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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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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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少年见陈操之姿容端秀、言语清朗,真是难得一见的人物,还礼道:“在下徐邈,字仙民,徐博士便是家父,两位远来,请到草堂小坐。”

    陈操之、刘尚值入草堂苇席坐定,刘尚值道:“我二人千里远来,求师心切,烦请仙民兄代为通报徐博士。”

    徐邈品性严谨,厌听夸大之词,先前听刘尚值说他父亲徐博士还高卧未起,心里就不悦,说道:“从钱唐来,也有千里吗?”

    刘尚值一窘,只好道:“七百里,七百里。”

    徐邈道:“两位既愿来徐氏草堂听讲,便由在下代家父各出一题考校两位——”看了刘尚值一眼,慢条斯理道:“这位刘兄莫要这样瞪着我,今年以来都是由我考校新来的学子,不是故意看轻两位。”

    陈操之微笑道:“请徐兄出题。”

    徐邈问:“两位谁先答题?”

    刘尚值心里不是很有底,对陈操之道:“子重,你先请。”让陈操之打头阵,他好听听徐邈是怎么出题的、陈操之又是如何回答的?

    徐邈双手交叠按在膝上,朝陈操之一躬身,挺直腰板,出题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何解?”

    陈操之应声答道:“‘夭夭’总言一树桃花之风调,‘灼灼’专咏枝上桃花之光色,又有由少入盛,喻时光交移之意。”

    徐邈击掌道:“善!子重兄通过了。”

    徐邈对陈操之观感甚佳,所出题目亦不甚难,现在轮到刘尚值了,徐邈出题道:“《老子》‘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请用《庄子》原句解释之。”

    刘尚值顿觉头大如斗,他先前听陈操之的题是毛诗的,不难,正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这一题却要横跨老、庄这两大艰深典籍,他刘尚值儒经还算清通,老、庄玄学却未涉猎,徐邈这简直是故意刁难嘛!

    刘尚值面红耳赤,寒秋天气额头冒汗。

    徐邈静候了一会,说道:“答不出来吗,那就请回吧。”

    刘尚值抓耳挠腮,看着陈操之,苦笑道:“子重,今日始恨平日不用功,唉,阿娇误我!”

    陈操之代为缓颊道:“仙民兄,我与刘尚值一路结伴而来,若他独自回去,我心何忍,不如由我代他答这一题如何?”

    徐邈注目陈操之,缓缓点头道:“也好。”

    陈操之即道:“《庄子·知北游》有云‘辩不如默,道不可闻;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这都是申说‘道可道,非常道’之意。”

    徐邈端凝面容现出笑意,击掌道:“善!子重兄又通过了。”

四十、富贵不能淫

    狮子山下徐氏学堂连续讲学三日则休息一日,陈操之、刘尚值到来的这日恰逢休息日,徐藻博士入城访友去了,所以草堂冷冷清清。

    徐邈与陈操之一见如故,序齿则二人同岁,徐邈生于三月,陈操之生于十一月,徐邈尚未参加过品评雅集,听刘尚值说陈操之本月初被散骑常侍全礼擢为第六品,徐邈虽然端谨持重,毕竟是少年人心性,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但绝无妒嫉之意,他与陈操之促膝相谈,越谈越相投。

    徐邈家学渊源,又兼天姿聪慧,虽然年仅十五岁,但对儒家各典籍均已熟读,玄学也颇具根基,而陈操之以前因为无书可读、无人教授,除了会背诵《论语》、《毛诗》之外,实在没有其他特出的才能,只在近半年来得以阅览初阳台道院的藏书、并在葛洪悉心指导之后,学业才突飞猛进,但陈操之并没有贪多务得,他只求读一卷书就精通一卷书,不会东鳞西爪、以博览为能事,到现在为止,儒家典籍《论语》、《毛诗》、《春秋左氏传》他可以说是掩卷能诵、义理精通了,《周易》才初学,玄学方面的《老子》、《庄子》基本成诵,对阮籍、王弼、何晏对老庄的妙解和发挥了然于胸,但尚未形成自己独有的理解,可在徐邈看来,陈操之的深湛学思已经让他佩服,儒学方面他在陈操之之上,玄学则自问颇有不如。

