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个弟妹出生时,暮苔也每每会被叫到床前如此嘱咐,直到父亲逝后,母亲也不久故去,病床前母子相对,母亲再度憔悴说道:“暮苔,你是长子,以后秦家便靠你了。”
即使那时,秦暮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不过微微点了点头,看着母亲安然离去。
那么,到现在,又能说些什么呢?
那些芭蕉的叶子在雨水里噼啪地摇摆着,让人很怕会被狂风扯坏。秦暮苔忽然想起,这一院的芭蕉,还是颜夕硬要栽下的。
颜夕,颜家的长女,今年已经二十有二了,一直未嫁。其实两家都知道,颜夕等的人,是眼中只有剑的那个人。知道此事的人都会怨那儿郎不解风情无情无义。
秦暮苔握紧了腰际的长剑,站在黑漆漆的雨里,看那一树芭蕉,心中想到的是十六岁时的灵巧女子皱着眉头对他说话时的神态:“你真要登仙哪?这院落里空空如也的。不行不行,我把我窗下的芭蕉分你几株,也给你增点人气。”那芭蕉他素来不喜,遮挡视线又形态柔弱,但那一声“不”字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后来又怎么了呢?
好像是朝露站在门口,羡慕地看着他。然后自己开口说道:“这样的话,也给朝露院里添几株吧,他喜欢这个。”年幼的弟弟眼睛在发光,颜夕转身朝他温柔微笑:“朝露喜欢么?果然比你哥有眼光。”那样说时,朝露害羞的笑了……
怎么也想不到,那样的朝露如今已经是男子汉了啊……
秦暮苔缓缓叹了口气,慢慢转身,把那芭蕉抛在脑后。
朝露只问,为什么不答应颜夕。
可是,他如何能答应?
他知道颜夕那日含羞带怯地说的那番话是鼓了多大的勇气,埋藏了多少女子的矜持……可是,他不能。
“暮苔,你是长子,要照顾弟弟哦。”母亲温柔的微笑在黑暗的雨夜里慢慢晕开,是怎么也忘不掉的心迹。
慢慢走着,周围看不见一点光,只有手里的长剑如此真实。明知道学武之人不应分神,但此刻的秦暮苔放任着自己涣散着心神,慢慢地走在,那一夜雨打芭蕉风催急里。
3
点燃了烛火,一室幽静。秦暮苔把剑解下来放在桌上,烛光舔着淡青色的剑鞘。
窗户小小开着,有微微的风从窗下漏进来,吹得烛火摇曳着,秦暮苔慢慢站了起来,走到窗棂前,听雨声狂作。闭上眼睛,仿佛自己也只是窗外被激打着的一叶芭蕉。叹了口气,“噗”的一声,风来吹熄了蜡烛。秦暮苔睁开眼时,黑夜中只看到他炯然的瞳。
四下无声。
秦暮苔关上了窗,重新点亮了蜡烛,从地上的放着一摞书画的青花玲珑罐中抽出一幅来。那幅图是颜夕于十八岁生辰时送与他的,也不用展开画卷,秦暮苔就知道那幅画乃是颜夕一人站在紫藤花架下时的侧影,寥寥几笔,便画出冷清容妆。
秦暮苔摸着那画卷,淡淡的笑了。
记得当时那画是朝露所画,那时朝露才十四岁,父母早亡,作为长兄的暮苔虽然尽量撑起家中事宜,但到底是年幼力单,秦家出外总能听到些风风雨雨。那时朝露跟了个书生念书,才念了五年就说不要读了,要学武。虽说学识不见长进,但丹青之艺倒是学到了些手段,再加上他喜欢,见风花雪月都喜欢描绘一番。饶是如此,画颜夕这幅侧影却还是用了朝露足足五天时间。
人家说画画应该如神来之笔一蹴而就,可是朝露为了画那人儿却撕了百张画纸,废了无数笔墨,方才画出一幅。那时腼腆的朝露把那画儿作为礼物送给颜夕之后的第二天,就看到颜夕把画儿转赠给了自己的兄长。
当时朝露如何表情,如今的秦暮苔早已经记不得了。
然而自此之后,朝露不再碰笔墨,转而向江湖闯荡。他与暮苔的个性不同,为人豪爽,讲情讲义,倒也闯出了自己的一番声名。
向来爽直的朝露,也只有在一件事情上割舍不下了……
秦暮苔抚着画卷轴端,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才毅然执起卷轴,放到了幽幽的烛火上。火光燃着那已经有些翻卷了的纸角,秦暮苔把燃烧着的画放到一边的盆里,火焰青红,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要是也能这么轻易地燃烧消去记忆,那就好了。
他的性子不像朝露那般张扬外露,又是淡定惯了的,比较起来,怎么说也是那两个人儿是璧人一双。
等到火光燃尽,秦暮苔握住了长剑。
小雪快晴,长三尺七寸,剑光潋滟似月下宁静雪光,故而得名。
也只有握着剑时,心境才会平静如月光照着那皑皑白雪,万里无人境,心神清明。
剑出一寸,映着冷冷眉眼,秦暮苔看着自己的眼睛。
雨声大作,忽然一阵狂风呼啸,秦暮苔皱起眉头。
只一会儿工夫,就听到门被大力打开的声音,外面的一幕风雨袭面而来,室内小小的安静也不复存在。那微弱的烛光再次灭了。
秦暮苔把剑重新放到桌上,微笑:“颜夕,怎么了?”
