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寒对此漠不关心。他一直盯着那束光线,眼前开始出现一圈一圈模糊的光晕,身体里产生了一种沉重的坠落感,令他晕眩。
童阅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立刻责备地看着护士长,轻声说:“怎么回事?我说过不能有强烈的光。”
一个小护士立刻过去将窗帘拉严实,那缕阳光便消失了。
凌子寒的眼光却依然盯着刚才那个地方,一动也不动。
童阅关切地看着他。凌子寒的眼睛里满是阴翳,而且流动着一些变幻莫测的东西。他看看脑电图,凌子寒现在的脑波不再像以前那样混乱不堪了,显得平缓了一些。
他轻声叫他:“子寒,子寒。”
那声音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才穿过重重迷雾,传到凌子寒的耳朵里。他觉得很茫然,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在叫自己,但还是本能地闭了闭眼睛,仿佛在示意自己听见了。
他周围那些医生和护士都彼此交换着兴奋喜悦的目光。
童阅和蔼地微笑着,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凌子寒忽然觉得一阵颤栗,然而却没力气闪避。童阅注意到了他眼里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忙收回了手。过了很久,凌子寒才勉强平静下来。
童阅轻柔地对他说:“子寒,你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在你要好好休息,好吗?”
凌子寒没有任何表示,又闭上了眼睛。
童阅带着医护人员出去了。他再次严厉地重申纪律:“进入这个病房,一定要小心,不能有强光,不能有声音,还有,除了必要的检查和治疗外,不要触碰他的身体。”
他一回到办公室,凌毅的电话就到了。
“他醒了?”凌毅问道,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童阅微笑着看着屏幕上的他,点了点头:“是的,他醒了。”
“他……怎么样?”
“我认为他的神志是清醒的。”
“他……说什么了吗?”
“不,没有,他不可能有力气说话。”童阅温和地说。“我们要耐心一点。”
“当然,当然,我明白。”凌毅连连点头。“我可以来看看他吗?”
“可以,不过最好不要跟他说太多话。”童阅的声音很温柔。“还有,不要碰他。”
“我知道,我知道。”
等凌毅急匆匆地赶到医院,凌子寒却已经疲倦地睡着了。
他站在床边看了儿子很久,强忍着想轻抚儿子的冲动。等了半天,凌子寒也没有醒,他只得离开病房,去找童阅。他要知道儿子现在的病情以及后续的治疗方案。
凌子寒其实并没有睡熟。他只是觉得睁开眼很累,于是便一直闭着眼睛。他的头脑里仍然不时地天旋地转,身体也仿佛陷在急速下沉的漩涡中。就连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也觉得累。
身体真是累赘啊。他想着。真是重如磐石,而且笨拙不堪。
外面真的太吵了,似乎远远的笑声和讲话声都在不断地随着空气传过来,连光线都显得是那么嘈杂。
他想关掉灯,关掉声音,关掉一切,但他动不了,完全动不了。
有寒气像小蛇一样,从窗缝里,门下面,一丝一丝地游进来,缓缓地浸进他的身体里。
他觉得冷,一直冷到骨头里,全身的每个细胞似乎都在瑟缩不已。
深入骨髓的痛苦一直伴随着他,令他不愿意清醒。可是,乘他一入睡便进入他大脑侵袭他的噩梦,又使他恐惧睡眠。无穷无尽的难以言喻的各式各样的魔魇不断纠缠着他,将他拖进恐怖的黑暗里,没有人能够帮助他。
那些医护人员总是轻手轻脚地进来,给他打针、输液,偶尔用推车推他去检查。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们总是小心翼翼。他也不想说什么,而且一个字也不想听。
厚厚的窗帘阻隔了外面的昼夜交替,他早已丧失了对时间的感觉。每次睁开眼,屋里都是一样的光线,一样的摆设,身边永远是各种各样的仪器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惟一不同的,可能就是随着空气传来的遥远的说话声和笑声。
对于他来说,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悦耳动听,充满欢乐,却与他毫无关系。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时睡时醒。身边有时候有人,有时候没人,他却毫不在意。大部分时间他都会闭着眼睛,希望自己快点失去知觉,就不会再感觉到身体上的痛苦。
守在他旁边的人总是有卫天宇和雷鸿飞。只要一见他醒来,便会伸头到他眼前,微笑着叫他:“子寒。”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凌子寒的眼神都很涣散,对他们一直视而不见,很快就会睡着。
卫天宇自己也在养伤,因而非常有耐心。雷鸿飞却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就快要归队了,可跟凌子寒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卫天宇知道他是凌子寒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还曾经是6年的情人。雷鸿飞现在也知道了他是凌子寒的战友,是他现在的恋人。旧爱新欢齐聚一堂,却实在是没有心思去计较谁亲谁疏。他们都只有一个心思,无论是谁,只要能唤醒他就好。只要能让他的意识重新清醒,能够慢慢好起来,他选择爱谁都行。
可是,凌子寒却谁也不看,谁的话也不听,似乎意识一直在浑沌之中,不肯出来。
卫天宇的伤渐渐好了,腿仍然有些不利索,但仍然每天都会从自己的病房过来,坐到凌子寒的床边。
雷鸿飞已经听宁觉非说过,关键时刻,是卫天宇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了凌子寒,否则只怕凌子寒就不可能生还了。即使卫天宇是他的情敌,他也无比感激他。
他们常常坐在同一张病床的两边,却很少说话。他们不可能谈论与工作有关的事情,对于日常生活也没什么共同话题,而有关凌子寒的事情更是两人想回避的,于是便总是沉默着。
有时候,医生进来检查和治疗时,他们便得走出病房,在外面的过道上等着。透过窗户看着窗外一片生机盎然,两人会深深地呼吸,努力控制着自己焦虑的情绪。
雷鸿飞并不像卫天宇这么自由。他天天往医院跑,到底还是让父母觉察了出来。
一天早上,他在家里吃完早餐,扔下碗就要往外走,蒋玉兰却叫住了他。这位在文化部工作的领导一向都很严厉,雷震在家里都是属于妻管严型,更别说雷鸿飞了。一听老妈发话,他立刻乖乖地站住了。
蒋玉兰审视着他:“你这些日子魂不守舍的,到底在干什么?”
