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变故,在随后的时间里变成了无可收拾的惨剧。
……
丑时二刻,长夜正酣,隐匿于望远桥以北数里外山间的女真斥候看见了黑夜之中升腾而起的光芒。望远桥方向上,爆炸的火光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璀璨。
斥候往前狂奔,在最好的视野上以望远镜确认了河对岸发生的混乱:一场大屠杀正在视野之中爆发,在望远桥的那一端,暴动的俘虏们试图冲击华夏军的阵地、又或者奔入河流尝试逃亡,华夏军先是以枪阵迎击,随后组织起长长的枪盾阵,将冲来的女真俘虏阻隔在屠杀的血线外。
一具一具的尸体在小河上漂起来,在岸边堆积。
对于经历了多年征战厮杀的女真斥候而言,这样的景象,早已看见过无数遍,但发生在女真人身上,或许还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
华夏军竟敢屠杀女真俘虏!
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死宝山大王后,他们竟敢屠杀已然投降的延山卫俘虏!
屈辱与怒火在斥候的脑中炸开了,再度确认眼前的画面后,他朝狮岭方向狂奔而回,不久,在这长夜之中尚未休息的女真高层,都得知了这一残暴甚至惨无人道的消息。
强袭望远桥未果的完颜设也马穿着半身是血的盔甲狂奔入大营,满目血红、牙呲欲裂:“欺人太甚,姓宁的欺人太甚,我必将杀其全家、诛其九族!如若不然,设也马愧对女真历代先人——”
谩骂与狂呼是女真大营之中的主要声音,就连一向稳重淡然的韩企先都在桌子上狠狠地砸碎了茶杯,有人大喝:“当此状况,只能与华夏军决一死战!不必再退!”
亦有人自请为先锋,不破华夏军,便死在战场上。方才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完颜宗翰双拳紧握,在众人的议论呼喊中,一拳砸在桌子上:“有用吗!?都在乱喊些什么!宁毅行此举动,便是要逼我等此时与其决战!尔等不知轻重,枉为大将!!!”
宗翰的狂怒之中,众人的的义愤填膺这才停下来。事实上,能够跟随宗翰走到这一刻的金军将领,哪一个不是战略眼光出众的豪杰?只是到得如今,他们只能说出鼓舞士气的话来,而后退的决定,也只能由宗翰亲自来做出。
战败后的屠杀,落到自己的头上,确实令人愤慨、难受,但往日的时光里,他们杀过的又何止十万百万人?西北被杀成白地、中原十室九空,这都是他们曾经做过的事情,到得眼前,宁毅也这样凶残,一方面,分明是战胜后小人得志,逞凶发泄,另一方面,显然也是要激怒所有女真军队,留在这里,进行一场大会战。
众人的狂怒背后,是这样的推测与计算,在华夏军狮岭指挥部中,呈现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的宁毅被人自睡梦中叫醒,报告了望远桥一带爆发的事情。宁毅面色阴沉,同样的拍了桌子:“干的什么事情!”抓着情报便往外走。
这个夜晚女真人会做出许多激烈反应早在预料之中,前线也已经安排好了各种对策,爆发了怎样的冲突都并不出奇。但望远桥的疏忽确实出乎意料之外。
事实上,这也是由于华夏军兵力数量不足所导致的问题。望远桥之战后,能够转往前线的战士都已经往前方转移过去,更多的军队甚至已经开始准备更进一步的进攻,停留在望远桥附近看守俘虏的,到初一这天入夜,仅剩下接近三千左右的华夏军士兵。
