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附近平素驻军三千余,若敌军自南面骗开城门,再往北以高速杀出,截了去路,那三千余人都被堵在雁门关一块,必定殊死搏杀。这是困兽之斗,敌人需是真正的精锐才行,可中原之地的黑旗哪来这样的精锐?若说敌人直接在北面破了关卡,或许还有些可信。”
“……若是那样,守军至少也能点起烽火台才对。我觉得,会不会是梁山的那帮人杀过来了?”
“……梁山与雁门关,相隔不说千里,至少也是八百里啊。”
“……先前便有推测,这帮人盘踞山东路,日子过得不好,而今他们北面被鲁王截住去路,南面是宗辅宗弼大军北归,早晚是个死,若说他们千里奔袭强取雁门,我觉得有可能。”
“……鲁王放在中原的眼线都死了不成?”
“……黑旗真就如此厉害?”
与完颜德重、完颜有仪相熟的这帮年轻人,父辈大多在谷神手下当差,不少人也在希尹的私塾中蒙过学,平日读书之余商量战法,这时候你一眼我一语,推测着情况。虽然难以置信,但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完颜有仪皱着眉头,道:“当年这心魔手下只有区区数千人,便如同杀鸡一般的杀了武朝皇帝,后来从西北打到西南,到今天……这些事你们哪个想到了?如真是照应西南之战,他远隔数千里突袭雁门,这种手笔……”
他说到这里,拉了拉身上的甲胄,发出哗的一声响,众人也是听得心中悚然。他们往日里固然不曾关注这些事,但有关家中长辈这次远征的目的,各人心中都是知道的。出征之时宗翰、谷神准备将这场大战作为女真平推天下的最后一场大战,对于西南有所重视。
一帮年轻人并不清楚长辈重视西南的具体理由。但随着宗翰踢上铁板,甚至被对方杀了儿子,往日里运筹帷幄无往不利的谷神,很显然也是在西南败在了那汉人魔头的计谋下,众人对这魔头的可怖,才有了个衡量的标准。
而想到对方连续击溃大金两名开国英雄之后,还安排了数千里外的军队,对金国本土进行如此凌厉的攻势,一群年轻人的心底泛起阵阵凉意的同时,头皮都是麻的。
意识到这一点,偏厅内甚至在窒息般的沉默中安静了片刻,有人说起来:“若是如此,云中府当尽快戒严才是,这帮人既以轻骑速取,或许便是打的云中的主意。”
“封城戒严,须得时老大人做决定。”
“就怕老大人太谨慎……”
众人的议论里,外头家丁、私兵聚集,也是热闹非常,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走到一旁,低声商量,这事情该如何去请示母亲。
母亲陈文君是旁人口中的“汉夫人”,平时对于南面汉人也多有照顾,这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兄弟两对母亲也多有维护。但那时女真人占着上风,希尹夫人发发善心,无人敢说话。到得此时“南狗”杀过了雁门关,大家对于“汉夫人”的观感又会怎样,又或者,母亲自己会对这件事情抱有怎样的态度呢?兄弟两都是孝顺之人,对于此事不免有些纠结。
正喧闹纠结间,只见几道身影从偏厅的那边过来,房间里的众人相继起身,随后行礼。
过来的正是陈文君。
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两人也都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请安,却见陈文君凤眉一竖,扫过了房间里十余名年轻人:“行了,你们还在这里聒噪些什么?宗翰元帅率大军出征,云中府兵力空虚,如今狼烟已起,虽然前方消息还未确定,但你们既是勋贵子弟,都该抓紧时间做好出战的准备,莫非要等到命令下来,你们才开始穿衣服吗?”
