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幼微赞许地“嗯”了一声:“这曲谱嫂子还能教你识,其他的经学、玄学,嫂子是教不了你了——这曲谱等下教你,我先依着这谱吹一遍给你听,看有没有记错的地方。”
丁幼微不用陈操之的柯亭笛,让小婵取那支紫竹箫来,十指纤纤,左手高右手低执着箫管,眼睫垂下,睇视着书案上的曲谱,悠悠呜呜吹奏起来,且不论箫声是否动听,但这姿态就是一副清丽婉约的仕女图。
陈操之凝神倾听,然后指出一些小差错,丁幼微一一修改,一面将曲谱细细讲解给陈操之听。
原来这种记谱法叫作“燕乐半字谱”,是由西晋乐师列和、中书监荀勖共同制订的一种记谱法,又分弦索谱和管色谱,洞箫自然是属于管色谱,是根据六个手指的离合、停顿、缓急来记录乐谱的,这与后世的简谱、五线谱相比,自然粗陋得多,而且往往无法表现曲子的精微细节,看来古人记谱只记个大概,更注重演奏者对音乐的敏感和悟性,讲究即兴发挥,这种记谱法显然弊大于利。
陈操之有五线谱的基础,自从灵魂融合后,记忆力又出奇得好,前世今生经过过的事、读过的书稍一回想,即历历在目,而更重要的是他很好学,对各种知识都非常渴求,这“燕乐半字谱”丁幼微又教得细心,竟然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基本掌握了这种记谱法。
丁幼微笑着叹息:“操之,做你的老师真是一件快活事,举一反三,一点就透,教到这样的弟子,做老师的非但不觉得辛苦,简直有心旷神怡之感。”
陈操之笑道:“这是因为嫂子教得好的缘故嘛。”
丁幼微道:“今天教的是管色谱,明日再教你弦索谱,你先把《忆故人》、《红豆曲》这两支曲谱抄录在绢本上,等下由我去交给叔父,嫂子记录的这张可不行,全常侍识得你的字。”
侍立一边的小婵忍了一下午了,这时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道:“娘子,既然那个全常侍赏识操之小郎君,操之小郎君何不求求全常侍,让全常侍与家主说个情,娘子或许就可以回陈家坞了。”
陈操之和丁幼微顿时沉默下来,一边看书的宗之和润儿都瞪大眼睛看着陈操之,紧张地等待,看丑叔会怎么说。
十七、夜谈
斜阳透过窗棂,在精美苇席上勾映出排列整齐的菱形光斑,光斑由小到大,一直铺展到东墙下,陈操之的半边身子就在菱形光斑里,面容沉静,若有所思,那双眸子显得格外幽深。
小婵见书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心有点发慌,怯生生道:“娘子、操之小郎君,小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丁幼微摆摆手,示意小婵先不要说话,凝视陈操之道:“操之,你以为小婵说的可行吗?”
陈操之直了直腰,跪坐得更挺拔一些,开口道:“我和宗之、润儿一样,恨不得嫂子现在就随我们回陈家坞,我知道,嫂子在这里很不快活,不能和自己的至亲骨肉在一起,纵然满园春花,触目也是愁苦——小婵姐姐说的话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我不能那样做,何故?我想那全常侍对我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桓参军对我的欣赏,桓参军是妙解音律的人,他妙赏我箫声的那一刻,我与他是知心的,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但全常侍不一样,全常侍看似亲切的态度其实是高贵者对卑微者表示的豁达和一种礼贤下士的姿态,他可以与我谈论书法、音乐并且不吝赞美,但如果我自以为攀上了他,向他求这个情,只怕立即会遭他冷眼,这时,士族与寒门的巨大鸿沟立即就出现了,所以,我不能求他,求他,适足以取辱。”
丁幼微轻叹一声道:“操之说得很对,让嫂子是既心酸又欣慰。”
陈操之不想让气氛压抑,微笑问:“我说了这么多,嫂子不多夸我两句吗,我和宗水、润儿一样,也是要夸的。”
丁幼微破愁为笑,用对宗之、润儿说话的那种亲昵语气道:“好,嫂子夸你,你不骄不躁、遇事冷静、心思缜密,还有什么,你自己说——”
一室皆笑,沉闷的情绪一扫而空。
润儿问:“可是丑叔,娘亲何时才能与我们一道回去呀?”
