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
对于自方在大光明教中也有安排,方承业自然见怪不怪。相对于当初大肆征兵,后来多少还有个体系的伪齐、虎王等势力,大光明教这种广揽群雄来者不拒的绿林组织活该被渗透成筛子。他在暗中活动久了,才真正明白华夏军中数次整风整肃到底有着多大的意义。
只是这一路前行,周围的绿林人便多了起来,过了大光明教的后门,前方寺庙广场上更是绿林群雄聚集,远远看去,怕不有上千人的规模。引他们进来的人将两人带上二楼僧房,聚集在过道上的人也都给二人让步,两人在一处栏杆边停下来,周围看来都是形容各异的绿林好汉,甚至有男有女,只是置身其中,才觉得气氛怪异,恐怕都是宁毅带着来的黑旗成员们。
这廊道位于武场一角,下方早被人站满,而在前方那武场中央,两拨人明显正在对峙,这边便如同戏台一般,有人靠过来,低声与宁毅说话。
“史进知道了这次大光明教与虎王内部勾结的计划,领着赤峰山群豪过来,方才将事情当众揭穿。救王狮童是假,大光明教想要借此机会令众人归心是真,而且,或许还会将众人陷于危险境地……不过,史英雄这边内部有问题,方才找的那透露消息的人,翻了口供,说是被史进等人逼迫……”
将这些事情说完,介绍一番,那人退后一步,方承业心中却涌着疑惑,忍不住低声道:“老师……”
宁毅看着前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世间是非对错,是有万世不易的真理的,这真理有两条,理解它们,基本上便能了解世间一切对错。”
他虽然未曾看方承业,但口中话语,并未停下,平静而又温和:“这两条真理的第一条,叫做天地不仁,它的意思是,主宰我们世界的一切事物的,是不可变的客观规律,这世界上,只要符合规律,什么都可能发生,只要符合规律,什么都能发生,不会因为我们的期待,而有半点转移。它的计算,跟数学是一样的,严格的,不是含糊和模棱两可的。”
“而构成对错衡量的第二条真理,是生命都有自己的倾向性,我们姑且叫做,万物有灵。世界很苦,你可以憎恨这个世界,但有一点是不可变的:只要是人,都会为了那些好的东西感到温暖,感受到幸福和满足,你会觉得开心,看到积极向上的东西,你会有积极向上的情绪。万物都有倾向,所以,这是第二条,不可变的真理。当你理解了这两条,一切都只是计算了。”
随后,宁毅的话语缓慢下来,似乎要强调:“有倾向的生命,生存在没有倾向的世界上,理解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则,理解人的基本属性,然后进行计算,最终达到一个尽量满足我们倾向性的积极和温暖的结果,是人对于智慧的最高尚的运用。但之所以强调这两条,是因为我们要看清楚,结果必须是积极的,而计算的过程,必须是冰冷的、严格的。脱离这两者的,都是错的,符合这两者的,才是对的。”
几乎是低声地,一字一顿将这番话说完,宁毅举起手,指向前方的武场:“你看,万物有灵,所有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觉得好的方向,做出抗争。他们以他们的智慧,推演这个世界的发展,然后做出认为会变好的事情,然而天地不仁,计算是否正确,与你是否善良,是否慷慨激昂,是否饱含伟大目标没有任何关系。如果错了,苦果一定到来。”
“所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为了实质上能够真正达到的积极正面,放下所有的乡愿,所有的侥幸,所进行的计算,是我们最能接近正确的东西。所以,你就可以来算一算,如今的泽州,这些善良无辜的人,能不能达到最终的积极和正面了……”
……
天地不仁,然万物有灵。
……
所以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做出努力。
武场上,史进持棍而立,他身材高大、气势凛然,顶天立地。在方才的一轮口舌交锋中,赤峰山的众人未曾料到那告密者的变节,竟在武场中当场脱下衣物,露出满身伤痕,令得他们随后变得极为被动。
但史进微微闭着眼睛,并未为之所动。
自与周侗一道参与刺杀粘罕的那场大战后,他侥幸未死,从此踏上了与女真人不断的战斗当中,哪怕是数年前天下围剿黑旗的境况中,赤峰山也是摆明车马与女真人打得最惨烈的一支义军,他因此积下了厚厚的名望。
但驱使他走到这一步的,并非是那层虚名,自周侗最后那一夜的亲传,他于战阵中搏杀近十年时间,武艺与意志早已坚如磐石。除了因内讧而崩溃的赤峰山、那些无辜死去的弟兄还会让他动摇,这世上便再也没有能打破他心防的东西了。
十年沙阵,由武入道,这一刻,他在武道上,已经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大宗师。
如果周宗师在此,他会如何呢?
林宗吾已经走下武场。
“……虽然其中有着诸多误会,但本座对史英雄仰慕敬重已久……今日情况复杂,史英雄看来不会相信本座,但这么多人,本座也不能让他们就此散去……那你我便以绿林规矩,手上功夫说了算。”
林宗吾抬起手来,亦有掌握风雷的气势与压迫感。
“一!对一!”