她的话语清冽,望向身边的儿子:“德重,你清点好家中人数、物资,只要有进一步的消息,立刻将府上的情况往守城军报告,你本人去时老大人那边听候差遣,学着做事。有仪,你便先领人看住家里。”
完颜德重道:“是。”完颜有仪对这安排却多少有些意见,叫了一声:“娘……”被陈文君目光一横,也就没了声息。
只见她将目光扫过其他人:“你们也回家,如此做好准备,听候调遣。全都记住了,到时候上头上你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不得有丝毫违逆,我方才过来,听见你们竟然在议论时老大人,若真打了起来,上了战场,这等事情便一次都不能再有。都给我记住了!?”
众人连忙应诺,之后告辞离去,各自回家做详细的统计。待到众人都离开了,德重与有仪才往母亲那边过去,三人走在夕阳照射的廊道里。完颜德重犹豫许久,忍不住道:“娘,若这次打来的,真是南面的汉人……”
他们看见母亲目光高渺地望着前方阆苑外的花丛,叹了口气:“我与你父亲相守这么多年,便真是中原人杀过来了,又能如何呢?你们自去准备吧,若真来了敌人,当奋力拼杀,如此而已。行了,去吧,做男人的事。”
她拍拍两个儿子的肩膀,完颜德重先行离开,完颜有仪在旁边跟随了一阵,不久之后,便也去安置和调派家卫了。陈文君走过府里的院子,不多时,又走到王府内的高处,观望云中城内四周,夕阳从金黄化为红色,正被西面的天际吞没,城内热闹而躁动,火光斑斑点点的亮了起来,她想起许多年前离开的汉家土地。
汉人是真的杀上来了吗?
不久之前时立爱与汤敏杰还先后告诫了她有关于位置的问题,上个月斜保被杀的消息令她震惊了许久,到得今天,雁门关被攻破的讯息才真正让人觉得天地都变了一个样子。
她来到这里,真是太久太久了,久到有了孩子,久到适应了这一片天地,久到她鬓角都有了白发,久到她恍然间觉得,再不会有南归的一日,久到她一度以为,这天下大势,真的只是如此了。
阁楼高处的木栏杆被阳光晒得稍稍还有些发热,她的手掌轻抚上去,甚至会觉得有些亲切。这是北地的事物,她已与它们一道生活了太久,南方是什么样子的呢?亭台阁楼、小桥流水,她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晰,她也已经见过无数悲苦的事情。
心魔宁毅击退了完颜宗翰,夫君他们,似乎也已经无能为力,而今,雁门关破了,这些真是南面那一位弑君魔头的手笔吗?
她想起汤敏杰,目光眺望着四周人群聚集的云中城,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呢?那样疯狂的一个黑旗成员,但他也只是因痛苦而疯狂,南面那位心魔宁毅若也是如此的疯狂或许是更加的疯狂可怕那么他打败了宗翰与谷神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那样的难以想象了……
“……倘若有一天,汉人打败了女真人,燕然已勒,您该回去哪里啊?”