    两个少年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刘尚值呆坐一边,大受冷遇。

    言语投机,时间飞逝,不觉日已正午,徐邈留陈操之用餐,刘尚值自然跟着沾光,来德、冉盛还有刘尚值的二仆一婢也受到麦饼之馈。

    徐邈本不肯收陈、刘二人的束脩礼,陈操之道:“仙民兄,我二人是真心要拜在令尊门下求学,不收束脩礼我二人心下不安。”徐邈一笑收下。

    午后,徐邈与陈操之在小镜湖畔散步,小镜湖不大,绕湖一周也不过五里,二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绕了两圈,又已是红日西斜,两个人都觉得大为受益,友情更深了一层。

    徐邈约陈操之明日早来,好向他父亲引荐,陈操之把葛洪的荐书交徐邈,请他转交徐博士。

    徐藻夜里归来,徐邈向父亲禀明今日新来了两位学子,说了代父出题之事,徐藻听儿子以“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来考那个新来的学子,皱眉道:“这两个都是寒门学子,邈儿又何必这么为难他们!”

    对于有些前来求学却又盛气凌人的士族子弟,徐藻拟了一些比较艰深偏僻的答题,好让那些趾高气扬的士族子弟羞惭而退,而对于寒门学子,徐藻从来只从儒经中提问,并不涉及玄学。

    徐邈含着笑,将答题之事一一细说,徐藻颇为惊异于十五岁少年陈子重能有如此慧才,忽然想起一事,问:“我闻钱唐陈操之有奇才,怎么又有一个钱唐陈子重?”

    徐邈失笑道:“爹爹,陈操之便是陈子重,名操之,字子重,这里还有他留下的一封信,请爹爹过目。”

    徐藻浓眉一挑,嘴角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一边展信阅览,一边道:“陈操之名气已远达郡上,散骑常侍全礼日前还建康,路经吴郡,在陆使君面前盛赞陈操之,称其‘天才英博,亮拔不群’——”

    徐邈对今日初识就一见如故的好友不吝赞美,接口道:“依儿子之见,陈操之当得这个状语。”却见父亲徐藻脸色一凝,讶异道:“这是稚川先生的信,稚川先生推荐陈操之入我门下,我原想明年春去明圣湖拜访稚川先生,未想他已回罗浮山,稚川先生不轻易推许人,却在信中对陈操之嘉许备至,如此看来,这个陈陈操之应该是德才兼备之人。”

    说到这里,徐藻忽然冷笑一声,问:“邈儿,你可知我今日入城何事?”

    徐邈见父亲脸色怪异,摇头说不知。

    徐藻道:“吴郡丞郎禇俭,邀我入城小饮,谈儒论玄,我想那禇俭平日最重门户之见,怎么会单独邀我饮酒?当即虚与委蛇,禇俭也真有耐性,直到傍晚我要辞归时才说出目的,正是为了这个陈操之——”

    徐邈喜道:“也是为了向父亲举荐陈操之吗?禇内史与陈操之正是钱唐同乡。”

    徐藻嘿然道:“大谬不然,禇俭非但不是举荐,却是要我设法当众羞辱陈操之,拒他入学堂受业。”

    “啊!”徐邈大吃一惊,随即道:“爹爹自然是严词拒绝了禇俭的无理要求,是不是?”

    徐藻笑道:“那禇俭见我稍一犹豫,便笑着说我任郡博士实在屈才,八百石县令足堪担任,还有,禇俭还隐隐示意,若我不听他所言,一意纳陈操之入学,我儿徐邈入品之事只怕就有诸多曲折了。”

    “卑鄙无耻!”少年徐邈一拳擂在坐席上,俊秀的脸庞胀得通红,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大声道:“爹爹,我即使不能入品,也决不屈从这等名为士族实乃小人的淫威下。”

    徐藻赞许地看着儿子,点头道:“我辈读圣贤书正要有此气节,决不能行那高尚其言、卑鄙其行之事,孟子云‘富贵不能淫’,东莞徐氏就没有那谄媚权贵之人。”

    “爹爹!”少年徐邈崇敬地望着须发斑白的父亲,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傲气,士族高门又如何?寒门庶族又如何!

