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得投机就是朋友,又何必要知道人家底细呢,能够帮什么忙,他们自己有数,办得了的,他们不会误事,办不了的,他们也不会逞能,也许其中有一两个只会找几块板子,钉一付薄皮棺材,来给我收尸的。”
“司马大侠,您不是开玩笑吧。”
司马青正色道:“怎么会是开玩笑呢,你刚才送走的李二锯就是个木匠,他来到之后就说我是来为你收尸的,最好用不着。”
上官红也道:“不错,他的确是这么说的,我也正感到奇怪,难道他千里迢迢,只为了这件事而来?”
司马青笑道:“他这么说,我就这么相信,也许他能给我的帮助不止这个,但他自己不说,我就不问,而且能够做到这一点也足令我心感了,至少他让我安心,死了不致暴尸荒郊,无人收埋,天下能交到这样的朋友又能几人。”
闻人杰道:“有几位住在破庙里?”
“他们只能住破庙,因为他们没钱。”
“这是什么话?既是您的朋友,兄弟无论如何也得负责招待他们的食宿,回头兄弟就………”
司马青连忙摇手道:“闻人兄,千万别这么做,司马青岂是亏待朋友的人,可是有些人的脾气很孤介,他们身无分文,可以交一个富甲天下的富翁交朋友,却绝不肯沾一分光,朋友就是朋友,岂有贫富之分。”
“可是朋友应该苦乐相与,有无相通。”
司马青一笑道:“他们赶来了,不就是与我共患难吗?他们有破庙住,有冷面馒头吃,并不缺乏什么,等他们真的有需要时,他们会开口,而且也不会假客气,我有十两银子,他们绝不会只问我要九两九钱,而且他们开了口,我如只掏出九两九,就必须把留下一钱银子作一个绝对使人信得过的理由,否则………”
上官红忙道:“否则会怎么样?”
“否则他们就会把九两九钱银子全部还给我。”
“以后你也失去了这个朋友。”
“不,他们还是会把我当朋友,我有急难,他们仍然会竭尽全力帮助我,只是他们再也不会要我帮忙,当然也不会这样千里迢迢赶来替我收尸了,他们不轻易交友,交上了也不会轻易舍弃,只是他们只有一条命,这条命要留一个可共生死的朋友,如此而已。”
闻人杰肃然道:“兄弟懂了,司马兄誉满江湖,并不是仅仅仗着武功与慷慨好义,而是以一腔真诚热情,所以才能交到这些江湖奇人,舍死相助。”
司马青一笑道:“真诚热情是必须的,只是我跟他们交朋友,并没有认为他们是江湖奇人,我根本也不知道他们奇在何处,我交的朋友很多,来的就是这些个,也许他们中间有一二奇人,也许一个都没有,也许有的奇人没有来,也许来的都不是奇人,但是这些有什么关系呢?”