全副武装的三千华夏军军人,面对两万余解除了武装的延山卫,心理上并没有任何的恐惧,但在高强度的作战节奏下,对俘虏们的看守工作,实际上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就变得细致。初一这天前前后后大规模的兵力调动,也很难立刻对十倍于己的俘虏进行转移,更别提还有许多的伤兵需要安置。
而经历了三月初一一整天的饥饿后,女真俘虏们的肚子固然空空如也,但前一天被打懵的心思,到得此时终于还是开始活泛起来。
初二这天凌晨,部分女真士兵选择铤而走险,逃出简陋的俘虏营地,经河道尝试逃亡。这逃亡的举动立刻便被发现了,负责巡逻的士兵将逃亡者以长枪捅死在河里,而在营地当中,有匿藏的女真将领大声疾呼,试图趁着夜色,钻华夏军人数不足的空子,煽动起大规模的逃亡。
这是延山卫数年以来的第一次战败,虽然惨烈,但经历了一天的时间,仍旧能够捡回一部分的勇气。
有被分割开来的两个俘虏营地大概六千余人参与了这场逐渐扩大规模的逃亡。由于河流地形的限制,他们能够选择的方向不多。负责迎击他们的是大约五百人的火枪队,在每一个营地口,进行了三次警告后,火枪队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射击,两轮射击过后,士兵换上刀盾、长枪,结阵朝前方推进。
作为女真最精锐的部队之一,延山卫士兵的凶残天下有数,即便没有兵刃,徒手的他们对于普通人而言都是致命的武器、暴戾的凶兽。但在这方面,华夏军的军人并不见得有丝毫的逊色。面对着排成长列的单薄盾墙,延山卫的士兵们豁出性命,试图凭借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凶性撞开一条道路,他们随后犹如呼啸的海潮扑上了坚定的礁石。
集结的盾墙抵御住了巨大的冲击,长枪随即刺出,将前列的女真士兵刺穿在血泊中,之后盾墙翻开,刀光挥斩,将第一波冲来的女真战士斩杀在眼前。之后盾牌翻回,再度形成盾墙,迎接下一波冲击。
帝江的光焰也朝着营地那端靠近河流的方向发射了出去。
“逃亡者死——”冰冷的呼喊响彻夜空,这一刻,对于这些还敢反抗的女真俘虏,华夏军的看守者们事实上也并未给予丝毫的怜悯。
有将近两千人死在这一夜的混乱之中。延山卫两万余人的反抗意志,也随后熄灭了。
宁毅在指挥部里静静地听完了望远桥边压制叛乱的过程,他的面色阴沉:“负责望远桥看守任务的,是二师的陈威吧?”
庞六安点头:“是的。他的人才从前方撤下去,原本想让他稍作休整……”
“撤旅长职,立刻交代问题,为什么要搞成这个样子?是有意的疏忽还是无意的疏忽。我知道他的家人有死在女真人手上的,他的战友有死在女真人手上的,但这样子搞下去,他不用再领兵了!”
指挥部中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宁毅敲打桌子:“你们以为这就大快人心?两万多人刀枪都放下了,全杀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但你们是军人!给你们的任务是让这群猴子听话,不是让人报仇杀着玩的!这几天大家都累,如果是无意的疏忽,我降他职,如果是有意的,他就不配当一个军人!瞎搞!”
庞六安点了点头:“要撤查这件事。”
整个事情就此定调,负责谈判事宜的林丘站出来道:“这件事情,现在估计那边也知道了,天亮之后,或许会借题发挥,我们该怎么应付?”
众人看着宁毅,宁毅挥了挥手:“知道了又怎么样?把火箭弹拉出来,照宗翰那边射几发,炸死那帮王八蛋!另外,今晚死了多少人,明天把人头给我拖过来送给他们,你跟高庆裔说,他们的人偷偷过来,煽动俘虏逃亡,再有这种事情,不用再谈了!立刻打!”
……
女真大营之中,高庆裔道:“天明之后,我必以此事质问华夏军!”
