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暮苔想了想,到外面叫人想把这两头醉猪拖出去以免有碍观瞻。可惜到外头一看,居然只有焚朱守在门边。一问,原来是里面某一头醉猪早早就发下话来让属下们去休息。秦暮苔想也不想,淡淡道:“焚朱,你去拿条软被过来给你们家庄主盖上,我看今天就让他睡这儿吧。”
焚朱用力瞪大了眼睛,仿佛面前之人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重罪似地用力地皱起了眉头:“这怎么可以?这样吧,秦公子,你扶我家庄主,我扶秦二公子,把他们架回房吧。”
秦暮苔摸了摸鼻子,他已经不只一次发现焚朱不但名字叫得古色书香,而且为人性子也更像中原人,却不像北疆人般大大咧咧。
看着孩子护主的表情,秦暮苔只能微笑道:“好啊。”却不想,短短两个字却把自己送上了贼船。
把那家伙“搬”进房秦暮苔才终于明白什么叫“烂醉如泥”。如果说之前的斛律芮勉强还拥有看似清明的眼睛,那么秦暮苔叫他起来进房时,他就只是个酒鬼了。抱着坛子不肯放的斛律芮看来像个犯别扭的孩童,虽然他离这个年纪已经很遥远了。
秦暮苔只犹豫了一刹那,立刻端起手边的茶水直接浇到了某人的头上,可惜效果不彰,反而导致更糟的后果:斛律芮冲他眨了两下眼睛后,突然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秦暮苔愣住了。
结果,秦暮苔得出一个结论:喝醉了酒的人远比平时重许多。
把那足足比自己高壮一截的人“扔”到榻上时,秦暮苔皱眉扶住了旧伤口。
点燃了烛火,斛律芮所住的居室远比客房简陋许多。除了一桌一凳一床之外,几无长物。室内偌大的空间显得格外空旷,有时秦暮苔会错觉地感到这室内甚至有一丝的荒凉之意。
把床角那一条软件抛到斛律芮身上,秦暮苔转身就欲走,却听到对方低低的唤声“水……”。
他有些啼笑皆非:以前从来不觉得这位斛律大侠会是个惹麻烦的人,现在才发现,他偶而也会有不可理喻的时候。
秦暮苔边笑边找了杯子倒了水,走到床前轻拍斛律芮的脸:“喏,水来了。”
斛律芮睁开了眼睛。
火光在他的眼中跳跃着,秦暮苔一瞬间有些失神。
等到反应过来时,就看到斛律芮直直的眼光,就如同秦暮苔之前看到的那种眼神似的。如同水般清明而……微冷的眼神。
那一刹那,秦暮苔几乎以为对方是在装醉耍他。
直到发现斛律芮的眼神渐趋呆滞,秦暮苔才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抓着杯子。
这一刻,随着跳动着的火苗,自己的心仿佛也飘浮在哪个空间。
那样子的眼神,他在看自己么?
秦暮苔不解地抚了抚胸口处,隐隐生出来的一点点疼如同剥丝抽茧般一缕缕从意识中分离出去。
他不安地看了看火苗,终于决定仁至义尽再叫醉鬼一回:“斛律芮,你要的水。”
醉鬼还是没有反应,只是直直看着他。
随着火光变幻着颜色的瞳孔中有着异样的东西呼之欲出,充满了让秦暮苔不会错认的神采。
这一瞬,秦暮苔意识到,面前的这个男人的眼光,居然有着与颜夕一样的眼神。
他的心猛地一抽。
终于,那一根线被绷断了。
多日来潜在隐藏的水面底下的东西浮了出来。
秦暮苔当机立断,转身欲走,手却被人用力拽住,秦暮苔挣了一下居然没有挣脱,手腕剧痛欲折。
他咬牙回头,看着半坐起身的斛律芮,冷冷道:“你醉了!”
