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天风既是上官嵩的妻舅,又是北地坐第二把交椅的武林大豪,他在嵩云别庄,自然可以当大半个家,而上官嵩的声势虽盛,人丁却少得可怜,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上官红,再者就是续弦了五年的未亡人卫彩云了。
卫彩云撑了几天,心力交疲,兄长一到,她就把款待宾客的责任整个地交给卫天风,除了特别重要够身份的客人,她才自己出来答个礼,此外就由她的内侄卫铁民来代表了。
卫天风是内兄,腰间系了条白带子,就算是服丧,不过他表现得很够意思,叫他的儿子披重孝,顶粗麻来代尽孝子之责,所以在同道间,获得了很好的口碑。
南边来的宾客到得较迟,讣闻送到南边,再快马赶来,多半已经在一个月之后,而北地群豪,来了也没有走,大家都有一个借口——要为上官嵩执绋送葬,看着死者人土为安以表敬意。
够身份够交情的,被招待在宾舍中,身份较低或者交情泛泛者,则住在南宫的城里客栈中,实在住不下的,就借居在民宅内,把一个南宫县城挤得满满的。
平时并不太热闹的南宫县城,街上、集镇上,甚至于靠近的几个乡镇,满眼都是挂刀佩剑的江湖朋友。
嵩云别庄够气魄,早就放出了一句话,在大殡之前的这段日子里,不管是酒馆客栈,只要是住进去的武林朋友,不必花费一文钱,概由嵩云别庄统筹结算了。就是借住的民家,也得到了通知,一应款待开销,都不准向客人收一文经费,悉由嵩云别庄支付。
鸡鸭鱼肉猪羊菜蔬,每天从四城成车的往城里送,这是武林一次别开生面,从所未有的大手笔,也只有领袖群伦的嵩云别庄,才有这份豪举。
不过有人私下结算了一下,嵩云别庄举办这次大丧,不但不会亏蚀,还着实大有进益。
因为够资格收到嵩云别庄一份讣闻的,多半是有头有脸的武林人士,致送的奠仪没有一个是寒酸的,黄金、明珠,车载斗量,帐房上的礼簿用完了一本又一本,每一笔都是千金之数。
当然,这些武林人士居然不离去的目的,一半是为向上官嵩先致敬意,另一半则是在等着看一件新闻。
上官红在杭州飞来峰松阳观中清道人的丧事中跟司马青闹翻的事,早已传遍了武林。
上官红所发亲死不服丧的豪语也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他们都没看见上官红,问起嵩云别庄里的人,前几天说是上官红外出未归,这倒是可能的,因为上官红的鲜衣白马,走到那儿都很抢眼。
上官嵩未死前,没人看见她回家,死讯传出后,也一直没看见她,想必是在那儿还没听见噩耗!
上官红什么时候回来,成了每个人最关心的话题;差不多每天都有人问起。
六七过后,南宫城聚集的人更多了,嵩云别庄的人传出了一句话:“小姐回来了,悲伤过度,一回家就躺下了,所以没有出来谢客。”
“什么时候回来的?从那儿回来的?”
这是第二个问题,但没人好意思问,对上官红不出来谢客,每个人都很谅解。
因为她对司马青所发诺言不能推翻,但是严父之丧,真要以那一身鲜红的衣服出来周旋宾客,实在也说不过去。
大家都耐心地等着,在上官嵩大殡落葬的那天,她一定要出来的,那怕是病得快死了,也得抬出来,这是身为人子的必尽礼数。
也许嵩云别庄乃是借用病重的理由推托不让她出来,但司马青来吊唁时,她该怎么办呢?
了解上官红脾气的人知道,上官红不会输这口气,那怕有人用刀剑拦着她,她也非出来不可。
“她是否不肯易服呢?”
这正是每个人最感兴趣的一件事,留着不走,也是要看看这件事情的演变了。
因此大家又关心的是司马青会不会来了?