那疯子的话似乎响起在耳边,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可怕的,对于汉人是否真的杀过来了这件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期待呢,还是不该期待,那便只能不思不想,将问题暂时的抛诸脑后了。城内气氛肃杀,又是混乱将起,或许那个疯子,也正在兴高采烈地搞破坏吧。
她脑中几乎能够清晰地复现出对方兴奋的样子。
罢了,自她来到北地起,所见到的天地人间,便都是混乱的,多一个疯子,少一个疯子,又能怎么样,她也都无所谓了……
不多时,便有第二则、第三则信息朝着云中相继传来。尽管敌人的身份存疑,但下午的时间,马队正朝着云中这边挺进过来,拔了数处军屯、路卡是已经确定了的事情。对方的意图,直指云中。
戌时二刻,时立爱发出命令,关闭四门、戒严城池、调动军队。尽管传来的讯息已经开始怀疑进攻雁门关的并非黑旗军,但有关“南狗杀来了”的消息,仍旧在城市之中蔓延开来,陈文君坐在阁楼上看着点点的火光,知道接下来,云中将是不眠的一夜了……
第九三一章 烈潮(中)()
星光稀疏的夜空之下,骑士的剪影奔跑过黑暗的山脊。
穿过林野,绕过湖泊,奔跑过坑坑洼洼的烂泥地,前方有巡逻的火光时,他便往更暗处去,避开哨卡。骑士一路不停。
午夜的林端有乌鸦在飞,转眼间,也被甩远了。骑士策马奔下山坡,碎石在马蹄下飞溅,奔跑到一半时,马蹄陡然一软,奔马的身躯带着骑士朝山脚下滚落。
月如眉黛,马的剪影、人的剪影,骨碌碌地滚下去了,午夜下的山沟,视野里安静下来,只有远远的村落,似乎亮着一点灯光,乌鸦在树梢上振翅。
如此过了许久。
人的身影,摇摇摆摆地从山沟里晃起来,他回头查看了跌落在黑暗里的马儿,随后擦拭了头上的鲜血,在附近的石头上坐下来,摸索着身上的东西。
他检查了几样物品,随后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止血和包扎,他没有马了,在黑暗中,人的剪影朝远处奔跑而去。
夜空中只有弯月如眉,在静静地朝西走。人的剪影则一路朝东,他穿过林野、绕过湖泊,奔跑过坑坑洼洼的烂泥地,前方有巡逻的火光时,便往更暗处去。有时候他在野地里摔倒,随后又爬起来,跌跌撞撞,但依旧朝东方奔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的颜色,在最初的漫长时间里,几乎一成不变,逐渐的,连悉数的星月都变得有些暗淡。夜深到最暗的一刻,东方的天际泛起奇异的鱼肚白来,奔跑的人摔倒在地上,但仍旧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行,一小片村庄,已经出现在前方。
村落萧条,鸡鸣狗吠皆不见有便是有,在过去的时日里也被吃掉了他趁着最后的暗色入了村,摸到第三处土屋院落,艰难地翻进了土墙,随后轻轻地按照规律敲响房门。
有人在里头看了一眼,随后,里头的男人打开了们,扶住了摇摇晃晃的来人。那男人将他扶进房间,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给他倒来茶水,他的脸上是大片的擦伤,身上一片狼藉,手臂和嘴唇都在颤抖,一边抖,一边拿出了腰带里卷得极小的一张纸,说了一句什么话。
开门的男人将水杯放到他嘴边,他伸手接住了,那男人才接过纸去,迅速打开,对照了上头的文字与印信。
“我得进城。”开门的男人说了一句,然后走向里屋,“我先给你拿伤药。”
他迅速拿了伤药出来,传讯的人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杯子,似乎是累极了,没有动弹。男人便靠过去,轻轻地晃了晃他,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微微愣了愣,随后将传讯人扶到里间,将他放到床上,盖好了被子,然后伸手抹上了对方的眼睛,他之后后换了一身书生的衣裳,迅速地出门。
天才蒙蒙亮,中年书生沿着小路,也是一路奔跑,不一会儿上了官道,前方便是城池不高的小县城,城门还未开,但城楼上的卫兵已经来了,他在城门处等了一会儿,城门开时便想进去,守门的卫兵见他来的急,便有意刁难,他便废了几文大钱,方才顺利入城。