斛律芮不言,只是深深地笑了。拽着他的手一个用力,秦暮苔就被扯进了床铺。
秦暮苔只觉得通体冰凉,看着对方欲噬人的眼神,第一次生出了无力的感觉。
这个男人,对他抱着,别样的情感。
他终于第一次正视了这个事实。
39
身体接触的地方炙热得要命,秦暮苔却清醒无比地觉得……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的悲哀。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人,一时间居然忘了推开。等到再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被那个人压住了。
秦暮苔佩服自己,在这种境地下居然还能出神。他冷冷盯着对方,拳头正待挥过去,给那个醉鬼一个清醒。
然而,接下去斛律芮的动作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那拳头在空中凝滞住。
斛律芮慢慢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若不是他颊上终于泛起不正常的绯红色,秦暮苔几乎会认为那个人并没有醉,只不过是借故开个玩笑,很快就会握住他的拳头长笑说:“兄弟,是不是被吓到了?”
可惜他没有。
斛律芮的眼神似乎是看着一个极其陌生的人,又似乎是生命中最亲近的人。那么专注,又有些迷茫,仿佛是人生第一次发现世界上有秦暮苔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躯壳。
秦暮苔的心抽了起来。
如果对方是如同之前激烈的眼神,那么他想他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对方什么叫暴力。然而,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眼神呢?
斛律芮慢慢压低了身体,秦暮苔看着他逐渐放大的脸,第一次感到了手足无措。
之前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然后这一次,斛律芮越接近他,越是迷茫。如同迷路的孩子找不着方向,偏偏固执地不肯放弃,一直朝着那个错误的方向埋头前进。
那样子的眼神,居然让秦暮苔的心如同被刺般的疼痛起来。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明白,若不是这一场醉,或许斛律芮永远也不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是只能对爱人倾诉的感情,而就连斛律芮自己也明白,他们两个人之间,可以是性命相托的挚友,可以是惺惺相惜的敌人,可以是相交如水的陌生人,偏偏,怎么可以,怎么可能,成为恋人?
因为明知道会受伤,所以任何人都会选择保护自己,所以斛律芮从来不曾露出一丝半点的感情。可是……为什么,要露出这样受伤的表情呢?
那是你的感情,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既然你已经选择了放弃。为什么,偏偏在我可能要离开的时候,露出那样子的眼神,倒好似,是我负了你,一切都是我的错。
秦暮苔的心中升起的是一股怨懑。面对这样子的斛律芮,他居然有了那么一丝疼痛,如同斛律芮的茫然就是自己的,如同他的痛苦,就是自己的。
他咬牙,右臂一屈,抵到对方的肋骨处,用力一格。
他没法忍受,这个男人以这样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然而,对方似乎没有痛感,居然微微一笑,一只手臂环上来,抱住了秦暮苔的手臂,头愈伏愈低。
秦暮苔瞪着那个男人,左手掌推挡住对方的胸膛。可是那里传来的激烈的心跳几乎炙烧了他的手掌。他反射性地抽开了手掌,结果就只看到对方澄澈的眼睛那么靠近。
秦暮苔微微眯起了眼睛,终于抬臂把手掌放到了对方的后颈。
然而,没等他击晕那个醉鬼,斛律芮再度做出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那个人,只是温柔地,亲吻着他的额角的发。
仿佛头发有了感觉,可以体认到对方很温柔的呼吸,那好像春风吹过长着青翠野草的温柔。
心底的某处居然升上了欲哭的冲动,秦暮苔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时,他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那个人闭上了眼睛,孩童般纯真地睡在了他的身边。
秦暮苔直起身,看着对方似乎已经完全沉睡的脸。他的心跳的那么厉害,如同之前接触到的剧烈心跳和体温全部传到了自己的身上。
烛火摇曳着,黑暗里仿佛潜伏着野兽,不安地蠢动着。
如同那些无法宣泄的情感,全部幻化为兽,只要那么一喘气,立刻就会跳出来,把所有的一切都吞没掉。
秦暮苔推开了那个人还放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忽然之间,身体就变得冰冷了。
身边的人似乎丝毫没有接收到秦暮苔的不安、挣扎与痛苦,只是很香甜地睡着。
烛火兀自摇曳着,丝毫不理会那些汹涌澎湃的感情。
秦暮苔深深地看着那个人的睡颜,忍不住摸了摸额际。
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
偏偏,竟然是他。
秦暮苔的眼在幽深的烛火里明暗莫辨,最后,他只是平静地翻身下床,吹灭了烛火。
所有的一切都浸没在黑暗之中,仿佛一瞬间消失了。
只有秦暮苔知道,它们没有消失。
我也知道好少……对不起……
趴下让你们打……
40
早晨的太阳好得惊人,秦暮苔刚开门就看见一片天光,明晃晃地亮眼。他眯了眯眼,然后就看到斛律芮皱着眉头走来的样子。
秦暮苔在门口站定,同样皱眉看着斛律芮。对方瞅了瞅他那不算好看的脸色,呵呵笑道:“昨天喝醉了,吓到你了么?”
