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宁毅碰面后,他心中已经愈发的明白了这一点。回想出发之时成舟海的态度——对于这件事情,对方恐怕也是非常明白的。如此想了许久,待到宁毅走去一旁休息,宋永平也跟了过去,决定先将问题抛回去。
“姐夫,西南之事,没有能好好解决的办法吗?”
“对武朝来说,应该很难。”
宁毅拿着一根树枝,坐在河滩边的石头上休息,随口回答了一句。
“女真就要来了,天下沦亡,有什么好处?”
“武朝是天下,女真是天下,华夏军也是天下,谁的天下沦亡?”他看了宋永平一眼,树枝敲敲一旁的石头,“坐。”
“湿气重,不合养生。”宋永平说着,便也坐下。
“你有几个孩子了?”
“三个,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作为很有学问的舅舅,觉得宁曦他们怎么样?”
“好。曦儿教得很好。”宋永平道,“宁忌的武艺,比之一般人,似乎也强得太多。”
“生下来之后都看得死死的,接下来去成都,走走看看,不过很难像普通孩子那样,挤在人群里,凑各种热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上意外,争天下——我们把它叫做救天下——这是代价之一,遇上意外,死了就好,生不如死也是有可能的。”
前方是流淌的小河,宁毅的表情隐匿在黑暗中,话语虽平静,意思却毫不平静。宋永平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黄河以北已经打起来了,太原附近,几百万人挡完颜宗翰的几十万军队,现在那边一片大雪,战场上死人,雪地上冻死更多。大名府王山月领着不到五万人守城,现在已经打了快两个月,完颜宗辅、完颜宗弼率领主力打了近一个月,然后渡黄河,城里的守军不知道还有多少……”
宁毅在黑暗中说道:“……如今完颜昌领着三万女真精锐是二十多万的汉军围城,汉军前面还是被赶着往前走的百姓,他们每天把尸体用投石器抛进城里去,好在是冬天,瘟疫暂时还起不来……祝彪领了一万多华夏军,想要打开完颜昌的防线,打不开啊。”
“……再南面几百万的饿鬼不知道死了多少了,我派了八千人去徐州,挡住完颜宗辅南下的路,这些饿鬼的主力,现在也都围往了徐州,宗辅大军跟饿鬼碰上,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再南边就是太子布下的方向,百万大军,是输是赢都在这一战。再然后才是这里……也已经死了几万人啦。永平,你为武朝而来,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如果你是我,是愿意给他们留一条生路,还是不给?”
“或许有更好一点的路……”宋永平道。
“或许有吧,或许……天下总有这样的人,他既能放过武朝,让武朝的人过得好好的,又能强健自身,救下整个天下。永平,不是开玩笑,如果你有这个想法,很值得努力一下。”
“……”
“不过我做不到啊。距离第一次女真南下,十多年的时间了,武朝有一点点长进,大概……这么多吧。”他把手举起来,比划了大概米粒大小的距离,“我们知道武朝的麻烦很多,问题很复杂,能够有一点点的长进,很不容易了。看见他们不容易,想让他们得到更好的奖励,譬如活得更久一点,我们甚至可以写一篇文章,把这种进取当成难得的人性光芒。不过,这样就够了吗?你喜欢武朝,所以他该活下来,如果活不下来,你希望……我可以高抬贵手?”
宁毅摇了摇头。
“……挡不住就什么都没有了,那篇檄文,我要逼武朝跟我谈判,谈判之后,我华夏军跟武朝就是对等的势力。如果武朝要联手跟我抵御女真,也可以,武朝因此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喘息了,中间要玩花样,出工不出力,也可以,大家下棋嘛,都是这样玩……不过啊,慷慨激昂是自己的,胜负是天地决定的,这么一个天下,大家都在强健自己的爪牙,战场上没有人有一丝的侥幸。武朝的问题、儒家的问题,不是一次两次的改良,一个两个的英雄就能扶起来,如果女真人迅速地腐化了,倒是有点可能,但因为华夏军的存在,他们腐化的速度,其实也没那么快,他们还能打……”
宁毅将树枝在地上点了三下:“女真、华夏、武朝,不说眼前,最终,其中的两方会被淘汰。永平,我今天就算说点什么让武朝’好过‘的办法,那也是在为了淘汰武朝铺路。要华夏军停下脚步,办法很简单,只要武朝人万众一心,朝堂上下,各个大家族的势力,都摆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为瓦全的气魄,来打击我华夏军,我立刻住手道歉……可是武朝做不到啊。如今武朝觉得很艰难,其实就算失去西南,他们应该也不会跟我谈判,哑巴亏大家吃,谈判的锅没人敢背,那就被我吃掉西南吧。没有实力,武朝会觉得丢了面子很屈辱?其实不止,接下来他们还得跪下,没有实力,将来被逼得吃屎的那天,也一定是有的。”