有些老成持重的人则抱着另一种心情,他们希望司马青不要来,免得使上官红为难。
他们不希望使这件意气之争,变成武林中的一件憾事。
上官嵩的女儿说话要算话。
但上官嵩的女儿做事也不能越礼招致物议。
司马青不来,上官红就不必出面,这是最好的结局,这批人以明月山庄赵明月为首,他们住在南宫的城里,每天轮流守在路上,以便看见司马青时劝他回头。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等的人始终没等到司马青,存心看热闹的人很失望,这些人却舒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终七的那一天,也就是上官嵩的大殡之期,所有的人都又聚到嵩云别庄,那些看热闹的很失望,因为司马青还是没有来,吉时将届,他们才意兴阑珊地涌向了嵩云别庄,等了这么多天,多少总得尽这最后一点心。
和尚高声在念绖经,道士们穿着锦绣的法衣,敲着法器,新寡的卫彩云素服白袍,素帕包头。睑色冷漠,没有一丝表情,也看不出悲哀。
卫铁民虽然蓑帽经服,手中执着哭丧棒,可是脸上也没有什么悲色,这两个重服服丧的人似乎都挤不出一点眼泪,倒是旧日上官嵩的那些部属们个个脸色沉重,眼睛红肿,似乎只有他们才为故主的死亡感到悲哀。
因为这是暑伏天,棺盖早就封好了,召魂的道士已经念完了最后的一句经咒,抬棺材的杠夫们也都准备好要行动了,执事者捧着一束燃香,分给凉棚中上千的吊唁者,由卫天风率着待行最后一次的公祭。
就在这时候,一条青色的人影施施然地来了,司礼生嘹亮的声音喊道:“杭州飞来峰松阳门下长老司马青大侠致唁!”
这一声使得千百人的心为之一震,司马青终于来了,在最后的节骨眼儿上来了。
松阳一派自清道人升霞后,由松月道士接掌门户,司马青是他的师弟,地位也晋升为长老了。
但使人震动的不是他的地位,而是这个名字,以及他在这次葬礼中的戏剧性身份。
司马青的神色很凝重,一步步地走过来,在几千对眼睛的注视下,从执事人手中接过三支香,站在灵堂前却没有行礼,只是望着灵帏后面,显然是有所等待。
卫天风皱着眉头道:“司马大侠,不敢当,不敢当,请行常礼就好。”
司马青淡淡地道:“卫庄主,这不是你能决定的,先师殡殓之日,上官前辈的令嫒枉驾杭城,曾以重礼宠降,在下岂能失礼。”
卫天风碰了个钉子,但又不便发作,司马青望着灵堂先一拱道:“上官庄主,想您仁侠英风而仁被天下,千金一诺,信守四海,不幸天夺其寿,侠人其萎,再晚获噩耗太晚,致未能及早来唁,深以为咎,幸好总算还是赶上了,只是遗憾的是上官家的信诺之风,恐怕要及前辈而止,后继无人了。”
然后转向穿着粗麻绖服的卫铁民一声冷笑道:“上官女侠,在先师的灵堂上,你曾说过即使是亲丧也不会易服的,才事隔两年,想必言犹在耳………”
这分明是存心找碴了,赵明月连忙道:“司马大侠,这是何苦呢………”
司马青淡淡地道:“赵老前辈,您已经当众封刀退出江湖了,再晚所求的是江湖公道,您似乎不便再过问。”
赵明月也碰了个钉子,只有讪然退后,卫天风只有过来,陪着笑脸道:“司马大侠,舍甥女年轻无状,失礼之处万祈海函。”
这是在说好话了,可是司马青却不领这个情。
“卫庄主,上官女侠是两年前说的那句话,斯时上官大侠犹健在人间,总不会不知道,两年来没有听见他对本门表示过上官女侠失礼之意,想必是承认了,既然承认了,今天就应该做到,松阳一派在武林中的地位虽然比不上声势显赫的上官世家,但江南的武林道总也不是如此好欺负的。”
很多人本来还认为司马青在这个时候挑眼,未免不近人情,听司马青说出了这番话,才感到这件事关系着江南武林道的声誉。
清道人在江南武林道上的地位极为崇高,隐然也是一方领袖,如果上官红今天不如约也穿红衣出来亮亮相,那无异是对清道人的侮辱,也是对江南武林道的侮辱了,因此七嘴八舌,跟着附和起来。
而北方的武林道则觉得司马青的要求未免太过份,事关南北两方的声誉,也就乱了起来。
由吵嘴而护骂,然后就将动手了。
卫天风见闹得太不像话,先大声喝止了自己这一方的人,然后才沉声道:“司马大侠,你好像要挑起南北两地武林的风波?”
