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时,秦暮苔忽听得有人唤自己的名,抬头看时,正是那言络。只迟疑了一下,秦暮苔上前。
言络的眼看着秦暮苔,秦暮苔不自觉地低下了头,那人的眼如同深深潭子的水一般,虽然看来澄澈,却是看不到底。模糊地想道,所谓的草民本就不该正视君王。
言络看了他许久,才慢慢说道:“听说你与斛律芮曾是结拜兄弟?”
秦暮苔因为他句中的“曾是”而愣了一下,方才回答道:“正是。”
“那么,依你所见,那斛律芮若是此次未死,又会躲到哪里呢?”言络的声音听不出高低起伏,也听不出欢喜或者愤怒,却让秦暮苔再度一愣:这个问题,到底是因为斛律芮真的未死,还是想要询问漠城其他幸存者的下落?
不管如何,心底某处还是稍稍安慰了些许。他回答道:“草民不知。”
言络竟也不再追问,只遥遥地转身背对着漠城,正对着无际星空,忽道:“这里的风真大。”
秦暮苔不明白他的话的用意,只有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言络方才道:“听闻你曾与方兴诸人有过一面之缘,而你偏又与这斛律芮关系甚好,秦暮苔,你打算如何自处?”话虽淡淡,里面的森冷之意却让秦暮苔心中一凉。
虽然此地远离京城,可这帝王为何竟如此清楚此间事宜……到底,斛律芮守的这个城,是金城汤池,还是四处漏风的沙之城堡?
秦暮苔最后只能答到:“凡事但求无愧于心,虽难,却也只能如是。”
言络淡淡一笑,未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下去。周围的人似乎对帝王相加于秦暮苔的“分外关心”而感到奇怪,那燕阳便看了秦暮苔好几眼。
正当秦暮苔揣测那位高者的意图时,又听得言络淡淡的声音:“你即在漠城居住过,便引我一路,去看看这座死城吧。”
秦暮苔的手一颤。
为什么,居上位者可以把那些屠杀和鲜血,说得如此淡定呢?
慢慢地随着言络走进这个才只离别了一日的城池,秦暮苔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不知是该悲伤或者愤怒。结果到最后,竟然只如一个陌生人般远远看着这片似乎仍留存着死者哀嚎的土地。
照理,他应该觉得释然:毕竟正是这些死去的人们夺走了他的同胞们的生命;他也可以恨:即使曾发生了那么令人心寒的事情,斛律芮毕竟救过自己的性命,并且……还有那么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历程。
然而到最后,他只能漠然看着这片土地。
仿佛这片土地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
鼻端是异样的味道,那是尸体被烧毁后的气味,秦暮苔每走一步都觉得像在梦里。走进这样的屠杀之城,他居然没有呕吐。每一步,仿佛都踏在嚎哭的灵魂身上。
言络走在他的前面,燕阳等人则护卫在他们的皇帝陛下周围。不知道为何,从后面看去,那个帝王的背影居然有些寂寥。这场屠杀因他而起,他却偏偏比任何一个人看来都要寂寞,都要……怜惜。
行了几步,秦暮苔禁不住停下了脚步,那处已经化为残垣断壁的地方,正是自己曾经待过的地方,那本是斛律芮的庄园。
剩下的半截土墙已经被火熏黑了,隐隐还有些余热。秦暮苔伸出手去扶住那半截墙,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颤抖着。
身体虚弱地靠到了墙上,秦暮苔低垂下眼,不知道自己该哀悼些什么。
呆立了许久,感觉着那墙的温度慢慢地一点点褪去,直到变成死冷,秦暮苔才能听到冷风的声音。那些冷风一点点把他剩余的理智吹去。
有人咳了一下,秦暮苔能听清是弟弟的声音。转过头时看到了朝露担心的眼睛。朝四周看时,朝露轻声说道:“他们已经走了……”秦暮苔疲倦了眉眼,浅浅挥了挥手,“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朝露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我过一个时辰再来找你。”说完,快步离开。
