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了,红云坡,火焰还在烧,军队正在集结。
千总李集项看着周围的神情,正笑着拱手,与旁边的一名劲装男子说话:“迟英雄,你看,小王爷交代下来的,这边的事情业已办妥,此时天色已晚,小王爷还在外头,下官甚是担心,不知我等是否该去迎接一二。”
那劲装男子名叫迟伟泽,此时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看远处:“小王爷身边,高手云集,千总大人只需办好自己的事情,不该管的事情,便不要多管了。”
“自然、自然,下官也是关心……关心。”那李千总陪着笑容。
看着对方的笑,迟伟泽想起自己之前拿到的好处,皱了皱眉:“其实李大人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小王爷今夜的行动本就是见机而行,他具体在哪里,在下也不知道。不过,既然这边的事情已经办妥,我想我等不妨往西南方向走走,一方面看看有无漏网之鱼,另一方面,若真是遇上小王爷他老人家有没有什么差遣、用得上咱们的地方,也是好事。”
他这样一说,对方哪还不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这次集结一众高手的队伍南下,消息灵通者便能知道完颜青珏的重要性。他是曾经的金国国相完颜撒改的儿子,完颜撒改死后被封燕国公,这完颜青珏便是小王爷,类似李集项这样的南方官员,平素见到女真官员便只能巴结,眼下若能入小王爷的法眼,那真是一步登天,官场少奋斗二十年。
两人如此一合计,统领着千余精兵朝西南方向推去,然后过了不久,有一名完颜青珏麾下的斥候,狼狈不堪地来了。
一名之后,又是一名。不久后,邓州城外的两支千人精锐一前一后,朝着西南的方向飞速赶去,看到那片草原时,他们便渐渐的、看到了尸体……
那是一位位成名已久的绿林高手、又或者是女真人中出众的勇士,他们先前在邓州城中还有过数日的盘桓,部分高手曾经在士兵精锐面前展露过身手,此时,他们一个一个的,都已经死了。
林野寂静,有乌鸦的叫声。黑旗忽如其来,杀死了由一名宗师带队的上百绿林高手,而后不见了踪影。
没有完颜青珏。
这个夜里,包括两名千总在内,连同幸存下来的十数名绿林人都懵了。小王爷带着一支最厉害的队伍下来,转眼间,小王爷没了。
这件事情,有谁能交代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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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七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夜鸦故旧老桥头(中)()
天色由暗转亮,亮了又暗,破旧的车架哐哐哐的在路上走,带来令人难耐的颠簸,周围的景色便也时常变化。矮矮的树林、荒芜的田地、贫瘠的滩涂、断桥、挂着枯骨的荒村……完颜青珏披头散发,神情恹恹地在那儿看着这逐渐出现又远离的一切,偶尔有些许动静出现时,他便下意识地、隐蔽地投去目光,随后那目光又因为失望而再度变得空洞起来。
车驾的奔行之间,他心中翻涌还未有停止,因此,脑袋里便都是乱糟糟的情绪充斥着。恐惧是绝大多数,其次还有疑问、以及疑问背后进一步带来的恐惧……
离开北方时,他麾下带着的,还是一支很可能天下有数的精锐队伍,他心中想着的,是杀出一系列令南人胆寒的战绩,最好是在经过磨合之后能够杀死林宗吾这样的强人,最后往西南一游,带回可能未死的心魔的人头——这些,都是可以办到的目标。
这突然的撞击太过沉重了,它突如其来的粉碎了一切的可能性。昨夜他被人丛马上打下来选择投降时,心中的思绪还有些难以归纳。黑旗?谁知道是不是?如果不是,这这些是什么人?如果是,那又意味着什么……
总之,显而易见的,一切都没有了。
拥有良好的出身,拜师谷神,往日里都是意气风发,即便出门南下,发在他手上的,也是最好的筹码。谁知道第一战便失利——不仅仅是失利,而是全军覆没——即便在最好的设想里,这也会给他的将来带来极大的影响,但最重要的是,他是否还有未来。
那阵列如黑水般汹涌而来,将陆陀卷入其中,下一刻便在轰然巨响中杀死的情景,始终在完颜青珏的心中回放——成大事者不必为区区挫折而气馁,但每个人的心中,自然也有对能力极限的自我认知。自己对比陆先生如何?这样的疑问只要在脑中闪过,看着马车周围的那些人影,他便难以幻想某些可能性。
而在旁边,仇天海等人也都目光空洞地耷下了脑袋——并不是没有人反抗,不久前还有人自认绿林枭雄,要求尊重和友善对待的,他去哪里了来着?