司马青淡淡地道:“没有的事,在下只是要求一份公道,在下对上官前辈一生处事公正,信诺必守的高风亮节,异常尊敬,因此也不想见到他一生令名,被毁在后人手上。”
这番话在情在理,把北地群豪的怒气也平了下去,两年前上官红在杭州的那件事无人不知,上官嵩在世时也没说过有什么不对,因此对司马青的要求也就应该做到了。
卫天风沉声道:“司马大侠的意思要怎么样?”
司马青一指卫铁民道:“请上官女侠脱下素服,换着红衣,让我在上官前辈的灵前尽礼,如此而已。”
卫天风道:“司马大侠,这不是舍甥女,是犬子卫铁民。”
司马青哦了一声道:“原来不是上官女侠,那我倒是失礼了,不过我倒有点不明白,上官大侠的毕生事业,不留给自己的女儿反而留给令郎了………”
卫天风脸色微变道:“司马大侠,上官兄暴疾而终,根本没有留下遗言,在下因为与上官兄谊属至亲,所以才命小儿代为执礼。”
司马青道:“卫庄主,上官大侠留下的不是产业,而是执北地武林盟主的令符,那不是你作主要给谁就给谁的………”
卫天风脸色很难看,沉声道:“北方武林道的事,用不着阁下来过问。”
司马青冷笑道:“我并不想过问,只是绖服粗麻,乃亲丧之服,也不是随便可以穿上的,我今天来求的是一份公道,自然要一个能代表上官家的人出来给我一个交代,上官家的人没有死光,我当然要问问清楚,假如上官大侠的事业由令郎接替了,我就请他给我一个交代,否则………”
“否则又将如何?”
“否则我只有请暂停举丧,等上官女侠给我一个交代为止,因为这不仅是她本身的事,在先师的丧礼中,她是上官家的女儿身份说话的,目前她又是上官家的唯一亲族,总得摆句话出来。”
卫天风怒声道:“司马青,你如此目中无人,在上官兄的灵前无理取闹,当真以为我北地武林是好欺负的?”
这句话却没有引起反应,因为大家都意识到内情不是那么简单,而司马青所争的也不是意气了。
因为大家都明白司马青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
卫天风顿了一顿,脸上有点挂不住,但是他知道不能再多说什么,否则更将引起纠纷了,因此他只有道:“妹妹,你出来说句话,你是上官家的女主人………”
司马青沉声道:“令妹也不行,她虽是上官大侠的未亡人,却非正室,先师生前曾经来此作客,上官大侠介绍令妹时,只称小妾,再问问那些与上官大侠有交往的人,可曾听过上官大侠对令妹有别的称谓?再说令妹如果真是能当得了家的,就不会叫她娘家的侄子穿这身打扮。”
卫彩云从帏后冲了出来,厉声道:“司马青,你是来吊丧还是来捣乱的,先夫骨尚未寒,你却在灵堂上恣意咆哮,欺凌孤儿寡妇………”
司马青冷冷地道:“我没看见一个上官家的人,何来孤儿寡妇………”
正说到这里,厅后忽然窜出一条红影,正是一身鲜衣的上官红,她衣着未变,只在鬓上簪了一朵白花。
灵堂上的空气一下子似乎冻了起来,卫天风道:“你………你怎么出来了?”