……
华夏军的技术队拖着火箭弹,往前方靠了过去,对女真人煽动望远桥俘虏逃亡的事情,做出了报复。
……
夜尽天明,狮岭阵地。林丘走向高庆裔,在对方开口之前,将其骂了一顿,暴怒的对骂就此展开。
*************
三月初,西南,掩藏在狮岭谈判的和平氛围当中,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在山林里犬牙交错地拉开了厮杀的帷幕,数十万人在剑阁与梓州之间的山道上逃亡、追逐。黑色的烟柱与火焰蔓延,无数的人的鲜血与尸骨肥沃着这片本就茂密的丛林你。
这是整个天下局面逆转的开端。
数日后,这犹如谎言的消息在江南的大地上蔓延开去,有人惊愕、有人质疑、有人暴怒、有人茫然、有人流泪、有人欣喜、有人杂陈五味、有人无所适从……
世界似乎在梦境中,换了一副模样……
第九一九章 战战兢兢 注视深渊()
时间早已过了惊蛰,这一年的临安城,里里外外都显出了沉重与破旧的样子来。
城内纵横的宅邸,有的早已经失修了,主人家死后,又经历兵祸的肆虐,宅邸的废墟成为流民与破落户们的聚集点。反贼偶尔也来,顺道带来了捕杀反贼的官兵,有时候便在城内再度点起烟火来。
御街之上有的青石已经破旧,不见修补的人来。春雨过后,排污的水道堵了,污水翻涌出来,便在街上流淌,天晴之后,又化作臭味,堵人鼻息。掌管政务的小朝廷和衙门始终被无数的事情缠得焦头烂额,对于这等事情,无法管理得过来。
事实上,在这样的年月里,些许的臭气污水,早已扰不了人们的清净了。
一年前的临安,也曾经有过诸多金碧辉煌花花绿绿的地方,到得此时,颜料渐褪,整个城市大多被灰色、黑色占领起来,行于街头,偶尔能见到不曾死去的树木在院墙一角绽出新绿来,便是亮眼的景色。城市,褪去颜料的点缀,剩余了土石材质本身的厚重,只不知什么时候,这本身的厚重,也将失去尊严。
二月里,女真东路军的主力已经撤离临安,但持续的动荡并未给这座城池留下多少的生息空间。女真人来时,屠杀掉了数以十万计的人口,长达半年时间的停留,生活在夹缝中的汉人们依附着女真人,渐渐形成新的生态系统,而随着女真人的撤离,这样的生态系统又被打破了。
底层帮派、亡命徒们的火拼、厮杀每一晚都在城池之中上演,每日天明,都能看到横尸街头的死者。
相对于一年前的临安,此时城中的人口已经锐减,但每个人享有的生存空间并未随之扩大,而是大幅度地缩减了。这是因为城中的物资降低的幅度更大,皮包骨头的人们为着往日里看都不愿看的微小利益,将同胞杀死在暗巷里,为了几斤米、为了一个肉铺的利益,在火拼中死上几十人,也算不得是太过奇怪的事情了。
我们无法指责这些求活者们的凶残,当一个生态系统内生存物资大幅度缩减时,人们通过厮杀降低数量原本也是每个系统运作的必然。十个人的口粮养不活十一个人,问题只在于第十一个人如何去死而已。
只有少数人,仍旧保持着不错的生活。
雨下一阵停一阵,吏部侍郎李善的马车驶过了脏水四溢的长街,马车旁边跟随前行的,是十名卫士组成的随从队,这些随行的带刀士兵为马车挡开了路边试图过来乞讨的行人。他从车窗内看着想要冲过来的怀抱孩子的女人被卫士推倒在地。襁褓中的孩子竟是假的。
“穷**计。”他心中这样想着,烦闷地放下了帘子。
这一刻,真正困扰他的并不是这些每一天都能见到的糟心事,而是自西面传来的各种诡异的消息。
自去年开始,以他的恩师吴启梅、铁彦等人为首的原武朝官员、势力投靠金国,推举了一名据说与周家有血缘关系的旁系皇族上位,建立临安的小朝廷。最初之时固然战战兢兢,被骂做汉奸时多少也会有些脸红,但随着时间的过去,一部分人,也就渐渐的在他们自造的舆论中适应起来。
其实建立这武朝的小朝廷,在眼下整天天下的局势中,或许也算不得是最最糟糕的选择。武朝两百余年,到眼下的几位皇帝,无论是周喆还是周雍,都称得上是昏庸无道、倒行逆施。