雷鸿飞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子寒病了,我去医院……看他。”
“病了?什么病啊?”蒋玉兰很关心地问。“这孩子真是的,身体也太差了,三天两头生病。”
“啊,是……”雷鸿飞费劲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是什么病,只好老调重弹。“车祸,他被车撞了,伤得挺严重的。”
雷震一直埋头吃饭,这时才帮他圆谎:“是啊,子寒出了车祸,最近一直在医院躺着。”
“哦。”蒋玉兰这才释然。“那你也不用天天跑去啊。郁晴那边你是不是一直没去?”
“去过两次,给赶出来了。”雷鸿飞淡淡地说。“是她不想见我。”
“她不想见你?那不过是姑娘家耍耍小脾气,你哄哄不就行了。”蒋玉兰皱着眉看他。“你们也相处快两年了吧?怎么还是这样?到底你们有没有在谈恋爱?”
雷鸿飞心乱如麻,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说:“我想跟她分手,两个人实在没有共同语言,她现在看着我就烦,我也不想再惹人厌。”
“分手?”蒋玉兰重重一拍桌子。“分什么手?明明好好的,你又有什么不对劲了?是不是又想跟子寒好?我告诉你,这件事我是坚决反对到底的。你们俩做朋友可以,做情人就不行,更别说结婚了。这年头都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不自然的感情和婚姻,偏偏还有这么多人喜欢去做。如果是别人,我也不会去多管闲事,但你是我儿子,我绝不会让你做这种恶心的事。”
“妈。”雷鸿飞心烦地叫道。“这都什么年代了?照你这么说,两百年前中国女人根本不能出来工作,就得呆在家里绣花、生孩子、料理家务,一百年前,寡妇再嫁还会被人唾骂,现在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对,五十年前,同性恋还为人所不齿,可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无论是法律还是人情,同性之间的感情也是光明正大的。我就算喜欢同性,一样可以生儿育女,一样可以继续干我的事业,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龙潜和海洋还不是结婚了?他们双方父母和领导都挺支持他们的,现在事业也是蒸蒸日上,还有了一个儿子,龙家和张家还不是喜欢得什么似的。为什么轮到我就这么难?”
“你还来劲了,就这么跟我顶嘴?”蒋玉兰大怒。“怎么?现在翅膀长硬了?会说话了是不是?你明明跟郁晴在一起这么多日子了,不也是好好的?这就说明你根本不是同性恋,为什么一定要往那个圈子里钻?过正常的日子不好吗?”
