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其父亲周雍不同,一位皇帝一旦想要负责任,这样的压力,也会十倍百倍计地出现的。
他在忙碌的工作中压榨着自己的生命,但对于这件事情,身边的人并没有进行过度的开解和劝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想要扛下一个国家,这样的透支未必是一件坏事,心中的黑暗与煎熬,也恰恰是一个人成长起来最快的途径。
只是到得福州局势稍稍安稳下来,周佩清点城内物资,拿出部分的存粮装了两船,又让闻人不二押送去北面,交给海盐县那边仍在饥荒里挣扎的流民。此前对于这些流民、义军,成舟海曾经前往游说,陈说利害,一些队伍放下了对君武的看法,但打着黑旗名号那支义军并不愿意再接受武朝的号令,到得这一次,周佩让闻人不二押着物资过去,即便不尊号令,也让他免费提供部分粮食。君武听说此事后,表面上虽不说什么,心中的焦虑,才稍有减轻。
当然,这几日也有其他让人放松的信息传来:例如长沙之战的结果,眼下已经传入了福州。君武听后,分外欣喜。
这一日他翻看账册到清晨,去院子里打过一轮拳后,方才洗漱、用膳。早膳完后,便听人回报,闻人不二已然回来了,连忙召其入内。
这一次运送物资过去,虽说是救人,但让闻人不二随行的理由,更多的还是与那义军当中名叫何文的首领交涉商谈,陈说君武一月里离开的不得已。事实上,若非如今的君武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处理协调,他可能更愿意轻自过去,见一见这位在屠杀中救下了大量百姓的“原华夏军成员”,与他聊一聊有关于西南的事情。
君武与周佩的身边,如今办事能力最强的恐怕还是心性坚决手段狠毒的成舟海,他之前未曾说服何文,到得这一次闻人不二过去,更多的则是释放善意了。待到闻人不二进来,稍作奏对,君武便知道那何文心意坚决,对武朝颇有恨意,不曾更改,他也并不生气,正欲详细询问,又有人匆匆通报,长公主殿下有急事过来了。
只过得片刻,周佩出现在门口,她一身素色长裙,雍容中不失轻盈,手中拿着一封信,步伐迅速,进来之后,先与闻人不二打了招呼,让他免礼,随后才将那看起来有些分量的信函递了过来:“临安的探子,传讯来了,有陛下关心的事情。我已召岳将军即刻入宫,闻人先生正巧在此,倒是能早些看到。”
“哦?潭州之战有后续了?”前几天收到长沙大战初定的消息,是君武最近这段时间最为开心的时刻,他接过信函,猜测了一句,随后将信纸从封套里抽出,信封里消息不少,洋洋洒洒的有数篇文章。君武一时没有拿稳,纸张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时,见最上头一张是写着《论秦二世而亡》:“什么东西?”
周佩看了一眼,似笑非笑:“梅公于临安新撰的雄文,听说,近几日在临安,传得厉害,陛下不妨看看。”
“哦?”君武静下心来,逐字看下去,只看的片刻,便已蹙起眉头,“于《过秦论》之牙慧尚有不足……不过,吴启梅为何要写这种东西?吃饱了撑的……暗讽我穷兵黩武么?”
“自然是有理由的,他这篇东西,写给江南大族看的。你若不耐,往后翻翻罢。”
君武便翻了一页。
他看了片刻,将那原本放在顶上的一页抽了出来,往后退了一步坐在椅子上,神色肃穆、来来回回地看了两遍。房间外的院子里有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空中传来鸟鸣的声音。君武望向周佩,再看看那信息:“是……”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顿了一顿,才道:“是真的吗?”
这一刻的周佩也沉默了片刻:“消息先是传到临安,我们的人手不足,也是无法确定,与吴启梅一般,等待了几日,到临安往外放这些文章时,才能够确认这事情的真实。所以把消息和文章一道发了过来……我看过之后,立刻便过来了。”
寄来的信里,载的便是西南战报的情况,君武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二月二十八……如今也不知道西南是怎样的情况了……”
他顿了顿,随意翻动了后方的一些信息,之后转交给正在好奇的闻人不二。人在厅堂里来回走了一遍,道:“这才叫打仗!这才叫打仗!老师竟然砍了斜保!他当着宗翰砍了斜保!哈哈,若是能与老师并肩作战……”
“陛下。”周佩有些无力地笑了笑,“你是武朝的皇帝了,陛下。”
“什么皇帝不皇帝,名字有什么用!做出什么事情来才是正道!”君武在房间里挥着手,此刻的他身着龙袍,面目消瘦、颌下有须,乍看起来已经是颇有威严的上位者了,此刻却又罕见地露出了他许久未见的孩子气,他指着闻人不二手上的情报,指了两次,眼眶红了,说不出话来。
“……他……打败……女真人了。姐,你想过吗……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了,听到的都是败仗,女真人打过来,武朝的皇帝,被吓得到处乱跑……西南抗住了,他居然抗住了完颜宗翰,杀了他的儿子……我想都不敢想,就算前几天听到了潭州的消息,杀了银术可,我都不敢想西南的事情。皇姐……他,几万人对上几十万,正面扛住了啊……额,这消息不是假的吧?”
