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君那时脸上并没有什麽表情,只是站在那里朝著自己练剑的方向看过来。在熟悉的地方看到这样一个陌生的人,这让柳梦已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寂寞。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对潋君说一起去大堂用晚膳。现在想来,为何当初自己会这样轻易地让一个陌生的人走进自己的身边。也许对了好奇之外,也已有几分留心。午後时分,当柳梦已离开院子往药阁来时就看到树林里的情语花盛开了。说来也凑巧,半年多前潋君也是在这样一个情语花初开的日子真正走进了他的世界。而时至今日,也是在这样一个日子,他不得不把他硬生生地从身边拔除。
情语花,情语花,不能动情,何来情语?开在这灵山之巅,可不是讽刺?
柳梦已迟钝,不懂情事,但不代表他没有感情。要把一个已经在自己心里生根的人硬生生的拔去,谈何容易。可好在先决定离开的人是潋君,至少在这个时候走,他什麽都不会知道。不知道就不会内疚,更不会可怜自己。
从此天涯不相见,可不是最好的结局。
柳梦已想得通透,但不代表他真能控制自己的心。一想起这一路走来的种种,心中涌起万般滋味,说不出是怎样的苦涩。他一时恍神,那毒素瞬时激起,反噬著他的身体。
柳梦已还来不及调气强压,喉咙口的腥甜就一下子喷了出来。那触目惊心的殷红沾染在了站在柳梦已面前的紫眸身上,就好象是当初两人的位置换了一换,这一次是紫眸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阁主。”
紫眸茫然地唤著,仿佛这声音并非是她发出的一样。
柳梦已调整气息,宽慰道,
“我没事。”
“阁主。”
紫眸一声惊呼扑倒在柳梦已面前,柳梦已就仿佛是当初的自己,被体内毒性反噬的痛苦她又怎会不清楚。她知道柳梦已如今所想的,是就此做个了断,只是若无那两种药物,修炼第十层的痛苦会比此时更甚百倍,就连老阁主当年也没能熬过去。紫眸的确是不忍见柳梦已受著情动毒噬的痛苦,但更不能见柳梦已承受比之更痛苦百倍的罹难。
“紫眸,去拿药来。”
柳梦已此时气息已平稳,他平淡道。
“阁主,若是没有灵仙草和梦情丹,只靠魂香甘液根本不可能熬过第十层。”
紫眸的身体颤抖著,她心里的害怕和担忧显而易见。
柳梦已站起身,整理著案几上的几株药引,语气平缓道,
“应该是在第七层第五格,大约就在那附近,紫眸,你去找找看。”
一连两日不眠不休,连饭菜也未来得及吃上几口,即使是柳梦已也无力施展轻功去取被放在那麽高的东西。
“仙灵草不易见光,你拿得时候小心,被让盒子打开。”
柳梦已的话并没有命令的口吻,但他说到这里,紫眸已明白他的意思。
“是,属下遵命。”
话说出口後,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略有颤抖。
紫眸走到了药柜前,那足有整个楼阁这麽高的柜子,还是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强烈的压迫感,仿佛是要窒息一样,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上一眼。紫眸定下心神,一跃而起,迅速地抽出那两个抽屉就安稳地站在了地上。
她走到柳梦已面前时,柳梦已正一刀割在手臂上准备放血制药。那血红的伤口不长,却深,像是划在了紫眸的身上一样,连她也能感觉到疼痛,可柳梦已却仿佛浑然不觉。放完半碗血,他随手拿起一块布料匆匆地包扎了伤口。他拿过紫眸手上的东西时,紫眸还未回过神来,直到她感觉到手里一空,才意识到东西已被柳梦已拿走。
即使是在昏暗的烛光下,紫眸也能清楚地看出柳梦已的脸上不见丝毫血色。他熟练地把各种药引浸泡,磨成粉末,再逐一按剂量混合在了一起。十多年来,紫眸早不记得看了多少次柳梦已配药制丹的过程,而这一次也是一如既往的动作纯熟而又仔细。但此时柳梦已的平静,却是第一次让紫眸感到害怕。
从他说“与其纠葛越深,不如就此了断”这话起,紫眸就知道,柳梦已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对於武功和毒药以外的事什麽都不知,什麽都不懂的人。他不会再茫然地想著自己心里到底是何感觉。只是对於他们来说,情爱之事,一旦弄明白了,只会是摆脱不了的劫难。
当天晚上,潋君在床塌上翻来覆去怎都睡不著。一直到拂晓初晨,才迷迷糊糊地入睡,等他一觉睡醒後,已经是大中午了。潋君刚起床,外头的侍女就端了盆子进来服侍他梳洗。潋君略有吃惊,他来到蓬莱岛之後,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穿戴好衣装後,潋君刚要出门就看到侍女端著饭菜进来。
“月使和日使已经在大堂用过午膳了,这些是月使特地让我们送来的。”
潋君一愣,他看了一眼外头的太阳,平时这个时候才不过刚吃午膳而已。他心里头觉得不对劲,刚想出门去找紫眸问明白,却看见她正从院子走来。
紫眸一走进屋子,瞟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笑著说道,
“怎麽不吃东西,安排好的船没多久就要出发了。”
潋君闻言一惊,脱口而出道,
“那麽急?”