门外一个女子慢慢走来,一道电光闪亮,照亮了她凛烈的眉眼。
传说中的颜家女子,温婉又坚毅,是个倔强但又讨人喜欢的美人儿。而如今雨里的她,即使被雨水淋湿了衣裳,依然如裙袂飞扬的鬼魅般妖艳。她的一只手按在门板上,衣袖上的水滴顺着手慢慢滑落到门上,濡出一行湿痕。
秦暮苔皱起了眉头:“怎么淋得这么湿?你没带伞么?”
女子站在门口,浅浅地笑着:“有什么关系呢,今晚上雨大得很,撑伞也是没用。”
“既然知道雨大,还出来干什么。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便是了。”秦暮苔的眉结还未解开,“快点回去吧,风大雨大,小心受寒。”
“你不叫我入屋么?”
“夜黑了,需知男女之大防。”
又是一道电光,颜夕大笑了起来。她的眼睛如月亮般细细眯着,极是妩媚:“你从来便是如此。”
“颜夕,若是没事,早些回去休息吧。”
“早前问你的事儿呢?”
“我不会答应的。”秦暮苔斩钉截铁说道。早前颜夕要求比武,见她的眼神决绝,秦暮苔直接便拒绝了。但这事儿不知为何传到了朝露的耳朵里,居然变成了“他已经答应”的答案。即使如此,自己也没有办法向弟弟解释。或许正是如此,不爽快的他才得不到像弟弟拥有的那么多的朋友吧……这样一闪神,他立刻凝神。黑暗中那个人的影子出奇的纤细,但也出奇的坚强。
“你毁了我的爱情不够,还要毁了我的尊严么?”颜夕的话带着古怪的叹息。
“颜夕!”秦暮苔的声音冷了起来。
“不是么?”颜夕并不示弱。
秦暮苔一甩袖,背身而立。
颜夕的声音里带了哭音:“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门板一声大响,她踉跄离去的脚步声在雨夜里听来特别分明。
秦暮苔闭上了眼睛。
他与颜夕差了四岁,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大哥哥”。初时颜夕总是扯着他的衣角要抱抱,后来,自己练剑时,颜夕是最忠实的伴侣。明明知道秦家的剑诀外人不能看,她还是非要不可。搞到后来,父亲开玩笑着说“绑着眼睛就可以陪暮苔了”,谁知向来爱动的小淘气二话不说,立刻扯了自己的漂亮衣服包住眼睛。结果被所有长辈取笑为“小尾巴”。
还记得颜夕自八岁开始,自己每年都会送其生辰之礼。因为她喜欢花卉,他曾不远千里寻找奇花异草。再辛苦也好,颜夕一笑时便觉得开心了……
为什么,到现在,居然是如此田地?
到底,如何才能两全?
他按了按太阳|穴,忽然感到一阵疲惫。
正在伤神之时,忽然听到院落里又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夹杂着管家海叔惶急的声音:“少爷!少爷!”
秦暮苔抓起剑:海叔为人稳重,少有这么惊惶的时候。推门而出,他沉声问道:“怎么了?”