秦暮苔仔细看着他的脸色,最后淡淡回了句:“酒醉伤身,微醺为佳。”
斛律芮按了按额头:“明白明白,的确不好受。可也是因为你们在我高兴啊。”
秦暮苔依然淡然:“我弟弟来你高兴什么?”
斛律芮一滞,哈哈干笑了两声。
秦暮苔抬头看了看天,忽然说道:“是快秋天了吧?”
斛律芮一愣:“还早着呢,怎么了?”
秦暮苔正眼看着他,微微一笑:“我忽然想到,月亮快圆了。”
斛律芮不解地看着他。
秦暮苔继续微笑:“既然朝露已经来了,那这次我就随他回去吧。”
斛律芮的脸微微一白。
秦暮苔依然笑得云淡风轻:“大哥,这次多多打扰,我昨晚想了一夜,弟妹年幼,毕竟还是放不下。”
斛律芮看了他半晌,终于也笑了,只是那笑容实在勉强:“是啊,也对,的确。”
如此六个字之后,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再度笑了笑,这一次的笑容则是无奈,他望向秦暮苔:“你既然有此打算,那大哥也不拦你。你我兄弟终是相交一场。暮苔,你可莫忘了我。”话到最后,已经带了玩笑意味,之前的勉强也烟消云散。
秦暮苔心中叹息,明白这位大哥是决定放手。正如他清醒时选择沉默一般,有些话,是永远也见不得光的。
两人相对一阵沉默。
那阳光照得一片光明,两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心底某处,却更有一方阴冷的天地,在那里,看不见前进的方向。
正是相对无言之时,两人忽然听到一阵呻吟,秦暮苔转过头,就看到朝露铁青的脸,好像是刚被马儿狠狠踹了一脚似的。一看到大哥的脸,呻吟声就轻了不少。
秦暮苔瞟了他一眼:“宿醉很难受吧?”
秦朝露也是尴尬一笑:“哈哈,是啊。”
这回秦暮苔没说什么,只是对斛律芮说道:“你让焚朱他们给煮点醒酒汤吧。”见到斛律芮点头,秦暮苔才对弟弟说:“你若没意见,过两天我们就回去吧,留着他们几个,我有些不放心。”
秦朝露有些怔怔,怎么昨天自己这位大哥还是半点不着急,过了一晚上却变了个样子?他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只是觉得今天的大哥较之昨天又阴沉了许多。正想问,他又收到大哥淡淡一眼,于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斛律芮一笑:“这倒好,原来昨天这场醉是我早有先见之明,倒算是饯行宴了。
秦朝露看看面前两人,再度觉得,这一晚有什么在悄悄地改变。
41
然而所谓的世事就是从来戏弄着人们的意愿,毫无同情心地摆布着人们的命运的东西。
秦暮苔体味到事如流水,全不由人的真意,原来有的时候,只是想甩头走人也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那一日,斛律芮并未再出现。只有焚朱在得知秦家两兄弟要走的消息后,跑来跟在秦暮苔的身后绕来绕去,眼巴巴望着他,好似这一次就是诀别。倒让秦暮苔在微笑之余生了无限怅惘。而对于那个没有出现的人,他是尽力不去想了。
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何须那许多牵牵念念?
