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母李氏强自坐起,虽无外人在场,但因戴逵是专为她鼓琴,不能失礼,要端坐恭听。
楼上琴声“铮铮”响起,一派渔樵隐逸、青山绿意境淙淙而出,旋律飘逸潇洒,显示鼓琴者悠然自得的心境。
陈母李氏听得入神,面露慈和微笑,待一曲奏罢,说道:“丑儿,戴先生这曲子很好,你去学来,以后也吹奏给娘听。”
古琴曲与洞箫曲大不相同,琴曲若断若续,音断意存,而洞箫曲则往复流转,少有停顿,琴曲改编成箫曲很难的,陈操之把~康的琴曲改编成洞箫可以吹奏的《青莲曲》可是费了大功夫,不过只要母亲喜欢,那再难都要去做。
陈操之待母亲睡下,上楼向戴逵请录了《渔父》琴曲,顾恺之听闻陈母喜爱此曲,笑道:“子重何不向戴先生学琴?那就省了改成竖笛曲的麻烦了。”
陈操之道:“学竖笛三月,学琴三年啊。”
……
戴逵在陈家坞盘桓了三日,九月二十日一早离钱唐回>;溪,约陈操之日后去>;溪相聚,谢玄依旧留在陈家坞,等待谢氏入京的船来钱唐。
九月二十三日正午,两辆牛车驶入陈家坞大门,男装打扮的谢道下了牛车,正在楼下的润儿惊喜地叫道:“祝郎君安好——丑叔,丑叔,又来了一位祝郎君。”
谢道蹲下身子,将润儿拉到膝前,刚说的一声:“润儿好。”就听陈操之的声音道:“英台兄,又见到英台兄了。”
三十四、今夜奉陪到底
操之没有想到谢道会再次来到陈家坞,看着谢道冠、身着大袖襦袍,敷粉妆扮的模样,忽然觉得心痛,只叫得一声:“又见到英台兄了。”就觉得喉咙干涩,不知该说什么,扶着栏杆没想到下去相迎。
男装飘逸的谢道抬起头,细长妩媚的眸子眯起来,看到陈操之有些惊喜、有些难受的表情,心里无端的一喜,梨涡乍现即隐,用鼻音浓重的洛阳腔说道:“子重,我将远行,特来拜见陈伯母。”
谢玄与徐邈从书房里出来,谢玄叫了一声:“阿兄来了。”声音有些无奈。
徐邈却是纯粹友情的喜悦:“英台兄,吴郡一别,弟甚是想念。”与陈操之急急下楼相迎去了。
谢玄听了徐邈的话,苦笑摇头,没有跟着下去,居高临下看着阿姊谢道,问:“阿兄,船到钱唐了吗,我们何时动身?”
谢道也昂首着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眼神带着戏谑和孤傲,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道:“三艘大船俱泊在枫林渡口,我已禀知三叔母,我们明日再启程。”
谢玄惊问:“——兄要在陈家坞夜?”
谢道不理弟弟谢玄,神色一肃,恭恭敬敬作揖道:“上虞祝英台,拜见陈伯母。”
陈母李氏由小婵和英搀着出现在二楼楼廊上,两个祝郎君,陈母李氏更喜欢这个做兄长的祝郎君得更亲近,热情招呼道:“祝郎君,怎么未随令弟一道来,老妇可惦记着你呢。”
谢眉毛蹙起,她上次是端午节前,距今不到五个月,陈母李氏就明显衰老了许多,脸有些浮肿,白发干枯无光泽,虽然慈祥的笑容依旧看上去总给人哀婉苍凉之感——
陈操之与徐邈来到楼下揖见礼。道与陈操之相互打量。都觉得对方清瘦了一些。陈操之地身量更了。比身高七尺一寸地谢道约高出近三寸如玉树临风。风采照人。
顾恺之方才忙于作画时:来站在谢玄身边朝下拱手道:“晋陵顾恺之。见过英台兄。”
在吴郡时。谢道就多次听陈操之、徐邈、刘尚值说起这个顾恺之。这次陈操之派来震送信到东山。也说了顾恺之到来之事。拱手道:“久仰绝顾公子地大名会幸会。”
顾恺之喜道:“英台兄也知我三绝之名。哈哈听子重说地吧。”
谢道随陈操之上到二楼拜见陈母李氏。说明日便要举家迁往建康后回上虞地日子少了。
陈母李氏惋惜道:“我家六丑友不多。同县地只有刘尚值刘郎君还有丁氏地郎君。顾郎君与徐郎君明年要远赴荆州。以后相见也难。只有祝氏两位郎君近一些。没想到祝郎君也要去建康。我家丑儿孤单了。”
谢道含笑看了陈操之一眼,说道:“陈伯母放心,子重如今才名远扬,连栖光寺的支度大师都对子重甚是赞赏,高隐戴安道先生也亲来陈家坞听子重的曲子,以后家坞车马喧腾、门庭若市,陈伯母要嫌嘈杂了。”
陈母李氏欢喜道:“老妇爱热闹,就怕冷清。”
这时正是午饭时间,谢道与陈操之等人共进午餐,每人面前一条小案,一个长方木制食盘,肉蔬米饭若干。
谢玄觑空问谢道:“阿姊,三叔母真的同意你在陈家坞歇夜?”
