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是唐人张若虚的名诗,誉之者称其为“孤篇横绝全唐”,闻一多盛赞为“诗中之诗”,后被改编为弦乐曲,曲调优美典雅、节奏流畅而富有变化,意境深远、乐音悠长,陈操之以洞箫悠悠吹奏,那极具表现力的、婉转悠扬的乐音霎时间将方榻上的谢安、隔帘小室的谢道韫一齐带入一个澄澈空明、清新自然的境界,恍若明月高悬、大江微涌,花香月色让人沉醉——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优美的诗句从陈操之心头掠过,一串串乐音从指音淌出,陈操之沉浸其中,倾心吹奏,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一种幽美而邈远的意境。
帘后的谢道韫如痴如醉,纤纤玉指不自禁的在自己腿上拨弹按捺,似以蕉叶琴相和,心里道:“得闻此曲,虽死何憾!”
洞箫声袅袅而逝,高敞的大厅悄然无声,那月夜、花香、那隐隐的江潮、那感伤唯美的思绪似乎并未远去,此时的谢府大厅与前一刻有了很大的不同,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谢安忍不住叹息:“宇宙无穷,吾生须臾,美声妙音,诚感人至深者也,昔仲尼闻韶,识虞舜之德;季札听弦,知众国之风,今日闻操之雅奏,乃知人生可贵,操之胸怀、识鉴、品操,于此一曲尽现矣。”
谢安取阮琴,以竹签擘之,铮铮淙淙奏了一曲,歌其旧诗道:“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
划然一响,音声俱寂。
良久,谢安道:“今夜闻止矣,操之更有妙曲我不敢复请,期以他日。”
陈陈操之便走向告辞,却听谢安道:“生于今世,性命可忧,欲高蹈远引,则门户靡托,为门户计,我决意让祝英台出仕,明日我让祝英台前来拜访操之各郗侍郎,月底便入西府罢。”
帘后小室的谢道韫听了三叔父谢安的这句话,并无太多的惊喜,她很奇怪自己竟然这般平静,她要入西府了,好好准备吧。
谢道韫听得三叔父送陈操之出去,她静坐不动,过了一会,三叔父木屐声清脆,回到厅中,唤道:“阿元——”
谢道韫知道三叔父有话要吩咐,应了一声,褰帘而出,端端正正跪坐在方榻前候教。
谢安问:“阿元可知陈操之方才所奏为何曲?”
谢道韫道:“不知,应是其新制之曲。”
谢安又沉默良久,问:“阿元打算终生不嫁了?”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说道:“侄女不孝,让叔父忧心。”
谢安道:“你去西府历练一年,然后来做我的佐吏吧。”
谢道韫应道:“是。”
谢安又道:“桓公之意难测,陈操之心意难明,你是我谢家子弟,不要走错了路,为朝廷效命乃是正途,那陈操之实乃王佐之才,又极具风雅魅力,你和阿遏与他为友,应相互勉励,为国家出力。”
……
次日上午,谢道韫一番修饰,纶巾襦衫,来顾府拜访陈操之,顾恺之迎她入府,一起去小院见陈操之,顾恺之抱怨说两次登门皆被拒,谢道韫致歉道:“我实不知长康来访,若不是郗侍郎与子重,我至今还不能外出。”
顾恺之便问是何缘故?