紫眸从容地答道,
“阁里的弟子正好要去外头置办些货物,得赶在傍晚之前回来。”
潋君刚听到这话,就赶著往外跑,刚一走出门口就被紫眸叫住了。
“你连饭也不吃就要走呀?我东西还得交给你呢。”
潋君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果然看见紫眸身旁的侍女手上捧著个锦盒。
紫眸见潋君看著那盒子,便说道,
“这是离魂和修罗的解药,还有针灸用的银针和一些外头难找的药引都在里面了。”
潋君心头一震,神色有些恍惚,他问道,
“柳梦已在哪里?”
这还是紫眸第一次看到潋君这样焦急的样子,她也不由地一惊。未等她回答,潋君又说道,
“劳烦了他那麽久,我总该向他辞行。”
潋君说这话时,声音已逐渐平静下来,只是目光移到了别处,就像是刻意不想与紫眸对视一样。
“阁主昨夜忙了一整晚,刚才我来的时候才刚睡下。”
潋君下意识地问道,
“他一整夜都在忙这事?”
紫眸佯作没有看出潋君眼中浓浓的关切之色,她答道,
“是呀,阁主待在药阁一整晚。”
紫眸说完,又补了一句道,
“阁主向来难入睡,先前拿点了熏香才睡著的。”
潋君此时已听不清紫眸究竟在说什麽,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见柳梦已一次。昨日他还想著要和他一起去看树林里的情语花,怎可这麽作罢。
紫眸一边拉著潋君往里头走,一边说道,
“你先吃饭吧,等会儿走的时候我们去阁主那里跑一趟,兴许他已经醒了。”
潋君听到这话才坐下吃起东西来,只是一桌子的菜吃在他嘴里,没有丝毫的味道。
一顿饭不过一小会儿就匆匆吃完,潋君看著紫眸打开锦盒,把里头的东西一一取出说明清楚,才又放回了进去。
潋君随手收拾了几件衣服,并未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紫眸站在他背後,看著他只挑了几件常穿的而已,眉头紧锁,心里也是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但当潋君转过身来时,她却不得不恢复平日的笑容。
潋君和紫眸走出院子後,潋君便径直往柳梦已那里走去,紫眸略有诧异,但也还是跟了上去。他们刚走进院子,侍女就来说柳梦已好未醒,潋君心里头顿时冒起一股无名的火。刚才走过树林时,当他看到情语花还开得正盛时,心里头又是安心又是期盼。可如今这情况,他怎能不气恼。
潋君大步上前,站在屋外说道,
“阁主,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见屋里没有丝毫的动静,潋君又重复了一遍,他还以为柳梦已真睡著了,可又怎会知道柳梦已此时坐在床边,明明几天未入睡,但仍是怎也睡不著。
潋君见里头还是没有反应,他心里一急便走上前想自己进去,他刚要推门,却听到里头的人说道,
“我知道了,不用这麽麻烦。”
潋君哪会不晓得他的意思,他心里头一阵气恼,刚准备推门进去,却听到柳梦已又道,
“我刚睡下,累得很。你若有什麽事和紫眸说就是了。”
刚才潋君太过心急什麽都没顾上,此时听到柳梦已的声音才心中一颤。柳梦已虽然向来语气平淡,但却从未见过今日这样气息不力的样子。一想起刚才紫眸说的话,他就知道柳梦已确实是疲惫不堪。潋君心里虽是又恼又不甘心,但一想起柳梦已疲倦地躺在床上的样子,就怎也不忍心再把他强硬地叫起来。
“又不是生离死别,潋君这麽急做什麽?”