陈操之道:“不会等很久的,咱们一步步来,润儿最信丑叔的是不是?”
“嗯!”润儿使劲点头,宗之在一边也点头。
丁幼微看着这亲密无间的叔侄三人,想着过几日他们三个就要回陈家坞,而她不能跟去,阿姑年纪大了,宗之、润儿还要人照顾,西楼陈氏田产说起来不算少,这些都需要人去管,小郎虽然处事成熟稳重,但毕竟还是个少年人,而且需要潜心读书,不能整日为琐碎俗事分心——
“操之,你现在就把那曲谱抄好,我去交给叔父。”
丁幼微带上陈操之抄录好的绢本曲谱,让阿秀陪着去见叔父丁异。
陈操之领着宗之、润儿兄妹到小园散步,在桂树下跳跃摸高,这瘦弱的身体必须持之以恒地锻炼,病怏怏的可不行,晋人求仙问道的不少,但对健身似乎不大热衷,因为战乱、因为疫病,人生苦短,还是及时享乐的好,不过陈操之不会那样想,他要好好活着,侍奉寡母和孀嫂、照顾侄儿侄女、求学上进、兴我钱唐陈氏……
陈操之沐浴出来,来福、来德父子已经等候在院门外,向陈操之报知今日去钱唐县招雇佃户之事,说已看准了两户,都是在籍的良民,无籍的流民也有,而且更低廉,只是因为钱唐陈氏不是士族,难以庇护他们,他们一般都不会前来投靠。
陈操之点点头,让来福父子下去用餐歇息,明日来唤他一起进城。
来福父子刚走,丁幼微就回来了,把小婵、青枝、阿秀、雨燕四婢都叫到楼厅,说有事吩咐,陈操之叔侄三人自然也要旁听。
丁幼微一一点名:“小婵、阿秀、青枝、雨燕,你们四个谁愿意去陈家坞?是指以后都住在陈家坞?”
四婢面面相觑,小婵惊喜道:“娘子,家主肯放娘子回陈家坞了?”
丁幼微摇头:“我暂时还不能回去。”
她方才向叔父丁异请求回陈家坞探望阿姑,丁异坚决不允,丁幼微也知道叔父不会答应,叔父怕她一去不回,到时又闹得满县皆知,有碍家声,这是丁幼微的心机,故意先提出叔父无法接受的请求,目的是为了求其次,所以当她提出让她的贴身四婢分两个去陈家坞照顾宗之和润儿、代她尽孝侍奉阿姑时,丁异便踌躇不语,没有象以前那样坚决反对,丁幼微又一再恳求,丁异便准许了。
小婵率先道:“我随操之小郎君去陈家坞。”
青枝随即道:“我和小婵一块去,我喜欢照看润儿和宗之。”
阿秀和雨燕迟疑了一下,她二人是家生女,父母兄弟都在丁氏庄园耕种,是丁氏的荫户,小婵和青枝是孤女。
阿秀和雨燕一齐道:“娘子,那我们两个也去吧——”语调带着询问,不象小婵、青枝她们那么肯定。
陈操之笑道:“四位姐姐都去陈家坞了,那我嫂子谁来服侍?”
丁幼微道:“叔父只同意去两个,就小婵和青枝去吧,阿秀和雨燕留下,我身边也需要人手。”又对陈操之道:“操之,叔父还准许你和宗之、润儿九月间再来探望我,以后一年两次。”
宗之和润儿都笑眯了眼,真是可怜的孩子,一年能见两次母亲就高兴成这样了。
陈操之喜道:“嫂子,你看这不都是好事吗,你也要宽心,咱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丁幼微心中甚是欢喜,真是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当夜,丁幼微照顾两个孩儿睡着后,侧耳听,远处有巡逻的庄客用响木“铎铎”的击梆报时,已经是亥时了,让阿秀掌灯,走到廊上一望,天微微下着细雨,灯笼光照出去,楼下天井的青石板一片湿湿的亮。
阿秀道:“操之小郎君还未睡呢,灯还亮着。”
丁幼微道:“去看看。”
主婢二人走到西头的那个房间,房门掩着,晕黄烛光从门隙漏出,斜斜的一道。
阿秀凑着门缝往里一觑,回头轻声道:“操之小郎君在写字。”
丁幼微便让阿秀叩门,就听陈操之说道:“请进,门未栓,一推即可。”
阿秀推开门,丁幼微立在门边往里一看,说道:“怎么小婵、青枝一个也不在边上侍候?”