谢道瞪眼道:“这有什么不同意的,你都在这里好几夜了,歇一夜何妨!”
谢玄无语了,他几个叔父还有从兄弟姐妹,都说道象三叔父(谢安)之刘氏,不拘俗礼、特立独行,三叔母刘氏是大名士沛国刘之妹,也很有名士风范,三叔父颇有些惧内,不敢纳妾,诸子侄以“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讽之,三叔母刘氏因问:“此诗何人所作耶?”答曰:“周公。
”三叔母道:“周公男子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众子侄绝倒,谢安亦不言纳妾之事,所谓携妓游东山,也只是丝竹歌舞而已——
谢玄心道:“诸子侄后辈,三叔母最爱阿姊谢道,上回赴吴郡游学,若不是三叔母支持,阿姊也去不成,所以说阿姊说三叔母同意她在陈家坞歇夜应该不是虚言。”
用罢午饭,谢道随陈操之入书房坐定,谢道说道:“我原以为子重会去建康,但今日见了陈伯母,就知道子重是不会去了。”
谢道是知心人啊,陈操之既感动又忧虑,说道:“英台兄看出我母亲衰老了许多是吗,我常在母亲左右,感觉倒不是很明显。”
谢道赶紧道:“陈伯母精神气色都还好啊,我是说子重孝顺母亲,不肯远行的。”
顾恺之、徐邈都已知道陈操之为了母亲放弃去建康参加十八州大中正考核
的大好机会,虽然为好友惋惜,但都赞赏陈操之,~行由衷敬佩。
谢道提议众人一起登九曜山,这秋末冬初的九曜山又与谢道上回见到的盛夏时节大不一样,因对陈操之道:“九曜山的深邃秀美也如某些人,以为已经了解了他、一览无余了,但再次见到,还是让人眼前一亮,有惊喜和新鲜——”
陈操之微笑道:“英台兄这是自夸呢。”
谢道道:“是说你。”眼睛不看陈操之,望着别处。
众人立在九曜山顶峰,天清气朗,远处的西湖似乎浩渺了许多,远水接天,山如螺髻。
谢道与陈操、顾恺之相约各画一幅钱唐山水长卷,顾恺之道:“没有数月时间画不好明年就要去州,画好了你们也看不到。”
谢道道:“画好了就行,不没有再相逢的机会。”
……
夜里陈操之母吹曲时,谢道也到陈母李氏房中,静静地看陈操之吹箫的样子,雁鱼灯光影明暗,陈操之面部轮廓线条完美,微微嘬起的嘴唇凑在洞箫吹口上,面部表情与姿势凝固成美的雕塑——
谢道看得入迷、听得醉,待陈操之吹罢便对陈母李氏道:“陈伯母辈要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陈李氏笑道:“祝郎君有什么事尽管说,老妇无人不允。”
谢道道:“晚辈明日一早便要离开里,但心里还是很与子重多聚一会,所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晚辈想与子重作长夜之谈陈伯母许。”
陈母李氏看了儿子一眼,微道:“本来老妇是不许他熬夜的郎君难得来,明日又要远行,更不知何日再能相见,老妇就准了,今夜我儿就是祝郎君的了,奉陪到底。”
陈母李氏这无心之语让谢道脸一红好粉敷得厚,又是在灯下然的话一边的~都要看出这个祝郎君神情有异了。
顾恺之听说今夜要彻夜清谈、吟诗、围棋,大喜些日子他都是与陈操之一般作息,精神养得很足唐山水也让他吟得几十首新诗,急欲吟咏,顾恺之诗才敏捷,喜口占,却从不把诗记录在纸上,他的诗全保存在脑子里,好在他经常有彻夜吟诗的机会,等温习一遍,不至于忘记。