哦,他被拖下去一刀把头给砍了。
简单的杀人并不能镇住如仇天海等人一般的绿林枭雄,真正能令他们沉默的,可能还是那些偶尔在马车边出现的身影,自己只认识那独臂的参天刀杜杀,他们自然认识得更多。稍稍清醒和振作时,完颜青珏也曾低声向仇天海询问脱身的可能,对方却只是惨然摇头:“别想了,小王爷……带队的是霸刀刘大彪,还有……黑旗……”仇天海的话语因低沉而显得模糊,但黑旗的名号,也更加令人心悸。
这几年来,它本身就是某种力量的证明。
陆陀在第一时间便已死去,完颜青珏知道,单凭跑掉的区区几个人、十几个人,加上负责联络的那些“高手”,想要从这支黑旗队伍的手下救出自己,比虎口夺食都不现实。只是偶尔他也会想,自己被抓,邓州、新野附近的守军,必然会出动,他们会不会、有没有可能,恰巧找了过来……于是他偶尔便看、偶尔便看,直到天色将晚了,他们已经走了好远好远,就要进入山里,完颜青珏的身体颤抖起来,不知道等待在未来的,是怎样的命运和遭遇……
车辚辚,马萧萧。
阴郁的天色下,有劲风袭来,卷起树叶枯草,洋洋洒洒的散上天际。赶路的人群穿过荒野、树林,一拨一拨的进入崎岖的山中。
马车要卸去车架了,宁毅站在大石头上,举着望远镜朝远处看。跑去打水的西瓜一面撕着馒头一面过来。
襄阳城外发生的小小插曲确实有些出人意料,但并不能阻止他们回程的步伐。杀人、抓人、救人,一夜的时间对于宁毅麾下的这支队伍而言压力算不得大,早在数月之前,他们便曾在宁夏草原上与蒙古骑兵发生过数次冲突,虽然与对抗绿林人的章法并不一样,但老实说,对抗绿林,他们反倒是更加轻车熟路了。
将岳云送到高宠、银瓶身边后,宁毅也曾远远地打量了一下岳飞的这两个孩子,然后抓着俘虏开始撤退——直到不久之后邓州附近军队异动,俘虏也稍加审问后,宁毅才知道,这次的搂草打兔子,又出了些意外情况,令得场面稍有些尴尬。
小王爷不见了,邓州附近的军队几乎是发了疯,马队开始没命的往四周散。于是一行人的速度便又有加快,免得要跟军队做过一场。
“已经离得远了,进山之后,邓州军马应该不至于再跟过来。”
队列的前方已经联系上了安排在这里做探查和向导的两名竹记成员,西瓜一面说着,一面将加了根咸菜的馒头瓣递到宁毅嘴边,宁毅张口吃了,放下望远镜。
“完颜撒改的儿子……真是麻烦。”宁毅说着,却又忍不住笑了笑。
“你认怂,咱们就把他放回去。”
“打女真,说是那样说嘛,对不对,我还想安生几年,现在又把人家小王爷给抓了,完颜撒改对女真是有大功的,万一一怒之下真发兵来了,你怎么办,对不对?”