小小的县城,去年才遭了兵祸,城西的菜市一片狼藉,书生去到菜市最里端的一条巷子,敲开了一扇门。开门的男人脸上带着刀疤,目光凶狠,并非善类,但看见来人,还是将他放了进去,书生与刀疤在门口说了两句,旋又出门,去菜市中段敲开了另一处房门。
这是一处肉铺,开门的是个身形稍胖的屠夫。三人聚首,书生拿出了传来的讯息:“……那对儿女,已经被发现了……金狗就在路上……”
“……忠良之后,还等什么……”
“我这边有人……”
“切记要可靠的……”
“……那便这样,分头行事……”
书生、疤脸、屠夫如此商议过后,各自出门,不多时,书生寻找到城内一处宅邸的所在,通报了消息后迅速赶来了马车,准备出城,屠夫则带了数名江湖人、一队镖师过来。一行三十余人,护着马车上的一队年轻男女,朝县城外一路而去,城门处的卫兵虽欲询问、阻拦,但那屠夫、镖师在当地皆有势力,未多盘问,便将他们放了出去。
中午时分,一小股的金兵马队进入县城后,开始封城大索,到了下午,方才确定。大儒戴梦微的一对儿女,原本便被人偷偷地藏匿安置在这处县城内,今天早上,已经被人先一步护送离开了。
追捕的文书和人马当即发出,与此同时,以书生、屠夫、镖头为首的数十人队伍正护送着两人迅速北上。
西南的战事发生转折之后,三月里,大儒戴梦微、将领王斋南偷偷地为华夏军让开道路,令三千余华夏军长驱直进到樊城脚下。事情败露后天下皆知。
戴梦微、王斋南两人先前归顺女真人,部分亲族也落入了女真人的掌控之中,一如守卫剑阁的司忠显、归顺女真的于谷生,战争之时,从无两全之法。戴梦微、王斋南选择虚与委蛇,实际上也选择了这些家人、亲族的死亡,但由于一开始就有所保留,两人的部分亲族在他们归降之前,便被秘密送去了其它地方,终有部分骨血,能得以保存。
眼前被保护离开的年轻人,便是戴梦微偷偷保下的一对儿女。书生、屠夫、镖头护送他们一路北进,但事实上,暂时还没有多少的地方可以去。
戴梦微、王斋南的反叛暴露之后,完颜希尹派弟子完颜庾赤直击西城县,同时周围的军队已经包抄向王斋南。屠山卫的兵锋并非戴、王二人所能抗衡,虽然市井、绿林乃至于部分汉军、乡勇都被戴、王二人的事迹鼓舞,起身呼应,但在眼下,真正安全的地方还并不多。
临近傍晚,疤脸也带着人从后头追上来了,他带着的亦是六名样貌各异的怪人,其中甚至有一位老婆婆,一位小女孩。这几人手上各有鲜血,却是一路追来的途中,顺路解决了几名追兵,疤脸的手下,亦有一人死去。
江湖上说,绿林间的和尚道士、女人小孩,大多难缠。只因这样的人物,多有自己独特的功夫,防不胜防。人群中有认识那疤脸的,说了几句,旁人便明白过来,这疤脸乃是附近几处城镇最大的“销账人”,手下养着的多是收钱取命的杀手。
这十余年来天下混乱,各人都为自己挣命,尤其是这些收钱要命的,更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却想不到这次他们也加入到这队列里来了。
一行四十余人往北而行,到得傍晚时分,才在附近的山间停下来,聚在一起商议该往哪里走。此时此刻,大多数地方都不太平,西城县方向固然还在戴梦微的手中,但迟早陷落,而且眼下过去,极有可能遭到女真人围堵,华夏军的主力远在千里之外,众人想要送过去,又得穿过大片的金兵控制区,至于往东往南,将这对儿女送去刘光世那边,也很难确定,这刘将军会对他们怎么样。
如此一番议论,待到有人说起在北面有人听说了福禄前辈的消息,众人才决定先往北去与福禄前辈汇合,再做进一步的商量。
这时候夕阳西下,一行人在山间休憩,那对戴家子女也已经从马车上下来了,他们谢过了众人的拳拳之意。其中那戴梦微的女儿长得端方秀气,见到随行的众人当中还有老婆婆与小女孩,这才显得有些伤心,过去询问了一番,却发现那小女孩原来是一名身形长不大的侏儒,老婆婆则是擅长驱虫、使毒的哑巴,手中抓了一条毒蛇,阴测测地冲她笑。
她是大家闺秀,何曾见过这等景象,当即被吓得倒退了几步,不敢再与这些看似寻常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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