雷鸿飞啼笑皆非:“妈,爱同性跟爱异性一样,都很正常,这就像有人爱吃辣,有人爱吃甜一样,口味虽然不同,但都不算反常。”
“你倒还跟我讲起歪歪道理来了。”蒋玉兰冷笑。“撇开同性异性不谈,子寒对你的事业会有什么帮助?凌毅虽然是位子很高,但他是搞情报工作的,那就意味着阴暗、狡猾、诡秘,一向就被其他的正常人反感。子寒本人又不求上进,一天游手好闲的,看不出有什么前途。你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有什么前途?总之,我是坚决不同意的。”
雷鸿飞听得一阵气闷,却又没法说出凌子寒的真实身份来。他长出一口气,便敷衍地道:“这事以后再说吧,等子寒的病好了,什么都好说。”
雷震看他打算出门,便起身道:“鸿飞,我跟你一起出去吧。”
蒋玉兰看雷震这么说,也不再阻止儿子,只是气得哼了一声,便继续吃饭。
雷震一出别墅大门便道:“鸿飞,你妈的话也有些道理。子寒的确是个好孩子,可他现在这样的身体,很难对你有所帮助。”
雷鸿飞有些反感:“爸,感情不是交易。你们总要强调一桩婚姻对双方有没有用,这让人听着很不舒服。过去我听了妈的话,现在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我知道,想要继续往上走,必然需要编织关系网,这我理解,并不反对,可也不必把感情押上吧?说实话,这辈子如果不能跟子寒在一起,我永远都不会再找别人,更不会结婚。反正你们看着办吧?”他的神情非常认真,显然不是虚张声势。
雷震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儿子,你还太天真。这件事,你真得好好想想。我也给你透个信,你马上就要升上校了,而且会调往国防部特别行动部任副主任。也就是说,你离将军只是一步之遥,可这一步有些人走了一辈子都走不过去。你现在凡事都得掂量掂量,不要太冲动。父母无论做什么说什么,其实也都是为你好。”
“爸,我明白。”雷鸿飞点了点头。“对子寒,我是真的放不下,尤其是现在。而郁晴,她的确是个好女人,漂亮、前卫、才华横溢,但并不适合我。她看人看事十分尖刻,而且不分场合,不管对象是谁。上次我去她家吃饭,电视上正在报道我们这次的行动。我们为此牺牲了这么多人,到她嘴里,却是很不屑地认为毫无必要使用武力,甚至说什么信仰自由。我们为烈士举行的国葬,她鄙夷地说那不过是洗脑、愚民,说我们这些当兵的是傻瓜,随随便便为别人去送死,毫无价值。”他越说越激动。“爸,我一向不跟女人计较的,那一次都忍不住摔了筷子,砸了碗,她当时也拍着桌子叫我滚,说我傻冒一个,还自以为是。我们其实早就是同床异梦了。除了这个,她还非常讨厌我动不动便无故失踪。我要出任务,这是军事机密,当然不可能告诉她,可她已经不能理解。爸,你说,我们还怎么相处下去?当然,这我也不能怪她,她完全可以过正常的生活,找到比我更优秀的男朋友,何必忍受像我这样经常会无缘无故失踪的人呢?”
雷震一听便明白了:“要说起来,郁晴那姑娘还是不错的,现在像她这样愤世嫉俗的年轻人也不在少数,叛逆是时尚嘛,而且她还是领导这个时尚的人,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她如果不能够做到对你的工作不闻不问而又全面包容的话,那确实是不能够在一起生活的。”
“爸,我就知道你会明白。”雷鸿飞大为高兴。“子寒就不一样了,我做什么他都会理解,既懂生活,性格又好。我这两年……离开了他,他也一直把我当好朋友,从来没有给我脸色看过。我以前……以为一生还很长,大家也可以尝试一下其他的生活方式,如果觉得不合适,回过头来重新在一起就是了。可是……这一次我是真的错了。”说着,他的眼圈忽然红了,不由得低下了头。
雷震看着他。雷鸿飞18岁穿上军装,到现在已经有11年了,从一个鲁莽的军人到现在这样精干成熟的军官,凌子寒其实在中间潜移默化地起了不小的作用。这些他这个做父亲的也都明白。当初蒋玉兰强烈反对他们两人在一起,理由是很充分的,他也没有异议。现在看着儿子这个样子,他心里已经明白,儿子有了自己的主见,打算一意孤行了。那么,作为父亲,他这几天也曾经仔细推敲过这件事。
这一次的行动,凌子寒立下不世奇功,虽然外界不知道,但国家的几个高层领导人却都是很清楚的,就连主席也提过好几次,似乎对他极为重视。如果凌子寒的病可以治好,身体能够恢复,将来一定前途无量。这样一来,他们的感情甚至婚姻都会对雷鸿飞带来极为有利的支持。
除此之外,凌毅在政界的上升势头也十分强劲。虽然大家对做情报工作的人一向敬而远之,但既然俄罗斯有过克格勃出身的总统,为什么中国不能有情报界出身的领导人呢?
想到这里,他对雷鸿飞笑道:“好吧,你和子寒的事情我是支持的。你妈那里,我去说。不过,跟郁晴那姑娘分手的事情,你也要处理好,不要出什么问题,影响你的形象。”
“好,我一定会的。”雷鸿飞高兴地差点跳起来,一迭连声地说。“爸,谢谢你,实在是太谢谢你了。”
雷震笑着摇了摇头:“傻儿子。”
雷鸿飞嘻嘻笑着,转身跳上车,便疾驰而去。
一路上,他都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到了医院,他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地窜上楼,一阵风般进了凌子寒的病房。
凌子寒仍然闭着眼躺在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雷鸿飞再也忍耐不住,俯身将双手插进他的身下,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在他耳边充满激|情地说着:“子寒,子寒,你快点醒过来好吗?我以前做错了很多事,很对不起你,你起来打我骂我都好,别再这么老睡着了,好吗?子寒,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照顾你一辈子,好吗?你说好吗?”
凌子寒的身体非常瘦,几乎就剩下一把骨头,抱在手里就像是一根羽毛般,没有一点分量。虽然盖着被子,他的身体却很凉,即使透过棉布的病号服,也仍然沁出一丝丝的寒气。雷鸿飞心里一酸,继而疼得厉害。他将自己火热的身体谨慎地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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