    徐藻又道:“不过当时我并未一口拒绝禇俭,因为禇俭口口声声说那陈操之品行低劣,蛊惑本族族长侵占从兄的田产,更将从兄逐出宗族,毫无孝友之义——我半信半疑,对禇俭说若那陈操之若果真如此不堪,自然不会允许他入学,现在既有稚川先生的荐信,谁是君子谁是小人也就一目了然了。”

    徐邈道:“爹爹,那禇俭之子禇文彬也在这里受业就读,爹爹何不干脆把禇文彬给逐走,让褚俭见识一下东莞徐氏的凛然傲骨。”

    徐藻被儿子说得笑了起来,随即面容一肃,说道:“君子‘不迁怒、不贰过’,不能因为禇俭就迁怒到其子禇文彬头上,而且,邈儿,太刚易折,《老子》云‘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对于权贵,我们不去谄媚他,却也不能去招惹他来展示傲骨,那样适足以取祸,毕竟我们还要生存下去。”

    徐邈也觉得自己幼稚了,郝颜躬身道:“爹爹教训得是,儿受教了。”

    徐藻眼望草堂外沉沉夜空,说道:“陈操之惹上了钱唐禇氏,只怕以后这学堂也麻烦不小,不过也没什么可忧虑的,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四十一、小人伎俩

    十月初一,陈操之、刘尚值正式入徐氏草堂学习,上午听徐博士讲声韵之学和洛生咏,当陈操之听到徐藻博士用节奏抑扬顿挫、音色浑厚重浊的洛阳正音咏唱《诗经·静女篇》时,一时间惊诧莫名,这所谓的洛阳正音怎么和后世的南方方言有很多相似之处啊?闽南话、客赣方言里的很多擦音、浊音都酷似洛阳正音。

    后世的吴越方言反而保留有一千六百年前的北方官话的遗韵,这真让陈操之惊喜,他本是南方人,这样学起洛阳正音有事半功倍之效,当即凝神倾听徐藻博士的发音和咏叹,用心识记。

    士庶不同席,在徐氏学堂求学的士庶子弟总共三十余人,士族十余人,寒门二十余人,俨然两派,泾渭分明,士族子弟聚在坐南朝北的草堂听讲,寒门学子则在对面的草堂就坐,国学博士徐藻立在两排草堂之间的廊亭上,踱着方步朗声教学。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徐博士清了清喉咙,说道:“今日声韵之学就教到这里,你们自己好生练习,多多吟咏,下午未时三刻开讲《孝经》。”

    徐博士离开廊亭后,两边草堂咳嗽声大作,憋了半个时辰的声嗽这时一齐施放出来,士族子弟更是高声谈笑,用夸张的重浊音吟咏《诗经》里的情诗,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什么“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这些江东士族子弟肆无忌惮地说那些北伧家族的女郎听到这样的咏唱,都会芳心摇摇、情难自禁,“洛生咏”对她们有强大的吸引力——

    刘尚值坐在陈操之边上,低声道:“子重,那禇文彬也到了,你看,他正在对面瞪着你呢。”

    陈操之微微一笑:“让他瞪破眼眶才好。”

    刘尚值看着很多学子离开了草堂,便道:“子重,我先回城了,徐博士视你如子侄,想必管吃管住了,我可得自己想办法。”

    对这个,陈操之就爱莫能助了,说道:“尚值兄,你不妨也请工匠在湖岸建一栋简易木房,免得往返客栈不便。”

    钱唐刘氏人丁兴旺、有田百顷、渔桑之利、富埒士族,所以刘尚值钱囊很鼓,喜道:“我正有此意,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城中寻工匠去,半月之内就给它建好。”辞了陈操之,匆匆而去。

    陈操之早间拜见徐藻博士时,徐藻博士问了葛洪的一些事,也甚喜爱陈操之的俊朗和谈吐,便留他在此住下,两个仆人也都住在这里,上午声韵之学结束,徐藻便让儿子徐邈来请陈操之去书屋谈话,问陈操之听讲如何,见陈操之对洛阳正音掌握得极快,不禁大为欢喜,叹道:“难怪稚川先生会在信里说做你的老师宛若骑马下坡,又似顺风行船,真乃赏心乐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徐藻问陈操之与钱唐禇氏有何恩怨?陈操之一一说了。