待到众人离开,秦暮苔才发现原来这个地方只剩下了自己一人,颓然坐到了地上,那些灰烬的味道传到了鼻端。仿佛直到这一刻,全身才终于活了起来。
从地上爬了起来,秦暮苔狂奔出这一座城池。
一路狂奔,猛然看到远处的缓丘处有个孤独的身影。秦暮苔先是一愣,然后是狂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欢喜,自己也不敢想到底在期盼着什么,他只是向那个身影奔了过去。
将要到时,他猛然停下了脚步。
那人似乎也看清了他,远远也能看到那人的笑容,淡而冰冷:“我道你还在那座城里。”平静的语调一如遇上了熟人,其实,却是一国的君王,万民的主宰。
秦暮苔收了步子,如同被人从至高的云端抛下,扔进了至冷的水里,痛入心肺。他敛了表情,慢慢地行了一礼:“皇上。”
言络的眼淡淡地扫着他,然后又望向了漠城的方向。秦暮苔屏息,这才发现,偌大的荒漠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心觉不妥,秦暮苔张口欲言,便听得言络又道:“你也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秦暮苔依言又是一礼,方才退了两步。那孤独的身影却是一动不动。
刚屠伐了一个城池,这人的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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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退到缓丘之下,秦暮苔却忍不住再度停下了步子,眼望的方向还是那个漠城。那片已经被半遮住的死城。
呆呆发了一会儿傻,秦暮苔突然心中一惊。
随着渐急的冷风,有股杀意袭来。
秦暮苔一怔之后,立刻向言络所站的方向奔去。虽刚才一时恍神,未能听得身周动静,但是这不容错认的浓烈杀意让他有些心惊,想到刚才独自站立着的身影,秦暮苔隐有不祥之感。
刚奔上前几步便听得拳掌相交之声。
此刻的秦暮苔,心中却泛起另一个荒谬的念头:这来袭的人,到底是谁?心中隐有些惶恐,不敢再往下想,只是径直冲了过去。
言络此刻的样子看来狼狈,然而秦暮苔却未来得及注意到他。他的第一眼望去的便是偷袭者,看一眼后便安下了心。
不是他。
即使那人蒙着黑巾,单看身形也不是他。
如果真是那人,自己会不会帮着那人弑君呢?
幸好不是那人,所以,秦暮苔选择了“救驾”。
那黑巾蒙面者见得是他,眼光一闪,手下一缓。
这时秦暮苔才注意到,原来那帝王也算了得,竟然也懂武艺,虽然并不是什么了得的招式,难得也算有模有样。正是如此才能在黑衣人手下逃了性命,只是背上胸前都是伤口,一袭衣上尽是血。见到秦暮苔来到,他看来依然与“狼狈”二字无关,只是惨白着脸退到了后侧。
秦暮苔拔剑而上,那黑衣人未去顾他,招招仍向他身后的言络攻去,竟未顾自己的生死。
然而即使如此,言络毕竟还是得以脱身,他从怀里掏出一物,烟花升腾而起。
黑衣人眼神一闪,秦暮苔心念一动,果见他之后的招式多半是些虚招。他知黑衣人多半是想走,不知为何,竟也不愿留下那人,一时间只见剑光如雪掌拳生风,但却只不过是些花腔而已。
黑衣人忽然大喝一声,一招“双虹贯日”直奔秦暮苔头顶两侧太阳|穴,呼呼风声听来骇人。秦暮苔抽身疾退,那黑衣人未待招式变老便向后退去。临去时看了秦暮苔一眼,眼中之意未知深浅,却让秦暮苔眼神一黯:他想到了一个人。
停剑而立,秦暮苔这才注意到四方都有人赶来。那黑衣人若慢一刻也会沦为翁中之鳖。
刚有人看清场中二人,秦暮苔便被人用剑指住。那些护卫们一脸警惕地看着他,顺便把那个帝王护到了最后端。
秦暮苔淡淡看了一眼众人,心中却是一个念头:这许多纷争,到底自己该何去何从?
随波逐流的棋子,若是没有喜恶爱憎,该有多好?