谢道韫道:“自幼身体便弱,恐不堪案牍之劳,是以谢氏长辈不许我出仕。”
顾恺之一边走一边上下打量谢道韫,说道:“英台兄诚然瘦弱,不过精神很好啊,到了西府,日日与子重骑马游泳,身体自然会强健起来,子重又懂食膳养生,万一有病他还能给你治,哈哈,明年我也请求入西府。”
谢道韫唯唯称是,见到陈操之,深深作揖道:“多谢子重。”
陈操之微笑着还礼:“不助英台兄,我心不安,相助英台兄,心亦难安。”
谢道韫知道陈操这的是什么,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子重何必在意。”
陈操之正在抄录《疬气论》,已抄好一卷,当即携此书册,与谢道韫一起去见郗超,郗超入台城未回,郗超寓所离江思玄赠给陈操之的田产不远,陈操之听三兄陈尚说那边已经开始动工建宅,便想去看看进展如何?谢道韫也一道去看。
依陈操之的设计图,陈氏大宅分为东南西北四大块,因财力有限,先建东园,东园就是陈操之依苏州同里镇退思园的格局,稍作简化而绘制的,并且布局更为疏朗,陈尚已请了典计为东园做预算,预计建成东园约需三百八十成钱,上回荆奴送来了五十万钱和五斤黄金,合计百万钱,又有谢道韫的百万钱,顾恺之连送带借共百万钱,以及上次褚太后赐的三百匹绢和桓温赏的五百匹绢,一匹绢值六百钱,八百匹绢近五十万钱,以此建东园也差不多了。
陈操之与谢道韫去秦淮畔看时,见工匠正挖渠引水,将秦淮河水引进,在园中形成一个两亩大小的池台,然后环绕小湖建亭台楼阁,这是典型的退思园建筑风格,退思园另有一名叫贴水园,退思园的建筑布局,是陈操之游历过的名园中最精巧紧凑的,当然,陈氏东园因地基够大,建筑要高敞一些,谢道韫听陈操之向她指点,此处宜建一亭、彼处宜建一阁,又有临水轩、九曲回廊等等,就连这些亭阁轩台该如何建、是土木还是全木架构,都有讲究,不禁奇道:“子重,这些你是在哪里学得的?你儒玄书画音律精通我不觉得稀奇,可你连亭园居室的建造也精通,这让我很稀奇。”
陈操之微笑道:“托梦可乎、梦中所见的仙阁就是这样的。”
谢道韫轻摇蒲葵扇,目视陈操之,说道:“你真是个神秘的人,有时我会想,子重,你究竟从哪里来?”
陈操之吃了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应道:“从来处来。”
谢道韫道:“你从天上来,你是谪仙人。”说罢,转过身去看着日光下波光闪烁的秦淮河水,续道:“你吹的曲子都是仙乐,让我有无处可去的感伤。”
六月炎阳,清波流逝,陈操之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感动,倒不是加为谢道韫如此盛赞他,而是因为谢道韫触及到了他两世的灵魂最敏感的部分——
无处可去?很奇怪的用语,费解吗?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我们别无选择,都是只有一条路。
七十一、天人五衰
午时,郗超从台城东堂议事归来,至寓所,执役报陈操之、祝英台来访,问客人何在?答曰往秦淮河畔看陈氏宅第去了。
郗超便取了遮阳笠帽戴上,领着丙个僮仆往陈氏宅基地而来,远远的就看到陈操之与谢道韫立在河畔槐荫下,陈操之梳椎髻、戴漆纱冠、披白纻夏衫,长身玉立,飘然出尘;那谢道韫戴纶巾、穿白绢单襦,身形明显比陈操之纤瘦,虽然宽袍缓带,但夏衫轻薄,绰约体态隐现——
郗超也知自己是有成见在先,不然的话,文弱柔媚的男子在所多有,男装的谢道韫并不是很惹眼,王羲之少年时就心身姿婉约、行步轻盈为人称道——
想必是谢氏仆从的提醒,郗超看到陈操之与谢道韫一起转过身来,陈操之遥遥向他拱手,快步迎来,那谢道韫落后两步,跟在后面。
郗超放慢脚步,心道:“谢安肯让侄女出来,那就表明昨夜陈操之游说成功,谢道韫将入西府。”
见陈、谢二人走近,郗超笑道:“子重真不负桓公重托,把祝公子请出深院,功劳不小。”
陈操之在郗超面前不需拘礼,谢韫则不然,她心里对这个机智过人的郗嘉宾戒备颇深,作揖道:“上虞祝英台拜见郗侍郎。”
郗超微笑着还礼道:“在下与祝公子是第二次见面了,三年前在吴郡顾氏草堂有过一面之缘,实未想到当时的徐氏学堂藏龙卧虎啊,既有谢幼度、陈子重这样声名远扬的俊拔之才,也有祝公子这样心志高逸、才华内敛的贤达。”
谢道韫心道:“郗嘉宾果然记得那次匆匆一面,他真的没有疑心?”但看郗超神色如常,稍稍放心,心想即使聪明如郗嘉宾也不可能凭祝英台猜到谢道韫去,当下用浓重的鼻音说道:“郗侍郎过誉了。”淡淡一句话,不再多言。
郗超知道谢道韫不愿多说话,怕言多有失嘛,便指着正围土墙的那一大片宅基地问道:“子重,贵宅何日能建成?”