    徐藻点点头,他没有对陈操之提起六品官吴郡丞郎禇俭的卑鄙用心,只说让陈操之在此安心学习,其余事不用管。

    陈操之说起刘尚值要在湖畔建房之事,徐藻道:“何必破费!狮子山北麓(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文學網)有很多顾氏庄园的农户,多有闲房,很多学子都在那边赁屋居住,往来这里不过三、四里,方便实惠。”

    ……

    禇文彬比陈操之早一日到达吴郡,陪他来的还有从兄褚文谦,禇文谦自从在丁氏别墅赛书法输给了陈操之之后,在钱唐县城简直无颜见人,便与从弟一起来吴郡叔父这里。

    禇俭早已从其兄禇慎明的家书中得到侄儿禇文谦求婚丁氏不成、反遭羞辱之事,很是恼怒,训斥了禇文谦一番,思谋挽回家声,又得知儿子禇文彬在月初齐云山雅集只列第六品,在钱唐八大士族子弟中居末,竟与寒门陈操之同品,禇俭更是恼怒,大骂全礼,说全礼是故意打压他禇氏。

    禇文彬提醒道:“爹爹,那陈操之在钱唐县坏我禇氏名声不说,现在又跑到吴郡来招摇,陈操之名气越大,我禇氏名声受害就越深——”

    禇俭点点头,想了想,命仆役持刺去见徐藻,邀徐藻来饮酒,禇文谦、褚文彬在屏风后把禇俭与徐藻的对话全听在耳里,想着陈操之即将蒙羞受窘的样子,心里好不得意。

    褚文彬今日早早来到徐氏学堂,就是想亲眼看到陈操之被拒之门外、羞惭而退的场面,那时他就可以趁机大肆嘲弄、污蔑陈操之,顺便挽回他禇氏的声誉,不料到草堂一看,陈操之已经高坐在对面堂上,更见徐邈与陈操之亲善,散学后徐藻又把陈操之唤到书房密谈,这是其他学子从未有过的待遇。

    禇文彬简直气炸了肺,他认定这是徐藻对他禇氏的轻蔑,完全不把他父亲禇俭放在眼里,褚文彬坐在那里气愤得手脚发颤,正想着是不是立即冲到徐藻面前,愤而提出退学,忽听身边一人问道:“文彬兄认得那个新来的葛衫少年吗?”

    禇文彬回头一看,问他话的是陆禽,五兵尚书陆始之子、本郡太守陆纳之侄,不禁有点受宠若惊之感,禇氏、陆氏虽然同为江东士族,但地位还是相当悬殊的,陆氏是江东数一数二的门阀,自东吴至两晋,代有高官,在江东士庶当中声望极隆,是渡江南来的北方巨族竭力拉拢的对象,而褚氏不过是末等士族,无足轻重的,对于这点,禇文彬是有自知之明的。

    褚文彬赶紧转过身,向陆禽点头致意,试探着问:“这人在下是认得,算是钱唐同乡吧,不过子羽兄为何问起这么一个寒门学子?”

    陆禽陆子羽点头道:“哦,原来是钱唐人,也到这里求学,我说怎么会接连遇到他呢——此人无礼。”

    褚文彬一听这话,心里就是一喜,若能让陆禽也恼恨那陈操之,那陈操之想在吴郡立足就难了,当即小心翼翼地问起陆禽与陈操之的交遇,得知经过后说到:“此人果然无礼,子羽兄当时就应该喝命仆役给他几个巴掌,让他识得士庶尊卑有别。”

    陆禽笑道:“那倒犯不着,我陆氏子弟怎能与那寒门少年一般见识!”

    禇文彬未能激得陆禽与陈操之为敌,虽然觉得遗憾,但已经让陆禽对陈操之有了恶感,点头道:“子羽兄雅量,陈操之若知道直应愧死——”却听陆禽若有所思道:“原来他就是陈操之,我听叔父说起过他,据说小有才,能左右手同时书写、颇擅音律,现在看来才或许有,只是人品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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