闻人杰若有所悟,一躬道:“司马兄,兄弟懂了,兄弟自承做不到,但是对司马兄只有万分的钦佩。”
他告辞退出,上官红靠在他的身上,柔情无限地道:“青哥,我真高兴,也很幸运能嫁了你这样一个丈夫。”
“红红,你会失望的,我是个很平凡的人。”
“不,你不是,不,你是的,虽然别人把你看得很不平凡,但是你始终却以一个平凡的人自居,所以你交的朋友都是平凡的人,但是那些平凡的人中间,却有不少不平凡的人,不,我又错了,你自视为平凡的人,任何人在你面前都是平凡的人,你的眼中没有一个不平凡的人。”
她一连数变,但是总算已经能够进入司马青的世界里,司马青笑了起来,兴奋地握着她的手:“红红,你不但美丽,而且还绝顶聪明,现在,我总算放心了,你能了解到我,也就可以跟我一起生活了。”
“我真高兴你能说这句话,这也是我所听到最感安慰的一句话,青哥,从现在起,我会忘记我叫上官红,忘记我曾是武林盟主的女儿,而是司马青的妻子,一个平凡的江湖人的妻子。”
司马青笑了道:“那又矫情了,你本是武林盟主的女儿,应该有你的一份骄气,一份傲性,不要勉强自己做另外一个人。”
“是的,在那些崇尚权势名利的人面前,我是上官红,是武林盟主上官嵩的女儿,但是我同样也是司马青的妻子,在你的朋友面前,我只是个平凡的女人。”
司马青笑道:“人贵自然,不必做作,我的那些朋友仍然把我当司马青,在他们面前,我也是司马青,并没有故意去讨好他们,只是我没有一个当过武林盟主的老子,没什么架子。”
上官红笑了:“不过你有了一个曾经是武林盟主的岳父,有时也可以搭搭架子,不要太丢了老泰山的脸。”
两个人相互大笑,司马青抱住了她,上官红有点不安地推开他,娇羞地道:“青哥,门开着,闯来个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司马青却笑道:“那也没什么,我们是夫妇,谁还能说我们小两口子亲热不对,再说,你放心,有我这些朋友,这个地方就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阿弥陀佛,苍蝇飞不进来,和尚却进来了。”
声若洪钟,震得二人耳壳直响,上官红仓惶跃开,伸手拔剑,但司马青却很稳,徐徐转身,看见一个黑眫和尚,手托铁钵,挺着一个大肚子,浓眉粗眼,慢慢地向前踱来,司马青淡然道:“大和尚有何见教?”
僧人哈哈大笑道:“和尚听说此地住了一对绝代天骄,特来拜候。”
司马青一笑道:“此乃我夫妇二人的私室,出家人不该前来。”
僧人大笑道:“和尚也是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和尚曾经发誓,要见到一个绝世美人才肯还俗,怎奈寻访多年,始终未曾见到一个人间绝色,久闻上官女侠乃武林第一美人,故而特来要求布施,一结善缘。”
司马青笑道:“这就是拙荆上官红,和尚见到了,觉得如何?”
僧人笑道:“果然人间绝色,和尚虽觉仍有美中不足,但是人间再无美女,也可差强人意了,但不知施主可肯慈悲一二,助小僧还俗?”
司马青道:“和尚,你当真看准了,拙荆可以帮助你还俗?”
“是的,和尚虽然觉得略有瑕疵,比如说下巴稍尖了一点,眼睛太凶而带煞气,但是和尚还俗心切,只好将就了。”
司马青笑道:“好,红红,这个和尚人虽无礼,但是眼光还不错,我认为你已经十全十美了,他居然还能找出你两处缺点,咱们就布施他一下吧,他叫铁钵和尚,还有点名气。”
上官红却叫了起来:“什么,铁钵和街,江湖上闻名的凶僧!”
铁钵和尚大笑道:“不错,和尚是声名狼藉的大凶僧,今日前来,向女菩萨化一番善缘,请代和尚洗洗这双泥脚。”
说着就地一坐,把铁钵往面前一放,缸里有着半盆清水,然后把一双泥脚往旁边一放。
铁钵和尚在江湖上的名气很大。因为他喜欢杀人,而且杀得很多,他杀人全凭高兴,不论善恶,不分男女老幼,凡是他看中了,认为该杀的,他绝不放过。
不过他的武功也很高,被他杀死的人中,有些是极具名望的武林名师,但也有不会武功的女人与小孩,因此才被人目为凶僧。
他的兵器就是这口铁钵,而被他杀死的人却妙得很,不是身首异处,就是拦腰断成两截,要不然就把人从头到历,活劈成两片,断处如经利刃所削,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甩铁钵造成那个结果的。
有人亲眼看过他杀人,没有用别的兵器,铁钵出手,从对方的身边擦过,即已尸断两截。
因此,铁钵和尚杀人的方法,就成了江湖上的一个谜。而铁钵和尚的人也像个谜。
没有人见到他,他突如其来的出现,杀过人之后,有人追踪他,但是一眨眼,他又突如其然地消失了。
这份形相,再加上他手中的铁钵,应该是很好认的,但是从没有人能摸准他的下落。
存心找他找不到,但他要找的人也跑不掉。
上官红没想到这个谜样的人物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且看他的样子,竟是在等着自己去替他洗脚。
照上官红平时的脾气,早就拔出剑来跟对方拚命了,但是这两天跟司马青相处,她已学得温柔多了。
所以她看看那双泥脚,又看看司马青,但司马青却可恶地别过脸去,不给她任何一点暗示。
上官红只有皱皱眉头道:“青哥,我当真要替他洗脚?”