紫眸边朝著潋君走来,边打趣道。她站在了潋君旁边,对著屋子里的人说道,
“阁主,我这就送潋君上船。”
屋子里只传来轻声的一句“恩”,就再没有其他声音了。柳梦已声音很轻,仿佛是已睡意朦胧的样子,潋君既是心疼又是想再见他一面,却听到紫眸说道,
“我说你呀怎麽今天就非要见阁主不可呢?不过就个把月的时日就能离开王府了,急什麽呀。”
说罢,紫眸就拉著潋君往直外走,嘴里囔囔道,
“哎呀,不好了,时辰真晚了。”
潋君不由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心里头满是不舍和留恋,但却又无力上前推开那扇门。也说不上是因为不忍心吵醒柳梦已,还是因为他刚才的那几句话。潋君心神恍惚,不知所措,再回过神来时已走出了院子。
紫眸絮絮叨叨地说著一堆话,潋君直到这时才听了进去。
“我粗略算过了,顶多也就两三个月就能离开王府。等你回来了,也该是入夏了,我们做莲花糕吃怎麽样?还有啊,你上次和阁主两个人去宣城,都没带上我。我早听说冀州景色天下无双,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可好?兰祀肯定会死皮赖脸地跟著来,不过小秋倒是乖巧可爱,我挺喜欢他的。”
一路上紫眸兴奋地说了一大堆计划和打算,像是就等潋君回来一样,潋君看著她的样子,不禁也有些憧憬。
不过是离开两三个月而已,等到回来之後不但能恢复如常,还会有更多更多美好的时光等著他。
如此想来,潋君的心也不那麽沈重了,只是走过树林时,他仍是不禁停下脚步,驻足停留了一会儿,才赶上紫眸的步伐。
潋君一路往下山的方向走去,并未回头看上一眼,他自然不会发现柳梦已站在远远之後,望著他们渐渐离开的身影。
刚才潋君站在树林旁的时候,柳梦已正站在另一边,隔著一整个树林,潋君的目光始终在那些嫣红的情语花上,而柳梦已却只是凝神望著他。
他看著潋君停下脚步,仰著头望了好一会儿才再跟了上去。好几次柳梦已都险些准备走上前,可那脚却仿佛是千金重一般,怎也抬不起来。
不要说是把潋君留下来,只是见一面道声别都是不可能的。柳梦已此时脸上没有丝毫血色,苍白如纸,几日未眠的疲倦让他眼窝整个凹进去,这样的憔悴和疲倦任是谁见了都心头不忍。柳梦已怎能让潋君看到他这副样子,又怎能让他担心自己。
一直到潋君和紫眸越走越远,再也看不见了,柳梦已才抬起头望向那些情语花。午後的阳光特别的耀眼,柳梦已把自己一连关在药阁几天,刚一望去眼睛就被刺得一阵酸疼。他低下头,下意识地揉搓著眼睛,却是越揉眼中的湿润也越多。
刚下了山,就有一个中年男子走上前朝著紫眸行了礼,紫眸问道,
“陈三呢,可有准备好?”