“确实不太好。”西瓜附和。
“但是抓都已经抓了,这个时候认怂,人家觉得你好欺负,还不立马来打你。”
“对着老虎就不该眨眼睛。”吃馒头,点头。
“那抓都已经抓了,你看旁边这些人,说不定还殴打过人家,坏印象都已经留下啦。”宁毅笑着指了指周围人,随后挥了挥手,“要不然这样,咱们就一刀捅死他,趁夜把人挂到襄阳城头上去,这就是岳飞的锅了,嘿嘿……对了,方书常,找你呢,你说,是不是你殴打过人家小王爷,你去道歉。”
“道什么歉?”方书常正从远处快步走过来,此时微微愣了愣,随后又笑道,“那个小王爷啊,谁让他带头往我们这边冲过来,我当然要拦住他,他下马投降,我打他脖子是为了打晕他,谁知道他倒在地上磕到了脑袋,他没死我干嘛要道歉……对不对,他死了我也不用道歉啊。”
“人家是女真的小王爷,你殴打人家,又不肯道歉,那只能这样了,你拿车上那把刀,路上捡的岳家军的那把,去把那个小王爷一刀捅死,然后找人半夜挂到襄阳城去,让岳飞背锅。”宁毅拍了拍手掌,兴致勃勃的样子:“没错,我和西瓜一致觉得这个想法很好。”
方书常哑然失笑,看看那边西瓜的表情:“太过分了,我们跟岳将军也是认识的,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救他一儿一女,让他帮忙背个锅有什么不好的。”
昨夜的一战终究是打得顺利,对付绿林宗师的战法也在这里得到了实践检验,又救下了岳飞的儿女,大伙儿其实都颇为轻松。方书常自然知道宁毅这是在故意开玩笑,此时咳了一声:“我是来说情报的,原本说抓了岳飞的儿女,双方都还算克制小心,这一转眼,变成丢了小王爷,邓州那边人全都疯了,上万骑兵拆成几十股在找,中午就跟背嵬军撞上了,这个时候,估计已经闹大了。”
“……这下脑浆都要打出来。”宁毅点头沉默片刻,吐了一口气,“我们快走,不管他们。”
“好。”
方书常挥了挥手,便有人牵了马过来,宁毅与西瓜先后上马,一行人就此启程,朝山中一路过去。完全进入那群山之前,宁毅回头看了一眼,山脊正将那片阴郁天色下相对开阔的地域吞没进去。
“这一次,也算帮了那位岳将军一个大忙。”
常年在山中生活、又有着高强的武艺,西瓜驾驭战马在这山道间行进如履平地,轻轻松松地靠了过来。宁毅点了点头:“是啊,一场大胜跑不掉了,两月之内连战连捷,他跟君武这帮人在武朝朝廷上,也要好过很多。我们抓了那位小王爷,对女真内部、完颜希尹这些人的情况,也能了解得更多,这次还算收获不菲。”
“到时候还利用这位小王爷,以后跟金国那边谈点条件,做点买卖。”西瓜握了握拳头。
宁毅笑了起来:“到时候再看吧,总之……”他说道,“……先回家。”
完颜青珏在女真人中地位太高,邓州、新野方面的大齐政权扛不起这样的损失,极有可能,搜索的军队还在后方追来。对于宁毅而言,接下来则只是轻松的回家旅程了,夏末秋初的天气显得阴郁,也不知何时会下雨,在山中跋涉了一两个时辰,这前前后后近两百人的队伍才停下来安营扎寨。
这两百人中,有跟随宁毅北上的特种小队,也有从田虎地盘首先撤离的一批黑旗潜伏人员,自然,也有那被抓捕的几名俘虏——宁毅是不曾在完颜青珏等人面前现身的,倒是时常会与那些撤下来的潜伏者们交流。这些人在田虎朝堂内部潜伏两三年,许多甚至都已当上了官员、级别不低,并且煽动了这次叛乱,有大量的实践以及领导经验,即便在竹记中也称得上是精锐,对于他们的状况,宁毅自然是颇为关心的。
南撤之途一路顺畅,众人也颇为高兴,这一聊从田虎的局势到女真的力量再南武的状况,再到这次襄阳的局势都有涉及,天南地北地聊到了半夜方才散去。宁毅回到帐篷,西瓜没有出去夜巡,此时正就着帐篷里朦胧的灯点用她拙劣的针技补上一只破袜子,宁毅看得皱眉,便想过去帮忙,正在此时,始料未及的声音,响起在了夜色里。
先是远处些许打斗的动静,随后,一道嘹亮的声音响彻了山林。
“宁先生!故人远来求见,望能拨冗一晤——”
这声音由内力发出,落下之后,周围还都是“拨冗一晤”、“一晤”的回响声。西瓜皱起眉头:“很厉害……什么故人?”她望向宁毅。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声响,怎么也不该、不可能发生在这里,宁毅沉默了片刻。
“……岳飞。”他说出这个名字,想了想:“胡闹!”