“西南打完了,他们派你过来——当然,其实不是昏招,人在那种大局里,什么办法不得用呢,当年的秦嗣源,也是这样,修修补补裱裱糊糊,结党营私请客送礼,该跪下的时候,老人家也很愿意跪下——或许有的人会被亲情打动,松一松口,但是永平啊,这个口我是不敢松的,仗打赢了,接下来就是实力的增长,能多一分就多一分,没有因为私心高抬贵手可言,就算高抬了,那也是因为不得不抬。因为我一点侥幸都不敢有……”
平静的声音,在黑暗中与淙淙的水声混在一起,宁毅抬了抬树枝,指向河滩那头的火光,孩子们玩耍的地方。
“北方田虎尽起百万大军跟宗翰对垒,败了,也就死了。王山月守大名,我寄望祝彪能尽量多救下一些人,但也有可能,祝彪自己都会搭在里头。饿鬼几百万,一个冬天,该死就死绝了。永平啊,宁曦宁忌,雯雯小珂,是我的孩子,如果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上会有侥幸的存在,我可以每天求神拜佛磕一千个头,希望他们这辈子过得比我幸福……但是这个世界没有侥幸,连一丝都没有,所以我不磕头。华夏军的力量,若能多一分,我也绝不敢让他少一分。”
这声音随后沉默了许久。
……
“……我这两年看书,也有感触很深的句子,古诗十九首里有一句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天地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偶然到这里来,过上一段几十年的时光而已,所以对待这世间之事,我总是提心吊胆,不敢傲慢……中间最有用的道理,永平你先前也已经说过了,叫做‘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唯独自强有用,为武朝求情,其实没什么必要呐。”
……
小小的河湾边传来笑声,此后几日,宁毅一家人去往成都,看那繁华的古城池去了。一帮孩子——除宁曦外——第一次见到这般繁荣的城市,与山中的状况完全不一样,都开心得不得了,宁毅与檀儿、云竹等人走在这古城的街道上,偶尔也会说起当年在江宁、在汴梁时的风光与故事,那故事也过去十多年了。
宋永平跟随其中,如同当年的左端佑一般,了解了宁毅的想法,随后每天每天的展开议论。双方有时争吵、有时不欢而散,维持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此后不久,宁忌跟随着军医队中的大夫开始了往附近县城、农村的走访医病之旅,一些户籍官员也随之走访各地,渗透到新占据的地盘的每一处。宁曦跟着陈驼子坐镇中枢,负责安排安保、统筹等事物,学习更多的本领。
冬天已经深了,黄河南岸,这一日凛冽的风雪忽如其来。南下的女真大军离开黄河渡口已经有颇远的一段距离,他们越是往南走,道路之上越是凄惨荒凉,一座座小城都已被攻破焚毁,犹如鬼蜮,路途上随处可见饿死的尸体。这一次的“坚壁清野”,比之十余年前,更为彻底。
大雪之中,一直小规模的女真运粮队伍被困在了路上,风雪怒号了一个多时辰,领队的百夫长让队伍停下来躲避风雪,某一刻,却有什么东西渐渐的从前方过来。
悉悉索索、摇摇晃晃,穿过那大风雪的东西逐渐的映入眼帘,那竟是一道人的身影。身影摇摇晃晃、干干瘦瘦的犹如骷髅一般,让人看上一眼,头皮都为之发麻,手中似乎还抱着一个毫无动静的襁褓,这是一个女人——被饿到皮包骨头的女人——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挨到这里来的。
“骷髅”怔怔地站在那儿,朝这边的大车、货物投来注视的目光,然后她晃了一下,张开了嘴,口中发出不明意义的声音,眼中似有水光落下。
她朝着这边,奔跑而来。
百夫长拖着长刀走过去,刷的一刀,将那女人砍翻在地上,襁褓也滚落出来,里头早已没有什么“婴儿”,也就不用再补上一刀。
“看见这些东西,杀无赦。”
对于这片地方上仍有饿鬼游走的消息,这位百夫长也是知道的。杀了那女人正要往回走,风雪里头,又有身影朝这边过来了。
饿鬼、随后又是饿鬼,见到了这运送军资的队伍,那些几乎已经不像人的身影们都怔了怔,然后只是稍稍迟疑,便呼喊着奔跑而来。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许多人在风雪之中便已倒下,此时的呼喊也几乎嘶哑。百夫长斩翻两人,用长刀拍打了铠甲,呼喊着属下筑起了防线。
那些身影一道道的奔跑而来……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带着通体的冰寒、流出干枯的眼泪、发出嘶哑的声音……
那便是他们在这冰冷的人世上,最后奔跑的身影。
风雪之中,无穷无尽的饿鬼,涌过来了——
第八〇五章 凛冬(七)()
沃州城头。
寒冷的风在城头嘶吼,刀一般的刮向人的身体,张开嘴,喉间涌出的是铁锈般的血腥味,喊杀的声音犹如雷鸣,沸腾在整个战场上。人影涌来,手中的铁棒,打上人的头颅,接近两百斤的身躯犹如在山中奔突的野猪,轰的倒下去,头骨撞在青石上的声音沉闷渗人,混在无数的声响之中。