待人到齐,叫着“皇上”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人人都听来有些诚惶诚恐。想必是害怕因此而获罪,秦暮苔却依然心不在焉,直到听到帝王的声音:“蠢才,没看到秦大侠救了我么?”
那些直指的剑尖顿时换了方向,秦暮苔闻言抬目,正对着的是君王莫测高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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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言络一行人便要离去,临去时竟邀了秦暮苔兄弟二人一并前往。那个君王以无比江湖的口气说是谢谢秦暮苔的相救,接下去的相邀也显得一如平常。若是漠视他的身份,他看来只不过是江湖中偶遇的另一个殷勤过客。此举让他身周的人脸色更为难看。当然,之前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便是了。
秦暮苔只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此举让朝露大为诧异。不管这位帝王所行何事,朝廷与武林始终是两条道路。
然而兄长的神情让他未再多问:秦暮苔的眼睛如此阴郁,让他竟有些惊骇。
自来到这北疆,他便再也没法了解到兄长的内心。一切似乎都在短短时间内变化了。
已是月上中天,一行人终于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人倦马疲之时。秦暮苔向言络提出求见时,对方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似乎早知道他会有此举。
秦朝露还是有些呆愣愣,完全不明白兄长为何会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
燕赵等人也同时露出了茫然。言络漠视周围人担心的眼,只说了一声:“过半个时辰你来找我吧。”说完便扬长而去。
秦暮苔不理会众人揣测的眼光,径直去了为自己安排的居室,朝露紧跟着兄长,喃喃却一时竟找不到话来询问。待到室内只剩下两人,才看到秦暮苔的微笑。
不知为何,烛火下秦暮苔的笑容竟让朝露有些怆然。他隐约明白大约是有些事要发生,却完全不明白将会发生什么。
张口欲言,却终于不发一声。
秦暮苔慢慢地环视了一圈室内,却很有些心不在焉,过了很久之后,突然说道:“这次回去,要记得韬光养晦。你的脾气就是有时太过冲动,经过这次,也算是小得了些教训。不过其他几个人尚欠磨炼,你要多加看顾。”
朝露一把拽住了大哥的袖子:“大哥你在说什么?”
秦暮苔依然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是刚刚才想通的。如今的皇上安定了国内,周边的疆土也将不日而治,很快就要轮到我们这些草莽的江湖人士了。你之前在武林大会上的所闻,不过是个引子。日后这样的事想必会越来越多。记得,莫去理会那些事,秦家不在意在江湖中的名望或者排位,只需将朝晴暮雨传承下去便足够了。”
秦朝露越听越是心惊,越惊越是心凉:自己大哥这口气,怎么听都像是交待后事。他瞪大了眼睛:“大哥,你说这些给我听做什么?有你在就好,你说什么我都听。”
秦暮苔缓缓抬目看向弟弟,微微一笑:“你总是要学着挑点担子的。”
朝露为之语塞,想起当日自己刺伤兄长的所为,竟再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他才终于能问出:“大哥,你……有何事需找……皇上?”
秦暮苔缓缓说道:“那漠城一事,我始终是不能安心。故而想去问问。”
朝露皱起了眉头,直觉兄长之语并非实言。
见兄长转身欲离开,朝露再度拉住了暮苔。然而秦暮苔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说道:“安心吧,你以为会出什么事么?”