陈操之道:“先建东园,以便我陈氏族人在京有个容身之所,大约明年底可完工。”
郗超问:“钱物齐备否?我助你一百万钱吧。”
郗超慷慨好施,出手豪阔,广结朋党,《晋书。郗超传》记载郗超之父郗愔好聚敛,积钱数千万,尝开库,任凭郗超取用,郗超一日之内将千万钱散与亲朋故友。《世说新语。栖逸》亦载:“郗超每闻欲高尚隐退者,辄为办百万资,并为造立居宇。”后世评论者认为郗超这是处心积虑,收买人心,但对陈操之来说,那些都是诛心之论,他认为郗超可以做好朋友,虽然郗超不象顾恺之、徐邈那般平易贴心,郗超有些让人猜测不透,若说他好名,他却是不顾清誉,不遵父亲之命一心辅佐桓温;若说他好利,他却是信佛好施,千金到手立尽;至于好色更是无从说起,郗超夫人周马头不育,他也未另纳妾——
·《世说新语》里记载郗超临终之事更让陈操之惕然自警,郗超的结局未始不是他的前车之鉴,郗超临终时把一箱书信托付给门生,说道:“本欲焚之,恐家君伤悯,我亡后,若家君悲痛以至大损眠食,可呈此箱,不尔,便烧之。”郗超死后,郗愔哀悼成疾,郗超门生依旨呈之,箱中皆郗超与桓温往反密计,废立之谋俱在,郗愔于是大怒曰:“小子死恨晚矣!”更不复哭——郗超甘领不忠不孝这之骂名,其中的悲哀,让人恻然,郗超才能过人,为命世之才,然而终其一生,未有匡济天下之名,反而有党同伐异、阴谋废立之讥——
陈操之拱手道:“钱物备矣,不须嘉宾兄助我,待明年东园建成后,请嘉宾兄一醉。”
这时,郗氏仆役匆匆赶来,报知郗超姑母王羲之夫人郗璇请郗超即去乌衣巷王宅相见,有急事相商。
郗超皱起眉头,对陈操之、谢道韫道:“子重、祝公子,我要失陪了,我姑父王右军病重,派人去请杜子恭来救治,不知到未?”
陈操之一听,便道:“我随嘉宾兄一起去探望逸少公吧。”
谢道韫道:“逸少公于我有奖掖之恩,我也去探望。”
郗超、陈操之和男装谢道韫来到乌衣巷琅琊王氏府第,王羲之的五子一女都在,王凝之迎郗超三人入内,来到一处小院,藤萝芭蕉,翠竹掩映,别致幽静,郗超先进屋,过了一会,王献之出来,对陈操之、谢道韫说道:“承蒙两位来探望,但家君不愿相见,家君一向唯美好洁,今病体支离、面色不佳,药气秽鼻,实不愿外人见之,两位见谅。”
陈操之问:“子敬兄,钱唐杜师至未?”