上官红冷冷地道:“我不出来行吗?卫叔叔,上官家的一切你都可以接收过去,但是上官家惹下的麻烦,你却接收不了,人家还是指名找我交代的。”
卫天风脸色大变道:“小红,你………你说什么?”
上官红根本不理他,只是对卫铁民道:“扒下你身上这层皮,滚到一边去,等你老子死了,你再穿上这身衣服才不会惹人笑话,上官家的人亲丧不易服,是我在两年前就放出去的话,每个人都听见了,你真要是聪明的,就该记住这句话………”
卫天风怒极冲过去,上官红冷冷地道:“卫叔叔,你就是要杀我,也得等我还掉人家这笔债,因为这是你们还不起的。”
卫天风手已经举了起来,但当着这么多的人,说什么也拍不下去,上官红根本不理他,迳自在灵堂的侧面跪了下去,而司马青也肃然地把手中的香插进了香炉,跪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上官红也肃然地回礼,叩拜已毕,上官红站了起来,朝一脸怒容的卫天风道:“卫叔叔,亲死不服丧,你是否准备用这个理由宣布我不孝,而将我逐出家门呢?那大可不必了,我什么都不跟你们争的,一切都让给你们,你也不必把爹的遗命拿出来找人过目了,我承认那是爹的亲笔,你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嵩云别庄的那个嵩字也划掉,改为天云别庄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庄上有些人,他们是我爹忠心的部属,请您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说完又朝司马青一弯腰道:“司马兄,谢谢你的帮助。”
司马青居然也拱手道:“没什么,这是先师临终的指示,以先师与上官伯伯的交情应该尽力的,遗憾的是先师未能对老伯多尽一点心。”
上官红轻轻一叹道:“别说了,能够这样,先父已经很感激,我们走吧!”
两个人并肩由灵堂中一直向外走去,留给大家的却是无限的惊诧,也留下了数不尽的悬疑。
跟在司马青与上官红之后,走出嵩云别庄的是上官嵩一批旧日忠心的部属,以及南北两地的侠义道英豪,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样地沉重。
大家都明白,北地武林盟主上官嵩的丧礼中,隐藏着一个绝大的阴谋,这个阴谋虽然因司马青的帮助而揭开而已,并没有使事情作一个终结,平静了多年的江湖,很可能又要面临一场凶猛的风暴,血雨腥风,又将弥漫武林。
尤其是身居北地的武林人士,心情更为沉重。
所谓武林盟,并不是一个严密而有力的组织,只是各武林世家,基于道义与信诺而共组的一个联盟。
武夫重名而轻生死,好斗而逞意气,谁也不服谁,这是必然的通病,两个世家经常为了一点小事情而闹得不可开交,聚众邀朋,报复寻仇,演成血淋淋的惨剧。
在几次重大的门户对抗之后,武林中充满了一片戾气,终于最有实力,艺事最精的上官嵩出来登高一呼,邀集北方所有的武林长者名家,倡组武林盟,事专调停各门户之间的纠纷,每有冲突,交由盟会秉公处断。
很多世家身受其祸,也有很多人是为了情面或义气被牵连进去的,痛定思痛之下,表示一致的拥护,并公推上官嵩为第一任盟主,铸成金剑令以为盟主信符。
如果有人恃强抗命,不服裁断,则盟主可以用金剑令号召所有的盟友,共作声讨。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上官嵩以四十壮年及一百二十八手精绝的回风舞柳剑以及日丽中天的声望,膺选盟主后的第一年,裁决的第一件事,就是卫家的。
康州的卫天风的妻弟梅乘风酒后乱性,奸污了清河太极剑陈三泰的胞妹,然后悄悄溜回家去了。
陈三泰告到上官嵩那儿,要求公断。
上官嵩查证之下,事情确实有之,可是内情又并不如此,梅乘风承认与陈三泰的妹妹有情,却不是强暴,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