朝露忐忑不安地放开了手,看着兄长开了门。
站在门边,秦暮苔忽又转头,说道:“若真有什么事,你记住,保住性命,一切回到江南再说。”
秦朝露惶恐地伸出手,却见兄长已经离去,伸出的手也只不过抓住一刻虚空。
一天的繁星洒了进来,那些风声都已经被围墙堵在外面,只能隐约听到些呜咽。
站在星光里的秦暮苔看来如此不同,朝露猛然发现,面前的这个大哥,真的已经变了。
变得如此遥不可及,甚至让人猜不中他在想些什么。
秦暮苔回过头时,看到弟弟还怔怔站在门边,眼神迷茫。
他心中叹气,却毅然转过身。
有些事,明知很傻,却总是要做的。
言络正独坐灯下看书。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妥当。这时的皇帝看来脸色有些苍白,秦暮苔忽生了个荒谬的想法:原来所谓的帝王受了伤也一样会虚弱。
胡乱的想法被匆匆拾起,秦暮苔躬身行礼。
言络放下了书,按了按眉尖,说道:“你我此刻皆身处于江湖,一切便宜行事。我知道你们江湖中人也并未将皇权朝廷看重,你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秦暮苔却未抬头。烛火的影子将对方的身影烙在地上,将地上的一切都遮蔽了进去:“此次草民求见,只因有个心愿请求皇上成全。”
言络的声音响起:“说。”
“草民想请皇上放过斛律芮和秦家。”秦暮苔淡淡说道。
言络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挑眉:“哦?且不说你们秦家,那斛律芮,可是害了方兴诸人的祸首,你为何会替他求情?而你们秦家,又是何罪之有?”
“皇上何必故作不知呢?陛下英明决断,料敌之先机,自有方法将人掌握于股掌之间。其实那斛律芮所行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被水推行的船罢了……”
“秦暮苔,你不要命了么?”言络未提声,屋内却一下子森冷了。
秦暮苔拜倒在地:“草民既然决心要提这心愿,自未打算活着回去。何况皇上即已瓦解了北疆两大势力,想必接下去便是安内一事了。秦暮苔是武林中人,只懂得好勇斗狠,恐怕不日也将获罪。只不过草民既猜到了陛下的用心,接下去怎么做自有草民的决断。只求陛下答应我这一个小小的请求,草民自甘缚手,请陛下成全。”
言络半晌未语,过了许久才森森冷笑:“如此说来,你倒是在威胁我了?”
“草民不敢。”
“说着不敢的你,又哪有半分恭谨之心呢?秦暮苔,我是念你曾救我一命,故而格外开恩,你若不识趣,我立刻就能命人将你拿下。”
秦暮苔身形未动:“草民来前曾对朝露言语一二,若无意外,单以陛下目前身边的随从,要同时留下我们兄弟二人是绝无可能,何况草民来之前已有了拼死之意,最差也不过是个鱼死网破之局。陛下在北疆所行虽是为了陈的百年绩业,但将方兴诸人送入死地,若是告之世人,只怕所有人都会不齿吧。以皇上的英明,又怎么会分不清轻重缓急,将方才平定的大好河山断送在我等草芥之民手中?”
“好一个秦暮苔!你倒是一意要惹怒了我么?”
“草民并非孤意要护斛律芮,只不过这一路行来,陛下丝毫不顾忌我们兄弟二人,自是没把我们当成活人了。草民这次即使平安回江南,一个勾结外党之名也是绝对逃不过的。陛下的棋局丝丝入扣,一箭双雕。秦家在江湖中薄有声名,陛下此前奖赏了颜家,难道不是欲抑先扬之棋?朝露这几日出走,只怕江湖上早已是风风雨雨,波折不断。颜家伯父是不得不受赏,可是每个把命放到刀口剑尖的男儿又怎么会看得起对朝廷称臣的伯父呢?我和朝露又不在家中坐阵,这江湖之乱,可想而之。陛下既算得如此清楚,草民也不得不为自己做些打算。既然始终都将获罪,草民只想恳请陛下,放过秦家,放过斛律芮。草民的弟妹年纪尚幼。草民若下狱,以他们孤力难撑大厦,自然不足为患。草民想来想去,只用自己一人性命,换取义兄和弟妹的安全,倒还算是笔划算买卖。”
言络冷笑:“如此听来,你的算盘倒也精明得很。不错,历年来朝廷积弱,方才由得草莽人士横行于市井。你们这些江湖中人,自认豪侠仗义,实则对民生一无是处,且各地官吏勾结江湖中人欺压百姓之事时有发生。我若不除去这块心病,陈何以富强?只不过我想不通的是,传言中一向冷漠寡情的秦暮苔竟会如此不智,选择激怒于我,也要护着那斛律芮?你明知若不搭上他,你们一家脱罪的可能性尚要大些,为什么一意护他?”
秦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