“少爷……二少爷……出事了……”海叔站在大雨里,也不及赶过来,一边喘息一边大叫道。
“什么事?”秦暮苔的眼光一冷。
恰是此时,电光一闪,天地间明晃晃的,只剩下一帘大雨。
4
秦朝露一个踉跄,倒在了大雨里。那些雨水迎面而下,泼在脸上生生的疼。
雨水溅进眼睛里,那里面的酸涩更甚。抬头看,天际一片漆黑。
远远有烛光靠近自己,是小侍女胆怯的叫声:“二少爷……二少爷你怎么了?”
秦朝露哈哈大笑:“没事,我好得很!”举起手里的青瓷酒壶,倒进嘴里的也不知道是水还是酒。
真想就这般睡过去,奈何远远的脚步声传来,那么熟悉。秦朝露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摊平在泥水里。
大雨砸在身周的地上,忽然之前,那些冰冷的雨水带来的微痛停止了。秦朝露睁开眼睛,照在自己脸上的是个白纸灯笼。秦暮苔居高临下看着他,眉眼冷冷:“你醉了?”
秦朝露怔怔看着自己的兄长。
无论何时,大哥的脸上总不带半丝表情。
从来如此。
即使刚才……颜夕夜半到访,还是一样痛哭着离去。
秦朝露惨然而笑。
从小到大,颜夕的眼中只有大哥,而大哥的眼睛却总是看向莫名的远方。颜夕总是执着,而自己呢,也总是执着地看着颜夕。
这样的黑暗道路,何时是个头呢?
秦暮苔把手里灯笼递给身后的海叔,然后向弟弟伸出了一只手。秦朝露怔怔地看着兄长掌上隐约可见的茧,这手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拉住。
最敬爱的兄长,同时或许是自己最恨的人吧……
秦暮苔的掌上接到了冰冷的雨水,朝露的眼中露出挣扎的神色,他皱了皱眉,一把抓住弟弟的领口,倒提了起来,这时才看到秦朝露一身的褴褛。海叔战战兢兢的声音传来:“二少爷他……刚才在酒寮跟人争了起来。”看着大少爷眼中一冷,剩下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秦暮苔扯着弟弟的后颈衣服,直直拖着。秦朝露也不挣扎,死气沉沉地任兄长拖着。周围人毫不敢声响,就连闻讯而来的秦家其余几位少爷在看到暮苔一脸的杀气后也噤若寒蝉。
秦暮苔终于到了目的地:一处水榭旁。他只一使劲,众人听到衣帛的撕裂声,以及一人落水的沉重声响。秦朝露狼狈地从水里爬出来,抹了抹脸上的水珠,无言地看着兄长。
一片雨光里,海叔拿着的白灯笼是唯一的光线,秦暮苔的脸冷冷,雨水同样落在他面上,“酒醒了便回去,我不知你心里怎想,不过有事等过了这几日再说。”说完,看着弟弟那双无视的眼睛,淡然地转过了头。
只有离他最近的海叔看了秦暮苔眼里的怒火,老人家也只能递上伞,秦暮苔轻轻掸了掸雨水,一阵轻寒。
从来没有想到朝露还会如此不顾大局胡闹。明日里也不知道该如何交待才好……一边想着,他一边吩咐海叔:“向酒寮主人陪个不是,有什么损失照原价赔。”
“知道了。”海叔恭谨点了点头。
“现在就去办吧。”秦暮苔转头,看到三弟想到池边拉朝露,冷冷说道,“谁都不准帮他。自己觉得清醒了就自己爬上来。”
午阳缩了缩脖子,不敢再伸以援手了。
秦暮苔想了想,又问海叔:“朝露有无伤人?”
“伤倒是没伤,不过听刚才去查看的下人说,打斗之间,有个醉汉被砸了一下。”
秦暮苔更加恼怒:“那就是有了?”拂袖说道,“带我过去。”
海叔诧异:“这时候去?”
秦暮苔冷然:“若拖到明天,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话。你也请位大夫跟我一起过去。知道那伤者住在哪里吧?”