“他应当不知道你在。诓你的。”西瓜道。
宁毅自然也能明白,他面色阴沉,手指敲打着膝盖,过得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算了……”
夜风呜咽着经过头顶,前方有警惕的武者。就快要下雨了,岳飞双手握枪,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对面的回应。
来这一趟,有些冲动,在旁人看来,会是不该有的决定。
然而成大事者,不必处处都跟旁人一样。
犹如周侗提起长枪,要去刺杀粘罕。这一刻,岳鹏举奔袭数百里,闭上眼睛,等待着某个可能性的出现。
如果……宁先生还活着……
除了风声,林地远远近近,都在沉默。
第七四八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夜鸦故旧老桥头(下)()
春秋过去,花谢花开,少年子弟,老于江湖。自景翰年间过来,纷繁复杂的十余年光景,中原大地上,好过的人不多。
三十岁出头的岳飞,逐渐走到一军主帅的位置上,在外人看来,上有太子照应,下得士气军心,算得上是乱世英杰的典范。但事实上,这一路的坎坎坷坷,亦是多不胜数,不足为外人道也。
女真的第一次席卷南下,师父周侗刺粘罕而死,汴梁的守卫大战……种种事情,颠覆了武朝河山,回想起来历历在眼前,但事实上,也已经过去了十年时光了。当初参加了夏村之战的小将领,后来被卷入弑君的大案中,再后来,被太子保下、复起,战战兢兢地训练军队,与各个官员勾心斗角,为了使麾下军费充足,他也跟各地大族世家合作,替人坐镇,为人出头,如此磕磕碰碰过来,背嵬军才逐渐的养足了士气,磨出了锋锐。
有时午夜梦回,自己恐怕也早不是当初那个正气凛然、刚正不阿的小校尉了。
当然,正气凛然、刚正不阿,更像是师父在这个世上留下的痕迹……
许多人恐怕并不清楚,所谓绿林,其实是很小的。师父当初为御拳馆天字教头,名震武林,但在世间,真正知道名头的人不多,而对于朝廷,御拳馆的天字教头也不过一介武夫,周侗这个名号,在绿林中如雷贯耳,在世上,其实泛不起太大的波澜。
真正让这个名字惊动世间的,其实是竹记的说书人。
这些年来,许许多多的绿林武者陆续来到背嵬军,要求参军杀敌,冲的便是师父天下第一的美誉。许多人也都觉得,继承师父最后衣钵的自己,也继承了师父的性情其实也确实很像然而旁人并不知道,当初教授自己武艺的师父,并未给自己讲解多少守正不阿的道理,自己是受母亲的影响,养成了相对刚直的性子,师父是因为见到自己的性情,于是将自己收为弟子,但或许是因为师父当初想法已经变化,在教自己武艺时,更多讲述的,反倒是一些更为复杂、变通的道理。
世人并不了解师父,也并不了解自己。
一路刚直不阿,做的全是纯粹的善事,不与任何腐坏的同僚打交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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