箭矢飞舞,冰雪的天地中,城墙上有烟也有火,士兵推着巨大的滚木往城下扔,一颗石头飞掠过天空,在视野的一侧陡然放大,他拖住一名士兵往旁边飞滚过去,溅来的石屑打得人脸上生疼,视野也在那轰然巨响中变得摇晃起来。史进晃了晃脑袋,从地上爬起来,手中抓起一杆长枪,奔向丈余外扑上城头的两名女真士兵。
他受那投石影响,视野与平衡尚未恢复,手中长枪连捅了数下,才将一名女真士兵的胸口捅穿。那女真人身材魁梧,壮如野牛,死死握住枪杆不肯放手,另一名女真勇士已经从旁边扑了过来,史进一声大喝,手上劲力一发,枪杆砰的碎成了木片,一个跨步过去,重手朝着女真人的头额劈了下去,这人身体轰然软倒在城墙上。
一旁杀来的女真勇士扑了个空,握刀回斩,方才转身,史进的身体也已经冲撞了上来,张开带血的大口,手中半截枪杆哇的往他脖子上扎了进去,噗的一声爆出浓稠的鲜血来。那女真勇士在挣扎中后退,随着史进拔出枪杆,便倒在女墙下的血泊之中,没有声息了。
史进这才回头,找回自己的兵器,而在视野的不远处,城墙一角,已经有十数女真士兵涌了上来,守城军士在厮杀中不断后退,有将官在大声呐喊,史进便握紧了手中的铁棒,朝着那边冲将过去。
“不要退——将他们杀下去——”
无数声嘶力竭的吼喊汇成一片战斗的大潮,而放眼望去,攻城的士兵还在下方的雪原中分作三股,不断地奔来。远处的雪地中,攻城军营里升起的,是女真将领术列速的大旗。
十二月初八,传统的腊八节,这已经是术列速率兵第二次的攻打沃州了。
城防危殆。
而在此之前不久。太原城以南的汾州地界,晋王的军队经历了一场巨大的败仗,四十余万人被打破、南退、溃逃。在混乱的讯息中,御驾亲征的晋王田实被冲散,下落不明。
……
冰天雪地。
无数的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雪地里,田实穿一身黑色大髦,与身边的兵将互相搀扶着,往南前行。一场巨大的战败过后,连夜的奔逃,此时的他只觉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但他还没有跟身边的人讲。时不时的,他还要回过身去,朝后方的人群大声地呼喊几句。
他自然是有马的,但此时并没有骑。据说,善战之将当与身边的将士同甘共苦,大战之时,他不曾有这样的做派,但如今战败了,他觉得自己作为一方诸侯,该做出这样的表率,之时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身边有多少的士兵跟着,他并不清楚,还有许多的事情,他该去想的,然而思绪已经凝聚不起来,某个时候,田实感到眼前一黑,往雪地上倒了下去……
……
威胜,气氛肃杀。
马车的队伍驶过长街,去往城市一端的天极宫。
楼舒婉在点了灯烛的车厢之中,翻看着一张巨大的地图,晋王失踪的消息,此时已经最快的速度传到了这里。她按捺住心神,在早已有着许多标标画画的地图上寻找着各个军队的踪迹,归纳着如今局势的各种可能。
战争一出现,军情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各个势力的中枢,她能够收到消息的时候,意味着其他人也已经收到了讯息,这个时候,她就必须要去稳住整个中枢的状况。
马车的周围是封闭起来的,在灯烛的光芒中,从昨天到现在就没有休息的女人双眼被熏得通红,但仍旧将眼睛瞪得大大的。陡然间,马车的车身颠簸了一下,楼舒婉伸手握住灯盏,听得外头传来了呐喊的声音:“杀了……那婊子……”
“牝鸡司晨、祸国殃民……”
“奸贼、贱人——”
“睁大你们的眼睛……”
“被利用了——”
“罪该杀——”
……
混乱的呼喊交织在一起,游鸿卓屏住呼吸,拔起了长刀,朝着房间的前方走去,速度越来越快……
透过楼板的震动传来的,是隔壁房间里的一阵脚步。窗口的光芒越来越亮,游鸿卓飞跃而出,隔壁的窗口同样有人冲了出来,手中一杆红枪还对准了下方的车队。游鸿卓长刀扬起,刷的撩向空中,对方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刷。
白发长髯的头颅飞向天空。游鸿卓朝地面落下,冲杀出来的人群都在呼喊,他刀锋一横,冲向那些绿林刺客。
“保护女相!”
“糊涂虫该死——”
“龙王的话你们都不听!”
杀气冲天——
……
“怎么回事?”楼舒婉问了一句,心中却大概是清楚的。
“有人行刺,还有人是来保护您的。楼大人,我们……”
“……”楼舒婉静静地听着外头混杂在一起的声音,或许是被火光薰了太久,眼眶微微有些温热,她随后伸手用力抹了抹口鼻,“留一队人抓刺客,我们继续去皇城。”
“是。”
马车又开始动了,留下整个长街的厮杀仍在持续。
……
林州城,又一轮攻城战正在持续,攻城的一方乃是王巨云麾下最精锐的明王军,由于攻击的仓促,攻城器械颇为不足,然而在王巨云本人的身先士卒下,整个战况仍旧显得极为惨烈。
林州本属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