那一天他早早睡了下去,直到中夜还未安眠。眼看着月影慢慢地移动,不知道是哪里的虫子唧唧叫着,只有夜风慢慢吹动着窗纸,发出很细微的“扑扑”声。
忽然想到,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家中,是不是也响着同样的虫鸣。
是不是到了明天,两人就会远隔着千里,听着同样的虫鸣?
秦暮苔闭上了眼睛,截断心思。若是平时,只要自己愿意,自然就能很快平静下来。奈何此时已非寻常,过了许久却还觉得烦躁。秦暮苔于是披衣而起,打坐吐吸。
身体像被埋进了水里,周围的一切动静都如此的清晰,却好似隔了一层。秦暮苔只觉得心神似乎脱体而出,如陌生人般冷眼看着自己。
正当烦躁又起之时,窗边响起了叩叩之声。
他的呼吸一滞。
不用细分辨,他就知道那是谁。
然而,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他便发觉自己的行动有多好笑:习武者又怎么会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呢?
应该做点什么。
结果他却还是静坐不动了。
对方也不再叩窗了,脚步声响起,他移到了门前。
秦暮苔盯着黑暗中的房门,似乎只要一眨眼,就会有野兽从那门口扑进房内。
对方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迟疑许久,之后似乎是在门口放下了什么物事,便离去了。
虫声在他离开后不久就响了起来,一切云淡风轻,似乎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更没有人曾经来过。
秦暮苔静坐许久,直到那月影斜斜,才终于起身。
推开房门,门口放着一坛酒。
坛子已经被夜露打湿了,经月光一照,是晶莹的水色。
秦暮苔慢慢蹲下身,抱起那一小坛酒,拍散了泥封,很淡的酒香扑鼻而来,缠绵不散。
不知怎的,那些怅惘随着这一坛在月色下显得淳红的浅酒慢慢地浮出了心底,微醺的心思有点微酸。
就这样,抱着浅酒,秦暮苔在房门前慢慢坐下,夜色遥对尘世,一切恍如幻梦。
第二日,秦暮苔原打算中午请辞,结果至早上开始就寻不到斛律芮。问焚朱等人,也都是面面相觑,似乎都不知道他们家庄主的去向,结果行程就此耽搁了下来。
直到傍晚,还是未见斛律芮,秦暮苔起了点疑心,胡乱揣测,秦朝露见大哥渐露于形的烦躁,宽慰道:“大哥莫担心。斛律庄主武艺盖世,想来总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秦暮苔点头,心中却还是忐忑。他知斛律芮从来行事有分寸,即使心中犹豫,也决不至于因此而闹失踪。
更何况,那人又怎么会犯如此感情用事的错误呢?
秦朝露见大哥焦急,于是便出外打听,结果发现漠城左右无事,倒是遥远的赤绫君似乎出了点麻烦事,让漠城上下掀起一番八卦风云。
直到那一日中夜,秦暮苔才又见到了斛律芮,却未曾想见,会见到那样狼狈的他。
那一夜,初时安静,秦暮苔又是辗转未能成眠。及至中夜,忽然听得杂沓的脚步声,间或是几个下人的低语。他仔细聆听,没听到两句就惊得翻身而起。因为那依稀传来的话语中,有着“庄主”、“受伤”的字眼。
秦暮苔的心扑扑跳得厉害,坐在床前忽然感觉一阵手足冰冷,不安的情绪袭上心头。他定了定神,胡乱拽了件衣服就奔了出去。
原本安静的庭院内如今一片灯火,秦暮苔循着灯火而去,只见中庭人来人往,有下人见着他,只是匆匆叫了一声,又匆匆而去。在大厅门口立着数人,各各皱眉握拳,心焦万分的样子。
秦暮苔的心却是定了三分:如此看来,并非大伤了。否则哪有这般平静?
走到厅前,那厅里的人先后瞅见了他,皆是阴着脸打招呼,秦暮苔也不理他们,直接入了大厅。
只见斛律芮半卧于榻上,一张脸竟是毫无血色。左胸口包着的白布隐有血色,正在与面前诸人细声商议。见得他来,斛律芮微微一愣,然后勉力向他一笑:“没睡么?吵着你了?”
秦暮苔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仔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