即便是夹在中间在位不到一年的靖平帝周骥,也是求神问卜的昏人。他以所谓的“天师”郭京为将迎战女真人,结果自己将城门打开,令得女真人在第二次南征时不费吹灰之力进入汴梁。当初或许没人敢说,如今看来,这场靖平之耻以及此后周骥遭遇的半生屈辱,都算得上是咎由自取。
武朝的气运,毕竟是不在了。中原、江南皆已沦陷的情况下,些许的反抗,或许也将要走到尾声——也许还会有一番混乱,但随着女真人将整个金国的状况稳定下来,这些混乱,也是会渐渐的消亡的。
毕竟,这是一个朝代取代另一个朝代的过程。
是接受这一现实,还是在接下来可以预见的混乱中死去。如此对比一番,有些事情便不那么难以接受,而在另一方面,许许多多的人其实也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历史的洪流太大、太激烈,最近这段时日,李善时常觉得自己只是掉入了怒潮中的普通人,或者抓住手中唯一能用的木板,努力地苟延残喘,或者放开手,被潮水吞没。他能够在这样的小朝廷里走到吏部侍郎的位置,更多的,或许并不是因为能力,而不过在于运气:
他拜了吴启梅为师,吴启梅成为朝廷的右相,他跟随而上。若不这样走,他其实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近来的几个月时间,总的来说,以吴启梅为首的势力“钧社”的发展是颇为可喜的。小朝廷之中,吴启梅原本屈居右相,权力最大的乃是左相铁彦,可铁彦的不少势力来自于福建的军队,年初长公主周佩用计拿下福州,杀死铁彦堂弟铁三悟后,铁彦的声势便降了下来。而步伐更为稳健的吴启梅不仅扩大了声势,也在一定程度上更多的得到了女真人的赏识。
眼下的临安朝堂,并不讲究太多的制衡,吴启梅声势大振,其余的人便也鸡犬升天。作为吴启梅的弟子,李善在吏部虽然仍旧只是侍郎,但即便是尚书也不敢不给他面子。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虽然临安城的底层状况依旧艰难,但许许多多的东西,包括珍玩、地契、美人都如流水般地被人送到李善的面前。
这样的状况中,李善才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大势,什么叫做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些好处,他根本不需要开口,甚至拒绝不要都觉得伤害了别人。尤其在二月里,金兵主力相继撤离后,临安的底层局面再度激荡起来,更多的好处都被送到了李善的面前。
在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后,吴启梅领导的“钧社”,将成为整个临安、整个武朝真正只手遮天的统治阶层,而李善只需要跟着往前走,就能拥有一切。
毕竟朝代已经在更替,他只是跟着走,只求自保,并不主动害人,自问也没什么对不起良心的。
如果没有最近几日传过来的那些信息,他所经历的这一切,都算得上是天堂一般的美梦了。
长沙之战,陈凡击溃女真军队,阵斩银术可。
西南,黑旗军大败女真主力,斩杀完颜斜保。
这两拨大消息,第一拨是早几天传到的,所有人都还在确认它的真实性,第二拨则在前天入城,如今真正知道的还只是少数的高层,各种细节仍在传过来。
相隔数千里的距离,八百里加急都要数日才能到,第一轮消息往往有误差,而确认起来周期也极长。难以确认这中间有没有其他的问题,有人甚至觉得是黑旗军的细作趁着临安局势动荡,又以假情报来搅局——这样的质疑是有道理的。
各种各样的揣测之中,总的来说,这消息还没有在数千里外的这边掀起太大的波澜,人们按捺着想法,尽量的不做任何表述。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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