那中年男子答道,
“都准备好了,在岸口候著呢。我怕那小子又睡过头等月使你们等,一早就叫柳四把他拖起来。”
紫眸点点头,然後转头对潋君说道,
“阁主也不放心你一个回燕都,叫我派个人在身边保护著。这陈三虽然散漫了些,但武功极好,对药性和医理也懂得不少,要是药方有什麽问题你也好和他一起商量。”
潋君点点头。
当他们走到岸边时,就看见一个青衣男子懒洋洋地睡在大石头上,正舒服地晒著太阳,嘴里还叼了根草。他们刚一走近,那男子就警觉地清醒了过来,拿下咬在嘴里的那草,笑吟吟地说道,
“哟,月使你们总算来了,我可等了好半天,早知道是这个时辰,就不让柳四那小子把我叫醒。”
这陈三说话粗俗,态度也散漫,但相貌倒不差。身材修长,乌发玉冠,容貌也算得上俊美,若非他这一副市井痞子的神情,倒有几分书生模样。
紫眸挑眉说道,
“我看你睡得不是挺舒服的,还有太阳晒呢。”
那陈三刚要辩解就看到站在紫眸旁边的潋君,他忙是恭敬道,
“这位就是潋君公子吧,真是俊秀出尘的人物。你放心,我陈三别的本事没有,武功还是不差的,定保你一路平安。”
他还正滔滔不绝,话却被紫眸打断了,
“哪里只是路上平安,要是潋君有什麽闪失,陈三,你也就不必回来了。”
紫眸说这话时,语气像是调侃,但意思却明了,陈三立马保证道,
“是是是,我一定会像保护月使,保护阁主那样保护潋君公子。”
明明是一张好皮囊,偏偏摆出这麽献媚的表情,看得潋君也忍不住笑了。
紫眸忽然想起了什麽,她吹了声口哨,只见在天空中,一个青色的影子飞来停在了她的手臂上,那正是青歌。
“阁主说,陈三这小子总有插科打屁的时候,还是青歌陪在你身边放心些。”
陈三刚要囔囔,被紫眸笑吟吟地瞟了一眼,只得干笑著直说是。
潋君也有些诧异,记得很久之前就听紫眸说过,青歌是柳梦已亲手养大的,当初柳梦已教他怎麽指挥青歌也是不得已,却没料到他竟会把青歌就这麽送给潋君。
“潋君以後就是你的主人了,还不快过去。”
紫眸嫣然一笑,对著青歌说道,青歌仿佛是能听懂人话一样,翅膀一拍就飞到了潋君的肩膀上。
潋君轻柔地抚摩著他的毛发,原本因为没有见到柳梦已而低落的心此时也感到一阵阵暖意。
紫眸刚把潋君送上船後,就吩咐船夫启程,船刚离开岸边时,紫眸还对著潋君喊著让他早日平安回来。直到船渐渐远去,她脸上的笑容才消失无踪。
半年多来的相处,她确实是把潋君当作了朋友,对於他的离开也是真心的不舍,只是所有的难过都不能表现在脸上。她必须让潋君相信,三个月後他就能回到蓬莱岛,只是从一开始她就吩咐了陈三绝不能让潋君回来。
对紫眸而言,再怎样的不舍与柳梦已的安危相比,都只能放在其次。
船刚离开没多久,紫眸还站在岸边望著海面,却有弟子拿著封信涵急忙赶来交给了她。
“禀月使,这是灵州分堂刚传来的信。”
紫眸接过信函打开一看,顿时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她把信牢牢地捏在手里,立刻转身往回走。还未上山就碰到了兰祀。
“怎麽了,皱著眉头的。”
兰祀停在了紫眸面前,笑吟吟地问道。
紫眸无奈一笑,把手里那封早已捏皱的信递给他。
兰祀很快扫视了一遍,带著几分自嘲地笑道,
“紫眸,看来我们得回去向阁主请罪了。青惟门,凤明府,灵州楚家,蜀州南宫家,我怎麽就不知道我们华月阁何时那麽有本事了,值得江湖中四大门派定了盟约一起来找麻烦。”
紫眸紧咬著下唇,半天才说道,
“信上说四大门派刚约定时间一同坐下商议,此事还未说好,你别乌鸦嘴。”
兰祀忙笑著赔礼道,
“是是,是我不好。可说来也是我们做事不够利落,盗取丹药时被发现了身份,这罪还是得向阁主请的。”
此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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