徐邈也是兴致盎然,这些日子他也常与陈操之辩难,但总找不到当日狮子山下草堂与祝氏兄弟辩难的那种针锋相对、被逼得面红耳赤的感觉,心思要逼,每次徐邈受逼之后,回去苦读、苦,对先前所辩之题理解就透彻了。
今夜辩难依旧是徐邈和陈操之为一方,谢道与谢玄为另一方,顾恺之是听客,辩题是《老子》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这个辩题徐邈曾用来考过刘尚值,当时是陈操之代答的,而今夜的辩难则要深入得多。
徐邈首先引用《吕氏春秋》来立论:“——圣人相谕不待言,有先言言者也,故胜书能以不言说,周公旦能以不言听,言无言,至为无为。”
谢道心思敏捷,立即道:“非也,吕不韦之‘不言’乃是可言而不必言、老子之‘不言’乃欲言而不能言,一则无须乎有言、一则不可得而言,此中差异明显。”
数月不见,这个祝英台思致愈发敏锐了,一下子就辩析出其中微小的差异,徐邈一开场就落了下风,眼望陈操之,让陈操之顶上,他先思索一会。
陈操便引用《庄子》的“知北游”、“徐无鬼”来支持徐邈之论,谢道与谢玄引经据典反驳,双方辩论甚是激烈,妙语如珠,一边的顾恺之听得眉飞色舞,如此高水平的辩难,即便大司徒司马昱府上也是难得一见的吧,辩难要有势均力敌的对手,不然的话一方三言两语把另一方驳倒,也就显不出精彩。
晋人清谈也不是全无益处,晋人好思辩,相互辩难有益于学术交流,魏晋哲学是继春秋百家争鸣之后的又一高峰,但清谈发展到极端,只务清淡,不理世务,那就难免有清谈误国之毁了。
这场辩难以陈操之、徐邈方落败告终,徐邈起先引的《吕氏春秋》有破绽,被谢道揪住,虽然陈操之几番反击,却还是无法挽回、无法自圆其说。
三十五、奉命同居
末冬初之夜,已经很有些寒意,亥时末,来震、来把两个火盆端到三楼书房,说是老主母让英姑吩咐下来的,几位郎君要长谈,夜深寒重,莫要受凉。
第一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辩难结束,谢道提出要与陈操之围棋,徐邈与谢玄继续辩难,徐邈胜在儒学精通、谢玄对玄学理解更胜一筹,二人辩难起来势均力敌,很有棋逢对手之感,谢玄因为没有姊姊谢道压他一头,所以辩难起来更觉酣畅。
陈操之的书房是个大套间,外间读书、习字,里间作画、围棋,还有一张小榻可供休息,陈操之和谢道进到内室,小婵指使冉盛把一个火盆搬到里面来,放在乌木小案边,以供陈操之与谢道弈时取暖。
陈操之道:“小婵姐姐先去歇息吧,这里不需要侍候,小盛也下去睡觉。”
小婵笑道:“难得这么热闹呢,象过年似的,我也不想睡。”
冉盛也说不睡,下顾郎君吟诗,他要喝彩。
陈操之道:“不许擅作主张彩,难道想让顾郎君认你作生平第一知己。”
冉盛做了怪脸,外间去了。
谢道对小婵道:“这里不须侍候,要与陈郎君说说话。”
~看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点了点头,小婵便退出到外室,见谢郎君与徐郎君你一言我一语,辩论得正酣,顾郎君在一边击节叫好,有时还评点几句,冉盛也凑热闹,拊~喝彩,小婵问他:“小盛你好有学问,你听得懂?”