君武红着眼眶,艰难地说话,时而神经质地笑出来,到得最后,才又觉得有些虚幻。周佩这次没有与他争吵:“……我也不确定。”
闻人不二看着那些情报,也久久地沉默着,没有说话。他们先前杀出江宁,一路辗转,在女真人的追赶下几度陷入险地。虽说男儿到死心如铁,可在实际上,女真的阴影确实犹如无边的天穹,像是完全无法看到曙光的长夜,整个武朝在这样的噩梦中分崩离析,这样的苦难似乎还要持续很久,可到得这一刻,有人说,数千里之外,宁毅已经悍然地掀翻了宗翰的军阵。
一切似乎都显得有些不够现实。
房间里的三人都沉默了许久,随后还是君武开了口,他有些憧憬地说道:“……西南必是连天战火了。”
话语之中,心向往之。
此时,外头也有人来报知,岳将军到了。
……
上午时分,阳光正清澈而温暖地在院外洒下来,岳飞到后,针对传来的情报,众人搬来了地图,对数千里外的战事进行了一轮轮的推演与复盘。这期间,成舟海、韩世忠以及一众文臣们也陆陆续续地到来了,对于传来的消息,众人也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说话。事实上,与宁毅有旧的人反倒都显得有些沉默,君武只在相熟的几人面前稍稍有些失态,待到文臣们进来,便不再说那些不合时宜的话语。周佩走到一旁,看着一侧窗外的水榭和风景,她也想起了宁毅。
其实,长久以来,她惦记过的那道身影,在印象里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了。当初的宁毅,不过是个相对儒雅的书生而已,自京城的别离后,两人再也不曾见过,他此后做过的事情,屠灭梁山也好,对抗绿林也罢,始终都显得有些虚幻。
到得弑君造反,宁毅更多的变成了一道黑暗的轮廓,这轮廓时而做出偏激的事情,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正强大的化身。这是她的位置无法定义的强大,即便是在接手成国公主府,见识了各种事情十多年后的今天,想起那位曾经当过自己老师的男人,她都无法完全定义对方强大的程度。
击溃金军这种在武朝人看来如梦幻一般的战绩,放在对方的身上,早已不是第一次的出现了。十余年前在汴梁时,他便集合了一帮乌合之众,于夏村击溃了能与女真人掰腕子的郭药师,最终配合秦爷爷解了汴梁之围。此后在小苍河,他先后斩杀娄室、辞不失,令得金国在西北遭受巨大的挫折。
这一切都只能算是与金国的局部开战,但是到得西南之战,华夏军是真正的迎战了金国的半壁江山。对于潭州之胜,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但并不是无法理解,这顶多算是意外之喜,可对西南的战事,即便是对宁毅最乐观、最有信心之人,恐怕也无法猜测到今天的战果。
人们顶多认为,华夏军将借助地利,将女真西路军拖在西南,通过熬时间的周旋,最终在女真的灭顶攻势下获得一线生机。谁也想不到华夏军仅以数万人的力量,与金国最精锐的近二十万军队打了个平手,而后宁毅率领七千人出击,仅仅是第一击,便击溃了斜保率领的三万延山卫,将完颜斜保斩杀在粘罕的面前。
他这一生,面对任何人,几乎都不曾落在真正的下风。即便是女真这种白山黑水中杀出来,杀翻了整个天下的恶魔,他在十年的磨砺之后,竟也给了对方这样的一记重拳?
完颜宗翰是怎样看待他的呢?
西南……真的是在连天战火里了……
她脑中想着这些。这是她数年以来第一次如此认真用力地想起宁毅,虽然那身影已经看不清楚,面对着女真人南下的噩梦时,他迎了上去走得太远太远……她此时还是有些徒劳地回忆着这些事情,也在想着:若是当年的夏村之战后,朝堂上的那帮畜生、连同周喆在内,不至于那样的愚蠢,如今的一切,该有一个多不一样的轨迹啊……
窗外的树上,桃花落尽了。她闭上眼睛,轻轻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切,都不会再实现了啊……
……
不远处,沉默许久的君武也将闻人不二召到了一旁,开口询问之前被打断了的事情:
“……闻人先生,你这次过去,那叫做何文的义军首领,真的……是在西南待过的人吗?”