司马青道:“当然不是非洗不可,不过这和尚法眼很高,肯让人替他洗脚的并不多。”
铁钵和尚笑道:“岂只不多,而且少得可怜,连尊夫人算上,也不过才三个人而已。”
上官红不禁好奇地问道:“以前那两个是什么人?”
“一个是位得道的高僧,他立志要渡化洒家,叫酒家放下屠刀不再杀人,跟洒家对谈了三天的道理,叫酒家立即戒杀。”
上官红道:“那你一定答应了?”
铁钵和尚哈哈大笑道:“那是五年前的事,在这五年中,洒家又杀了不少的人,可知他答应了没有。”
上官红不禁怔道:“他既是一位得道的高僧,又立志要渡化你向善,这点事他难道不肯做吗?”
铁钵和尚笑道:“他生性爱洁,嫌洒家的那钵水太脏。”
“岂有此理。那有这种事的心。”
铁钵和尚一笑道:“洒家所取的水的确太脏,那是一个妇人临盆分娩后洗濯身上血污的残水,触鼻一股腥臭,洒家捧了进来时,他已呕吐了两次,最后酒家要他洗脚,他说什么也不肯,更说出家人最忌此类血污,他已修成正果,一着污秽,前功尽弃,不愿坏了道基。”
上官红叹了一声道:“这位高僧参的是野狐禅,已经入了魔道,怎么还能称为得道之士呢!出家人四大皆空,百无禁忌,眼中着相,便是未悟,何况妇人生育所流之血乃自然之现象,说它脏可以,说沾上了就坏了道基,则是走火入魔了,因为这些血污乃母体孕育子女辛劳的表征,乃极为神圣之证物,童儿无知,不知母者生育之苦,成人观之,始知呱呱堕地时,母难之艰辛而体亲恩之深,何污之有。”
铁钵和尚大笑道:“高论,高论!和尚说给十个人听过,那十个人有九个认为洒家太过份而强人所难,因为那般出家人是最忌血房,有一个人则认为那老和尚心口不一,既然立志渡人,就应该不顾一切,舍己而耘人,他却把自己的道基看得太重,可见他以前所做善事,只是为了积满功德,而成正果,皆在修己,非为渡人济世,不过这十个人都认为洒家杀了那老和尚不当。”
上官红愣然问道:“上人杀了那个和尚?”
“不错,难道他不该杀?”
上官红笑笑道:“这一点我暂时不予置论,我倒想问问第二个人是谁。”
铁钵和尚:“是一个名妓,洒家许她百金为酬,叫她洗脚,她嫌脏不肯,洒家增至万金时,她终于动心而肯了,所以洒家在她洗过脚后杀了她,遗下万金作为她的修缮庐墓之费。
上官女侠认为这人该不该杀?”
上官红道:“这个妓女倒是不该杀。”
“为什么?洒家最痛恨心口不一的人,百金数她嫌脏,万金之数她就不嫌了,可见她是嫌钱少而不是嫌脏。”
上官红笑道:“她身在青楼,原是为待价而沽,既为名妓,身价自然要高一点,上人出的价不够高。”
铁钵和尚瞪起大眼道:“她陪人一夕缠头之数,也不过是十金而已,百金怎么还嫌少了。”
上官红笑笑道:“这价格是她自己订的,她认为替上人洗这双泥脚必须要万金之数,正如她夜渡之资为十金,如果有人以一金求欢,她不肯答应的道理相同,代价不足,交易不足,这是很合理的事呀。”
铁钵和尚拍了他的光头道:“不错,洒家是杀得鲁莽一点,不过洒家一听她为万金而易志,已经一肚子火,那里还有精神去问其他了。”
上官红道:“上人承认杀错了?”