陈操之起身道:“是嫂子啊,是我不让小婵和青枝两位姐姐侍候的,因为我夜里看书会看到很晚,我自己会照顾自己——嫂子,请坐。”
丁幼微坐在那张红木短几的一侧,与陈操之对面而坐,看了看几案上的书卷和笔墨,说到:“操之你也不要熬夜,少年人熬夜不好。”
陈操之道:“嫂子,太早睡我睡不着的,我每日睡三个时辰就足够了,因为我睡得很香,有些人虽然每日都要睡上个四、五个时辰,但还是无精打采的,是不是?”
丁幼微笑了起来,轻轻摇头:“嫂子辩不过你,反正你自己从保重就是了,嗯,你写的是什么?”
陈操之指着案上一卷帛书道:“这是我在嫂子书架上看到的刘邵的《人物志》,觉得很有意思,就想把它抄录下来。”
丁幼微看着一叠左伯纸上写满了陈操之那别具一格、飘逸秀拔的小行楷,烛光下又见陈操之执笔的指关节有些红肿,不禁爱惜道:“你要这卷书就带走便是,何必抄!你看,手都写痛了吧?”
陈操之道:“没事的,嫂子,这还是因为我不够用功,等到执笔之处磨出厚茧来就不会痛了,还有,书还是自己抄录一遍最好,既可加深记忆,又可趁机习字,一举两得,不,三得,还得到了一卷书。”
丁幼微和阿秀都笑,阿秀赞道:“操之小郎君好用功哦,简直是头悬梁、锥刺股了。”
陈操之道:“那岂不是要吓坏嫂子和阿秀姐姐,一进来看到我头悬梁、锥刺股,非得惊呼起来不可。”
丁幼微忍着笑,说道:“操之,有一事嫂子要对你说,我叔父不是准许你和宗之、润儿九月间再为看望我吗,九月初九县里有江畔登高言志的雅集,到时你来了可以顺便参加江畔雅集,以你现在的学识,有望在雅集上一举成名的。”
陈操之道:“是,早几日母亲就对我说过这事,不过母亲说我年龄尚幼,明年再去参加不迟。”
丁幼微道:“今年就参加更好,因为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全常侍负责吴郡十二县的九品中正访察。”
陈操之应道:“那好,我听嫂子的,今年就参加。”
丁幼微被九月九的江畔雅集勾起了少女时的往事,说道:“当年汝兄也是在江畔雅集上崭露头角的,我第一次见到庆之就是在那次江畔雅集上,我那时偏看不惯那些敷粉熏香的士族子弟,对庆之可谓一见如故……”
楼外雨声簌簌,室内安静温馨,陈操之看着美丽娴雅的嫂子,听她讲与他兄长初识的事,是很平常的一次偶遇,成就了今世的一场几乎不可能的士族与寒门的姻缘,本是人间佳话,然而痛惜的是兄长去世太早了,遗下嫂子和宗之、润儿在这茫茫世上——
陈操之又想:“兄长又是有幸的,他娶到了嫂子这么美丽贤慧的妻子,而我陈操之,将来又会娶到什么样的妻子呢?”
十八、冒充士族
牛车辘辘,向钱唐县城东门驶去,此时朝阳初升,夏风轻拂,一夜细雨将道路浸润得又湿又滑,车轮碾过,留下深深辙痕。
从丁氏别墅到钱唐县城有十里路,起先一段是软土路,陈操之和来德都坐上牛车,临近县城时道路成了砂壤土路,不再泥泞,便都下车步行。
陈操之束发小冠,身穿一袭米色的精麻单襦,足踏高齿木屐,大袖披垂,步履从容。
来福让来德学着驾驭牛车,他跟在陈操之身后说话。
来福问:“小郎君是先去冯县相府上吗?”