当初年少任侠的九纹龙,如今顶天立地的龙王睁开了眼睛。那一刻,便似有雷光闪过。
……
“好。”
……
武场上,风雷在轰然间冲撞在一起,超越武者极限的对决开始了——(。)
第七三四章 天地不仁 万物有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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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日光从天际落下,庞大的身躯卷起了风声,袈裟袍袖在空中兜起的,是如涡旋般的罡风,在猝然的交锋中,砸出轰然声响。
在这一刻,人们口中的佛王收敛了善意,如金刚怒目,奔突往前,凌厉的杀意与凛冽的气势,看起来足可碾碎眼前的一切敌人,尤其是在常年习武的绿林人眼中,将自己代入到这摄人心魄的挥拳中时,足以让人胆战心寒。不光是拳脚,在场的多数人恐怕只是触及林宗吾的身体,都有可能被撞得五脏俱裂。
而在这一瞬间,武场对面的八臂龙王,展露出的亦是令人心寒的战神之姿。那声平静的“好”字还在回荡,两道身影陡然间拉近。武场中央,沉重的八角混铜棍扬起在天空中,奋起千钧棒!
林宗吾的双手犹如抓握住了整片大地,挥砸而来。
那轰的一声响起时,令人头皮都为之发麻。
武道巅峰全力施为时的恐怖力量,即便是在场的大部分武者,都不曾见过,甚至于习武一生,都难以想象,也是在这一刻,出现在他们眼前。
兵器在这种层次的对决里,已经不再重要,林宗吾的身形奔突飞跃,拳脚踢、砸之间力道似有千钧,袍袖亦兜起罡风,面对着史进那在战阵间杀人无数的混铜棒,竟没有丝毫的示弱。他那庞大的身形原本每一寸每一分都是武器,面对着铜棒,转眼间砸打欺近,要与史进变成贴身对轰。而在接触的瞬间,两人身形绕圈疾走,史进棒舞如雷,在旋走之中劈头盖脸地砸过去,而他的攻势也并不只靠武器,一旦林宗吾欺近,他以肘对拳,以腿对腿,面对林宗吾的巨力,也没有丝毫的示弱。
尘埃飞旋,地面上石块在踩踏中破裂,又溅起来飞出去。除了这打斗之声,周围一时间安静得令人窒息,如果有十年前见过吕梁山一战的旁观者,或许就能发现,林宗吾此时的攻势如大江,如海潮,澎湃厚重,连绵不绝。
他的袍袖兜起罡风,身形挥砸中,一拳一招推起下一拳下一招,近乎不绝不尽。江湖之上武艺中原有长江三叠浪这种效法自然的武艺,顺大势而攻,犹如大河巨浪,将威力推至最高。然而林宗吾的武艺已经完全凌驾于这概念之上,十年前,红提领悟太极的哲学入武道,她借力打力、卸力,将自身溶入自然之中,顺势寻找每一个破绽,在战阵中杀人于举手投足,至比武时,林宗吾的力量再大,始终无法真正将力量打上她。而到得如今,或许是当初那一战的启发,他的力量,走向了属于他的另一个方向。
操纵力量,掌控力量,如水流般的积蓄和爆发那巨大的力量。如漩涡海浪,又如大河绝堤,千万倾的洪流奔泻,对着眼前的敌人,不留任何余地的冲撞压下。这是顺应太极如水之后的至大破坏。
而面对着这样的力量,虽然史进在两人回旋对轰之中往往属于后退的那一个,却没有人认为他是处于下风,枪棒原本便是一寸长一寸强,在林宗吾排山倒班般的攻势中,他稳稳地将两人拉开在固定的距离里,棒影飞舞,同样将足可裂地崩石的攻击,不断地攻向敌人。
如果说林宗吾的拳脚如大海汪洋,史进的攻击便如千万龙腾。鲤鱼朔千里,逆流而化龙,巨龙有不屈的意志,在他的攻击中,那千万巨龙舍身冲上,要撞散敌人,又如同千万雷鸣,轰击那排山倒海的汪洋大潮,试图将那千里巨浪硬生生地砸溃。
两人的武艺皆已入道,走的又都是正面对撼的路子。在场千人纵然许多修为不够,此时竟也能隐约看懂其中展露出来的昂然意志。
多年之前林宗吾便说要挑战周侗,然而直到周侗杀身成仁,这样的对决也未能实现。后来吕梁山一战,观众不多,陆红提的剑道,杀人只是为救人,务实之至,林宗吾虽然正面硬打,然而在陆红提的剑道中始终憋屈。直至今日,这等对决出现在千百人前,令人心神激荡,壮阔不已。林宗吾打得顺畅,陡然间开口长啸,这声音犹如金刚梵音,浑厚高亢,直冲云天,往武场四面八方扩散出去。
众人都隐约明白这是注定名留青史的一战,一时间,满天的光华,都像是要聚集在这里了。
……
宁毅看着这一切,手指轻轻敲打着栏杆,低声说话,语气在远处那激昂的打斗中,却显得平静。犹如区隔于世界的另一端。
“……一个人在世上如何生活,两个人如何,一家人,一村人,直至千万人,如何去生活,厘定怎样的规矩,用怎样的律法,沿怎样的习俗,能让千万人的太平更为长久。是一项最为复杂的计算。自有人类始,计算不断进行,两千年前,百家争鸣,孔子的计算,最有代表性。”
“孔子的一生,追求仁、礼,在当时他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重用,其实从现在看过去,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我认为,他首先很讲道理。以德报怨何如?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是使善恶有报的基本说法。在当时的社会,慕侠义,重复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正义很简单。后世所称的以德报怨,其实是乡愿,而乡愿,德之贼也。然而,单说他的讲道理,并不能说明他的追求……”