铁钵和尚点了点头道:“现在洒家只好承认错了,不过洒家也没认为错到那里,那个婆娘若论人品材貌,似乎并不比上官女侠差到那里去,叫万人迷,也确有那么一点颠倒众生的本事,却有辜负了一付好容貌,唯利是图,眼睛里只看到黄金,全无一点骨气,贪而无餍,如此贱妇就该杀。”
上官红笑道:“上人虽然为人目为凶僧,但据我看来,上人并非滥杀无辜之徒,每次杀人都有理由的。”
“当然,像那个和尚,打着济世渡人的幌子,自称活佛临凡,巧言善辩,论歪理是有两下子,洒家一向愚笨,被他竟说动了,幸好最后难了他一难,才把那个混球秃厮的虚伪面目揭开了,连他自己都是个浑蛋,居然还敢说渡人,那不是害人吗?所以洒家有杀他的理由,和上官女侠一样,杀他的动机则是不让他害人。”
上官红笑道:“那个老和尚倒也罢了,至于那名妓万人迷,上人既然认为自己杀错了,内心有何感觉呢?”
“屁的感觉,人那有不犯错的,错了要改就行了,洒家如果为了那个贱货而去偿命,岂非太冤枉了。”
上官红淡淡地笑道:“上人既然宽予原谅自己,为什么不能原谅别人呢?”
铁钵和尚哈哈大笑道:“上官女侠果然厉害,居然把洒家给逼住了,看来洒家是要破次例,把真正的原因说给你听了。”
“上人杀人难道还有几种原因?”
“不错,洒家杀人绝非如外传的只凭高兴,全无缘故,只是对一般人,洒家懒得解释,有一两个洒家瞧得顺眼的朋友,洒家就提出一个洒家自以为是的原因,只有对那些死者的直系亲属,或是一心要为死者复仇的人,洒家才告诉他们真正的原因,让他们去判断是否还要继续报仇,那样他们报仇不成,死在洒家手中,洒家才问心无愧。”
“上人的理由一定是很公正了。”
“这倒不敢说,洒家要杀人的原因虽不是放之四海皆准,但至少是质诸天地而无愧。”
上官红笑笑道:“既是质诸天地而无愧,又何必秘而不宣?”
“恶迹昭彰之徒,洒家无须解释,人皆知其可杀,但有些人辜负侠名,背地里干着欺心的勾当,洒家要他们为他们的恶行付出了代价也就够了,又何必要毁了他们建下的侠名呢?”
上官红对这个和尚的印象开始有了改变,笑笑道:“上人,那位名妓之死,也是有她的取死之道了。”
“不错,否则洒家何必去对一个欢场女子发横,洒家将内情告诉了你,就知道她何以该死了。”
上官红忙道:“上人认为问心无愧就好了,我不想探人隐私。”
“不,这件事女侠必须知道,因为与你今后的行动有很大的关系,那个万人迷并不是普通的青楼女子,而是一个极具野心的武林巨豪的爪牙,她串通了洒家的两个朋友,故意叫人立下一个赌约,诱使洒家上圈套,洒家一时不察上了当,以万金为博,原以为她不会答应的,那知道她居然肯干了,要洒家立刻付出万金,出家人云游四方,那有这么多的钱,但铁钵和尚又不能赖债,更不能欠一个青楼女子的债:只好接受了一项昧心的借约,向人借了万金付债,而且这笔债务的条件就是要为人杀三个人。”
上官红哦了一声,铁钵和尚道:“对方的手段十分高明,他要洒家杀的两个人本来也是洒家要杀的人,所以洒家才答应了。”
“上人既然明白了内情,就知道那女子只是为人利用而已,该杀的乃是利用她的人。”
“不错,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