并未回答,只是急急催马。
这一上马,便是误入匪手。行程不过半日,秦暮苔陡然明白这人要带自己去哪里。
北疆。
那个人心心念念的家园。
曾经以为再也不会踏上那片土地,却终于还是未能料到竟还有这一天。
那人一直未多言,秦暮苔到最后也未能说出拒绝的话。
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皱纹和白发,一如自己。
当时的邂逅,算来代价真是昂贵啊。
当终于能下马时,两人已是站在将入北疆的山坡之上。彼时又是清晨,那一片广阔的天地之下只有他们二人和身畔的马儿。呼吸间尽是白气,天气又凉了下来。
放眼望去,一原寂寥,那些草尖上又是一层淡银,看来分外清冷。
斛律芮把他放了下来,秦暮苔的膝盖已经痛到不能动了。对方伸出一只臂膀要扶他,秦暮苔却只淡淡扫了一眼,倚到了马侧。
斛律芮的眼神一黯,却未在说什么,只是面向那片草原,深深吸了一口气:“你道这一生不会再踏足江湖,我却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终也不能回到故乡。这十余年来,我做梦都闻到那些青草的味道,听到群马的嘶鸣,就算见到月亮,也总觉得草原上的特别大、特别圆。”
秦暮苔皱眉忍着疼痛:“如今你总算得偿所愿,恭喜。”
斛律芮转头看他,眼中却有一丝悲哀:“然而,这十余年来,每一次梦见故土,却总是终结在你那时最后的一个眼神。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我有多么害怕我终于不能再见你一面。想到这个,我总是一身冷汗。”
秦暮苔一怔,然后不合时宜地尴尬了。
他借歪向马身的动作,微微的低下了头。
“你我一别经年,你为我舍了自由和性命,我不过是背井离乡而已。再痛苦,也及不上你万分之一。你若说欠我的已经扯平,那我欠你的呢?”斛律芮的声音响在身侧。
秦暮苔抬头看他,见那月下的男人目光灼灼,再度叹了口气:“你又何必执念呢?其实你回你的故乡,我也可以一偿多年的夙愿得以游历四海,这样两个人都可以开心,有什么不好呢?”
“我带你来这里,并非是告诉你我要回北疆。”斛律芮的话让秦暮苔有些怔怔,接下去他的言语更如大石落入了心底深处,“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年我要守护的东西一大半是被自己的愚蠢毁掉,当初的流浪,我从不后悔。若说相欠,我始终欠你十四年。你若不要我跟着你,我自会待得远远的。只不过,我对你是断断不会再放手的了。”
秦暮苔瞪着那人,怔了许久才终于能吐气:“你这个无赖。”
斛律芮却不看他,只再看一眼那片草原:“带你看一眼这片天地,过去种种已是灰飞烟灭。你我又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蹉跎?你……可愿原谅我?”那人说道最后几个字时,难得的犹豫了。
秦暮苔转头看去,那一片草原初醒未醒,所有的一切笼在半梦半觉之中。遍野的草尖上有着一点点的白霜,所有的一切看来如此不真实。
他半转过身,那个人依然未看着自己。秦暮苔却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然而,秦暮苔却不知自己应该如何作答。这是许多年来,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所谓的人生从来不在掌控之中。
在这茫茫世间,谁会与谁相逢,又会何时分离,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会发生什么事……所有的一切,皆在自己所能预料之外。
而今,他们又将走向何处?
秦暮苔的眼角看到那一片苍茫大地,冷风吹过,已经墨色的草原翻起一片银白的浪涛。
忽然想到,在那个遥远的黑夜里,他曾掉进那一片波澜,而最后却认识了他。
这一片草原,葬送了些什么呢?
直到天将晓,那些霜都化成了水时,一直呆立着的两个人才终于消失。
远远的天际,一骑踏破红尘,如同辗转了十四年,回到了当初见面时,那一个夜晚。
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候,草原便醒了,夜晚的那些冷冷银霜都变成了虚无。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醒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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