“知道,听说是外来的,住在金升客栈。”
等到秦暮苔终于料理了所有事项能回家时,已经是午夜了。
之前让下人先回去,免得秦家看来势大压人。之后又送了老大夫回家,秦暮苔身上已经全被雨水溅湿。
长长的街道已经无人,四下里只听得到雨声淅沥和风声。秦暮苔慢慢行在道上,木屐有着独特的清响。远处有狗吠声响起,遥远无比。
此刻,整个天地被裹在黑甜乡中。濛濛的雨丝从油纸伞下扑进来,如女子轻盈地起舞。他心念一动,这雨势,晏城城河的水怕也大了吧。想了想,他转身朝水边走去。
此时回家,不知道朝露有没有回房……
他摇了摇头,这些事务,还是待明天再说吧。
长长的河水流淌着,水势很大。这城河平时就有些深,晏城的百姓家中有孩童的,无不着意提醒孩子平时没事不要靠近河边。夜里看来,这片河水如同流向黑暗的尽头,漫无边际。
秦暮苔慢慢走在河道边,水边风大,吹得他衣裳飞扬,更冷了。
忽然想起,小时朝露曾经玩纸鹞,贪恋着城河边风大,又怕大人嘴里的“水鬼”,就硬拉了他这个兄长一同玩。而颜夕知道后也就缠了出来。每到早春,城河边总能见到三人身影。对于自己而言,这是从小就苦修剑术的清苦生活中唯数不多的悠闲时光。
那时他每每坐在树下,看着颜夕硬要抢朝露的风筝,有时两人争得厉害了,就拉着他当仲裁,直到最后他给颜夕买风筝为止,小姑娘才破泣而笑。
等到朝露有了少年情怀之后,这样的时光便不见了。因为那时的颜夕,只爱缠着自己了。
秦暮苔慢慢叹了口气,看着黑暗的河水,仿佛看到了那些已经回不来的时光……
这样的回忆终止在看到河岸边失魂的女子后。秦暮苔站定,看着没带雨具抱膝坐在树下的颜夕,然后快步走去,扯起了她:“雨大风急,你怎么还躲在树下?”他忍不住斥责着。
女子的身体微微颤抖着,黑暗中她抬起眼看着他,两人屏息站着,秦暮苔定了定神,把女子半抱着拉出了树底下:“我送你回去!”
颜夕挣扎着:“我不要!”挣扎之间,秦暮苔看到了颜夕衣袖间的一抹铮亮。
那丝熟悉的寒光让他冷下了眉眼,伸手格住颜夕的双臂,手指轻轻一夹,就找到了颜夕藏在袖中的事物:一柄小小如眉刀的短匕。
秦暮苔双指夹着匕首,冷笑:“夜半持刀,你是打算保护自己么?”
颜夕一怔,然后如同被人踩到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还给我!”
秦暮苔只微微一侧手,颜夕便扑了个空。看着颜夕着急的脸色,秦暮苔皱起了眉头:“这匕首怎么了?”
颜夕抢了几次,每每失败,委屈的她大哭了起来:“还给我还给我!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肯从我的愿?你不喜欢我,我不怪你,可你就连成全我仅剩下的一点点自尊也不肯!现在是不是连我想自尽都不行啊!”
秦暮苔神色一凛,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在说什么傻话?”
颜夕大哭,无赖如同小时抢不到朝露的风筝:“你总是这样!你总是把我当孩子,总觉得我说的是傻话!”一边说着,她用力挣扎。
秦暮苔甩掉了雨伞,抓住颜夕双臂:“走,回去!”
“我不要回去!”
“让伯父看看他最疼爱的女儿变成了什么样子!”
一个闪电再度亮起,雨光电影里,颜夕打了个哆索:此刻的秦暮苔神色严厉,有如恶鬼。这样子的他,纵使颜夕从小到大与其相处,也未曾见过。
秦暮苔看着电光中颤抖着抿着唇,依然倔强无比的女子,只觉得一阵心冷,他不去深究胸口隐隐的疼痛,只是用力抓紧女子的手臂:“跟我回去!”
印象当中,从小到大他从没如此粗暴对过颜夕。小小的颜夕如同玉琢的孩子,谁也不忍心碰她,临到成|人,女子表露的那份若有若无的情怀又让他避而远之。怎么也没有想到,终有一天要如此啊……
又是一道电光,颜夕几乎是被他半抱着拖着,只听到女子哭喊声:“不要不要不要!”腰际一凉,颜夕居然抢到了他的小雪快晴剑,秦暮苔只觉得臂上一凉,然后是微痛,手一松,颜夕踉跄着退开一步,披发狂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