“孔子的论语里,有子贡赎人、子路受牛的故事。鲁国有律法,国人若是见到同胞在外沦为奴隶,将之赎回,会得到奖赏,子贡赎人,不要奖赏,而后与孔子说,被孔子骂了一顿,孔子说,这样一来,别人就不会再到外面赎人了,子贡在实质上害了人。而子路见人溺水,对方送他一头牛,子路欣然接下,孔子非常高兴:国人往后必然会勇于救人。”
“而在这个故事之外,孔子又说,亲亲相隐,你的父亲犯了罪,你要为他隐瞒。这个符不符合仁德呢?似乎不符合,受害者怎么办?孔子当时提孝道,我们以为孝重于一切,然而不妨回头想想,当时的社会,地广人稀国家松散,人要吃饭,要生活,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其实是家庭,那个时候,如果反着提,让一切都秉承公道而行,家庭就会破裂。要维系当时的生产力,亲亲相隐,是最务实的道理,别无他*********语》的许多故事和说法,围绕几个核心,却并不统一。但如果我们静下心来,只要一个统一的核心,我们会发现,孔子所说的道理,只为了真正在实质上维护当时社会的稳定和发展,这,是唯一的核心目标。在当时,他的说法,没有一项是不切实际的。”
宁毅敲打栏杆的声音单调而平缓,在这里,话语微微顿了顿。
“春秋之后,国家的范围扩大,渐渐发展,一个国家已经不是一城一地了。人们虽然拿起论语治天下,以直报怨却慢慢的在淡化,子贡赎人子路受牛不再被提倡,至唐时,国家的存在进一步增强,亲亲相隐也被限定了范围,谋反谋逆不可隐。我们说,以德报怨真的合道理吗?如果大家都说以德报怨,有一天你要报仇,岂不是会被大家阻止?然而在实质意义上,国家越来越大,一个地方的人到另一个地方,你不了解旁边的人,他说报仇,你如何查证?如果大家都性情刚直,以直报怨,社会反有可能过犹不及,在实质上崩溃。所以当国家有千万之民,官员、执法又不可能时时到位时,弱化民众的性情,成为实质上长久的道路。”
“春秋战国,秦汉晋唐,至于如今,两千年发展,儒家的代代改进,不断修正,是为了礼吗?是为了仁?德?其实都只是为了国家实质上的延续,人在实质上得到最多的利益。然而论及对与错,承业,你说他们对还是不对呢?”
方承业蹙着没有,此时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宁毅看着武场上的打斗:“两千年了,亿万人生了又死,任何国家,区区两百年的延续。论及对错,承业,圣人论对错的方法,与乡愿是不同的。”
他微微的,叹了口气:“世人皆愿意相信对与错的判定,普通人面对事情,问一句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相信按对的做一定会好。譬如何时务农,我们在最好的日子插秧,剩下的放归天意,简单明白,对吧?”
宁毅笑了笑:“两千年前,孔子与一群人或许也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讨论怎么样过日子,能过下去,能尽量过好。两千年来,人们修修补补,到现在国家能延续两百多年,我们能有当初武朝那样的繁华,到终点了吗?我们的终点是让国家千秋百代,不断延续,要寻找方法,让每一代的人都能够幸福,基于这个终点,我们寻求千万人相处的方法,只能说,我们算出了一条很窄的路,很窄很窄,但它不是答案。如果以要求论对错,我们是错的。”
“孔子不知道怎样是对的,他不能确定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但他反复思考,求真而务实,说出来,告诉别人。后世人修修补补,然而谁能说自己绝对正确呢?没有人,但他们也在深思熟虑之后,推行了下去。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这个深思熟虑中,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善良而心存侥幸,他严肃认真地对待了人的习性,严肃认真地推演……反面如史进,他性格刚直、信兄弟、讲义气,可推心置腹,可向人托付性命,我既欣赏而又敬佩,然而赤峰山内讧而垮。”
“什么对,什么错,承业,我们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人面对这个世界是艰难的,要活下来很艰难,要幸福生活更艰难,做一件事,你问,我这样做对不对啊,这个对与错,基于你想要的结果而定。但是没人能回答你世界知道,它会在你做错了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更多的时候,人是对错参半,你得到东西,失去另外的东西。”
“人只能总结规律。面对一件大事,我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一步是对还是错,但我们知道,错了,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