陈操之父亲陈肃的好友冯梦熊现任钱唐县相,县相与县尉、主簿虽然都是第九品小吏,但在实权上县相大大不如县尉和主簿,县相只是个闲职,职能是主持本县官府的各种礼节仪式。
陈操之道:“先去拜谒冯叔父,顺便询问一下七月检籍之事。”
来福这些日子都在为检籍担心,害怕一家六口被遣送到侨州安置,忙道:“小郎君考虑得是,冯县相与负责检籍的鲁主簿是同僚,还可以请冯县相帮咱们说说话。”
陈操之“嗯”了一声,心里也颇忧虑,嫂子昨日也问起过来福荫户之事,他怕嫂子担心,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可是困难摆在面前,总是要解决的,来福一家是西楼陈氏得力的帮手,主仆多年,忠心耿耿,他怎么都得想办法不让来福一家流离失所,只是钱唐陈氏现在并无入品的官吏,是没有权利占有荫户的,前两年因为县上顾及他父兄的声望,两次检籍都没有收回陈氏的荫户,而现在,新任的鲁主簿据说比较严厉,今年这一关只怕很难过——
“再难过也要闯过去!”
陈操之摆动大袖步入钱唐县城。
钱唐县在吴郡十二县中位居中品,县城不大,方圆不过五里,全县在籍民户不足四千户,人口约两万,但实际居民远不止这个数,因为钱唐县地处钱唐江南北两岸人口流动的要冲,北地流民众多,这些流民绝大多数被各高门士族收入庄园,成为隐户——
隐户和荫户不一样,荫户是士族合法占有的不用向官府交纳租税和服役的民户,荫户数量是有限制的,第一品高官也只能占有四十户,而隐户则是非法的,是高门士族仗着权势收纳流民在其庄园耕种劳役,数量远远大于荫户,这些隐户不入户籍、不向官府交纳田租户调、不服杂役,也就是说那些士族庄园别业等于是国中之国。
钱唐县城的西集就是附近三县最大的流民集散地,冯梦熊住处就离西集不远。
来福以前随老主人陈肃到过冯府多次,冯府大门前有三株大槐树,很好辨认,冯府的门房也认得他,赶紧接过竹谒去通报,很快,冯梦熊迎了出来。
冯梦熊五十来岁,身量中等,面相清癯,下巴有一粒肉痣,陈操之对他有印象,先父和先兄去世时,冯梦熊都曾来陈家坞吊丧,是个忠厚长者。
陈操之恭恭敬敬向冯梦熊行礼,一面命来福将准备好的贽礼献上:鹜两只、薰脯五斤、家酿米酒一瓮。
冯梦熊快三年没见过陈操之了,那时的陈操之还是个清瘦文秀的童子,没想到今日已是翩翩美少年,而且文质彬彬、言词清朗,不禁大为亡友欣慰。
因为是通家世谊,陈操之又在冯梦熊的引领下进内庭拜见冯妻孙氏,孙氏也甚是欢喜,吩咐厨娘准备午餐,要留陈操之主仆三人用饭。
冯梦熊对孙氏身边的小婢道:“唤凌波出来与操之相见,陈、冯两家是两代的交情,操之和凌波兄妹一般的,不要生分。”
孙氏道:“待我亲去唤她来。”临去时还笑眯眯瞅了陈操之一眼。
陈操之有点尴尬,因为先前母亲说过,要为他向冯氏女郎求婚,所以现在看到冯妻孙氏那好似丈母看佳婿的眼神就颇不自在,他不愿意被别人决定他的婚姻。
冯凌波十四岁,鹅蛋脸,眉清目秀,身子已经长开,只比陈操之略矮,颇有窈窕风致,盈盈上前施礼道:“贤兄,妹子万福。”
陈操之敛着目光还礼,却还是看到冯凌波脸颊晕红,想必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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