王献之黯然道:“杜师在扬州,不肯至,却对其弟子说‘右军病不差,何用吾!’意谓吾父将不起矣。”
王羲之是天师道信徒,服五石散多年,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辞官归隐,采药石不远千里,曾有书贴曰:“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年轻力壮时,服散得当,的确有神明开朗、飘飘欲仙之感,但长期服食,体内毒素聚积,会越来越痛苦,王羲之年已六旬,毒性发作猛烈,无药可救,杜子恭是深知这一点的,所以不肯前来。
陈操之深深叹息,心知这一代书圣恐怕是命不长久了。
陈操之、谢道韫告辞出王氏宅第,二人沿秦淮河岸缓缓而行,谢道韫轻声诵道:“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这是王羲之《兰亭集序》里的句子,当年旷达的王逸少现在已僵卧病榻矣。
陈操之也被魏晋人浓郁的感伤气氛笼罩,太多的死亡需要他去面对,父兄之死、母亲之死、葛师之死……几句古诗涌上心头,乃徐徐吟首这:“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怱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又说道:“我在东安寺蒙逸少公指点笔法诀,诸如为点必收,贵紧而重;为画必勒,贵涩而迟;让我大受裨益——”
谢道韫脱口道:“是写‘菩提本非树’的那次吗?”
陈操之墨眉一挑,问:“英台见过我在东安寺壁上题字?”
谢道韫从容道:“陪我三叔母去东安寺礼佛,曾仔细鉴赏过,子重书法可与王子敬并驾齐驱。”
陈操之道:“我不如也。”一抬头,见谢氏大宅就在前面,讶然失笑道:“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嗯,就算是我送英台兄回府了。”
谢道韫一笑,邀请道:“子重,午时已过,就在这里用膳吧。”
陈操之道:“我为葛师食素三月,不打扰了。”拱手而别。
……
陈操之在建康呆了七日,一直没有机缘再见陆葳蕤,闲时画了一幅小写意《奔马图》,请顾恺之夫人张彤云转交陆葳蕤,纪念那日与陆葳蕤同乘共骑的甜美温馨。
郗超代桓温上疏的便宜七事,除并官省职、裁减官吏和大阅户人、实行土断这两件事之外,其余五事已诏令有司施行,而并官裁吏和检籍土断这两件是牵连极广的大事,必须慎重,而且需要一个详尽的方案,郗超将朝野议论集起来交给陈操之,让陈操之整理归纳之后向桓温大司马汇报。
这期间,陈操之又再次拜见了会稽王司马昱,六月二十七日还由司马昱领着去觐见新君司马奕,虽然会稽王司马昱盛赞陈操之,说陈操之才智过人、忠心可嘉,但皇帝司马奕对陈操之却颇为冷淡,略问数语便让陈操之退下,赏赐倒是有,绢三百匹,这想必是会稽王司马昱要求的。
陈扣之心知陆禽在皇帝司马奕面前不会说他的好话,还有上次被冉盛打断腿的朱灵宝、相龙这些人,定然会在皇帝面前进谗言,皇帝司马奕即使不昏庸,被这些人蒙蔽着,对他的印象肯定不佳,且喜朝中主政的是皇太后褚蒜子和会稽王司马昱,现在又有郗超,皇帝司马奕并无多大权力,和傀儡也差不了多少。
那日陈操之从太极殿出来,见宫中忙忙碌碌,似在准备什么庆典,司马昱道:“后日将立庾妃为皇后。”说着,微微摇了摇头,似乎颇有忧虑。
陈操之当夜去见郗超,说起册立皇后之事,郗超即冷笑道:“皇帝如此迫不及待立后,似乎有针对桓公之意啊,那庾妃乃是庾冰之女、庾希、庾蕴之妹,庾氏兄弟是桓公最忌之人。”又民颜道:“宫闱之事非我等外臣所能道——子重意欲何日启程返姑孰?
操操之道:“就是明日。”
郗超道:“我明日在西堂当值,就不相送了,祝掾初入西府,你要多多照顾,莫让郝隆辈藐视。”
陈操之唯唯。
七十二、绿树浓荫夏日长
与陈操之上次离开建康赴姑孰时送行者云集相比,这次去西府则冷清了许多,除了陈尚、顾恺之、刘尚值、孔汪诸人外,只有谢朗、谢韶兄弟来为堂姊谢道韫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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