冉盛摇头道:“听懂觉得辩起来好玩。要是比嗓门就好了。谁嗓门大谁赢。”
小婵笑:“那肯定是你。你吼两声把人家地耳朵都震聋了。人家根本听不到你说什么自然是你赢。”
冉盛放声大笑。小婵赶紧瞪他道:“闭嘴。吵醒了润儿你有苦头吃。非让你把论语吼三遍不可。”
盛赶紧捂住嘴。噤若寒蝉。
小~见这边没有什么事。想起去看望一下老主母到楼下陈母李氏地卧室。见内室地雁鱼灯还亮着。陈母李氏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老丫环英姑睡意朦胧。嗯嗯地应着。
小婵先清咳一声母李氏耳朵很灵。立即问:“小婵吗?”
小婵应了一声,轻盈盈走进去,问:“老主母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陈母李氏半靠半卧着,手捧一个青铜暖炉,说道:“老妇没什么事,就是睡不着——”
小婵道:“是楼上太嘈杂了吗我上去提醒他们轻声点?”
陈母李氏赶紧摇头道:“不是,老妇不怕吵,就怕冷清,你想呀,夜里睡不着不到一点声音,好难捱现在是日夜颠倒了,白日昏昏欲睡夜里睁眼无眠。”
小婵道:“那小~陪老主母说说话。”说着坐到床前箱檐上。
陈母李氏问:“青枝带宗之、润儿睡了吧?嗯,顾郎君他们不要侍候了?丑儿在做什么?”
小婵道:“小盛在呢有顾郎君、祝郎君的两个小僮,操之小郎君与祝郎君下棋。”
陈母李氏笑道:“好生奇怪,祝郎君的弟弟却原来是陈郡谢氏子弟,与祝郎君是表兄弟,我看他二人倒象是同胞兄弟,不过做弟弟的身量倒比兄长高了。”
小婵心道:“那个祝郎君看操之小郎君的眼神不大对劲,与上次来的陆小娘一般,陆小娘子应该是操之小郎君的心上人了,润儿真没说错,人家陆小娘子那种眼神没什么,可祝郎君是男子也这么看操之小郎君,真是很别扭,尤其是先前祝郎君看操之小郎君在这里吹箫时,那种眼神更是明显——”
魏晋人好男色,这个小婵也知道,但小婵不喜欢操之小郎君被一个男子爱恋着,所以心里对那个祝郎君有些敌意。
陈母李氏见小~发怔,便问:“小婵想些什么?”
小~忙道:“没想什么。”
陈母李氏微微一笑,说道:“小婵啊,老妇早就想与你说说心里话了,现在这里没有别人,英姑也睡着了,还打鼾呢。”
小婵不知陈母李氏要和她说什么知心话,无端的觉得紧张起来,说道:“老主母你说,小婵听着呢。”
陈母李氏道:“前些日子曾玉环对老妇说,她家来德十七岁了,也该定下一门亲事了,求老妇作主帮来德物色一个良善女子为妻——曾玉环精明着呢,老妇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打你和青枝的主意,你和青枝,随便哪个做她儿媳,她和来福嘴都要笑歪。”
小婵红了脸道:“这怎么行,来德才十七岁,我和青枝大来德好几岁呢。”
陈母李氏道:“大几岁怕什么,你们两个水灵灵的,容貌又好、性情也好,来德那是高攀。”
小婵赶紧道:“老主母,小婵谁也不嫁,小婵就服侍你老人家。”
陈母李氏道:“老妇是日薄西山,命不长久了——”
小婵惊道:“老主母你千万别这么想,操之小郎君、宗之和润儿听到了会很难过的。”
陈母李氏道:“好好,老妇不说,但你青春年少,又能服侍老妇几年!”
小婵低声道:“我可以服侍宗之小郎君、润儿小娘子啊,能遇到西楼陈氏这么好的主家,是小婵的福分。
”
陈母李氏道:“你看看英姑,岁时就服侍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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