……
窗外,正有阳光落下。偏安一隅的福州,人们被传来的消息感到了欣喜,但在这明媚的天空下,一路往北,阴云不曾在视野中散去,数以十万计的军队、百万的汉奴,正在组成臃肿的集团,渡过长江。
胜利与惨败在这里汇集,凯旋与凄凉交织在一起,高高在上的战胜者们驱赶着百万牲口一般的同类去往北方。一方是归途,一方永无归途。每一日都有尸体被长江之水卷起,浮浮沉沉地去往地狱的远方。
传来的讯息随后也将这纯粹的喜悦与悲伤打断了。
第九二二章 无归(中)()
武振兴元年,三月十一,太湖周边的区域,仍旧停留在战火肆虐的痕迹里,不曾缓过神来。
过去半年时间里,征战与屠杀一遍一遍地肆虐了这里。从无锡到苏州、到嘉兴,一座一座富庶华丽的大城数度被叩开城门,女真人肆虐了这里,武朝军队光复这里,随后又再度易手。一场又一场的屠杀,一次又一次的劫掠,从建朔年末到振兴年初,似乎就没有停下来过。
超过百万的汉人在去年的冬天里死去了,同等数量的江南工匠、壮丁,以及有些姿色的美女被金军抓起来,作为战利品拉向北方。
大规模的战争与搜刮到这一年二月方止,但即便在女真人吃饱喝足决定班师回朝后,江南之地的状况仍旧没有缓解,大量的流民结成山匪,大族拉起军队,人们圈定地盘,为了自己的生计尽可能地掠夺着剩余的一切。细碎而又频发的厮杀与冲突,仍旧出现在这片曾经富庶的天堂的每一处地方。
原谅我们的视角没有在一片地方停留太久,在这漫漫战争长夜持续的时间里,许多人每一天所受到的煎熬,都要超过太平时节人们的一辈子。
跟随着逃难百姓奔走的两个多月时间,何文便感受到了这似乎无穷无尽的长夜。令人难以忍受的饥饿,无法缓解的肆虐的病痛,人们在绝望中吃掉自己的或是他人的孩子,许许多多的人被逼得疯了,后方仍有敌人在追杀而来。
不断的逃杀与辗转之中,号称要守护百姓的新皇帝的组织能力,也并不理想,他不曾看到解决问题的希望,许多时候壮士断腕的代价,也是如蝼蚁般的民众的死亡。他身处其中,无法可想。
离开牢狱之后,他一只手已经废了,用不出任何力量,身体也已经垮掉,原本的武艺,十不存一。在几年前,他是文武双全的儒侠,纵不能自夸说见识过人,但自问意志坚定。武朝腐朽的官员令他家破人亡,他的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恨意,他去杀宁毅,并不成功,回到家中,有谁能给他证明呢?心中的俯仰无愧,到得现实中,妻离子散,这是他的过错与失败。
但到得逃亡的这一路,饥饿与无力的煎熬却也时常让他发出难言的哀嚎,这种痛苦并非一时的,也并非强烈的,而是持续不断的无力与愤怒,愤怒却又无力的撕扯。如果让他站在某个客观的角度,冷冷静静地分析所有的一切,他也会承认,新皇帝确实付出了他巨大的努力,他带领的军队,至少也努力地挡在前头了,形势比人强,谁都抗不过。
但他被裹挟在逃散的人群当中,每一刻看到的都是鲜血与哀嚎,人们吃下人肉后仿佛灵魂都被抹杀的空白,在绝望中的煎熬。眼看着妻子不能再跑动的丈夫发出如动物般的叫喊,目睹孩子病死后的母亲如行尸走肉般的前行、在被别人触碰之后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她口中发出的声音会在人的睡梦中不断回响,揪住任何尚存良知者的心脏,令人无法沉入任何安心的地方。
这样就够了吗?
真的尽力了吗?
他会想起西南所见到的一切。
那里同样的生活艰难,人们会节衣缩食,会饿着肚子厉行节俭,但此后人们的脸上会有不一样的神色。那支以华夏为名的军队面对战争,他们会迎上去,他们面对牺牲,接受牺牲,而后由幸存下来的人们享受平安的喜悦。
他想起无数人在西南时的义正辞严——也包括他,他们向宁毅质问:“那百姓何辜!你怎能期待人人都明事理,人人都做出正确的选择!”他会想起宁毅那为人所诟病的冷血的回答:“那他们得死啊!”何文一度觉得自己问对了问题。
宁毅回答的许多问题,何文无法得出正确的反驳方式。但唯独这个问题,它体现的是宁毅的冷血。何文并不欣赏这样的宁毅,一直以来,他也认为,在这个角度上,人们是能够鄙视宁毅的——至少,不与他站在一边。
但在许多人被追杀,因为各种凄凉的理由毫无重量死去的这一刻,他却会想起这个问题来。
他们得死啊。
江南素来富庶,即便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遭受战火肆虐,被一遍一遍的折腾,这一刻一路逃亡的人们皮包骨头的也不多,一部分甚至是当初的大户人家,他们过去有着优渥的生活,甚至也有着美好的心灵。他们逃亡、哭喊、死去,谁也不曾因为他们的美好,而给予任何优待。
即便是武朝的军队,眼前的这一支,已经打得相当努力了。然而,够了吗?
敌人砍过来,挡不住,就死了,谈论苦衷和理由,没有意义啊。
——如果宁毅在旁边,或许会说出这种冷酷到极点的话吧。但由于对死的恐惧,这么多年的时间,西南始终都在强健自己,利用着每一个人的每一份力量,希望能够在战争中幸存。而生于武朝的百姓,无论他们的软弱有多么充分的理由,无论他们有多么的无能为力,令人心生恻隐。
他们死了啊。
宁毅看着他:“他们得死啊。”
一月里的一天,女真人打过来,人们漫无目的四散逃亡,浑身无力的何文看出了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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