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暴喝声夹着断手之痛,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格外凄然,而周围的士兵、军官也在暴喝,一个人挥起长刀,刺进了他的嘴里。此时人群中也有些人反应过来,想到了另一件事,只听得有人低声说道:“黑旗、黑旗……”这声音如涟漪般在人群里泛开,游鸿卓隔得稍远,看不清楚,但此时也已经明白过来,那人手中拿着的,很可能便是一面黑旗军的旗帜。
人群一阵议论,便听得有人吼道:“黑旗又如何!”
却是那领队的军官,他下得马来,抓起地面上那张黑布,高高举起。
“不论旁人如何,我泽州百姓,安居乐业,素来不与人争。几十万饿鬼南下,连屠数城、生灵涂炭,我大军方才出动,替天行道!如今我等只诛王狮童一党恶首,不曾波及他人,还有何话说!诸位兄弟姐妹,我等军人所在,是为保家卫国,护佑大伙,今日泽州来的,不论是饿鬼,还是什么黑旗,只要闹事,我等必定豁出命去,保卫泽州,绝不含糊!诸位只需过好日子,如平日一般,奉公守法,那泽州太平,便无人能动——”
那将领这番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话说完时,抽出钢刀,将那黑旗刷刷几下斩成了碎片。人群之中,便陡然发出一阵暴喝:“好——”
有人大喝起来:“说得没错——”
“我等泽州人,又未曾惹你——”
“你们要饿死了,便来作乱,被你们杀了的人又如何——”
“呸——你们这些畜生,要是真敢来,我等杀了你们——”、
“渣滓!”
众人的情绪有了出口,喝骂声中,有人捡起石块便往那囚车上打,一时间打骂声在街道上沸腾起来,如雨点般响个不停。
泽州城外,军队正如长龙般的往城市南面移动过来,把守了城外要道,等待着还在数十里外的饿鬼人潮的到来。纵然当此局面,泽州的城门仍未关闭,军队一方面安抚着民心,一方面已经在城市的各处加强了防守。大将孙琪带领亲卫进驻州府,开始真正的居中坐镇。
城中的富绅、大户们更是慌乱起来,他们昨夜才结伴拜访了相对好说话的陆安民,今日看军队这架势,显然是不愿被流民逼得闭城,各家加强了防守,才又忧心忡忡地串联,商议着要不要凑出钱物,去求那大将军严肃对待,又或者,加强众人家中的士兵看守。
之前武朝兴盛时,到得冬天偶尔也有流民潮、饥民潮,当时的各个大城是否封闭是有斟酌的,即便不闭城门,赈灾安抚之下,也不至于出现大乱。但如今局势不同,这些饥民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甚至屠过城的,若是铤而走险,即便军队能够压伏,自己这些人一个不小气岂不成了陪葬。
众人的忐忑中,城市间的本地平民,已经变得群情汹涌,对外地人颇不友善了。到得这天下午,城市南面,混乱的乞讨、迁徙队伍三三两两地接近了士兵的封锁点,随后,看见了插在前方旗杆上的尸首、头颅,这是属于古大豪、唐四德等人的尸身,还有被炸得漆黑破烂的李圭方的尸身——众人认不出他,却或多或少的能够认出其余的一两位来。
人群的聚集渐渐的多了起来,他们衣着破烂、身形消瘦、发蓬如草,有些人推着独轮车,有些人背后背着这样那样的包袱,目光中大都透着绝望的颜色——他们多不是乞丐,有的在启程南下时甚至家境殷实,然而到得现在,却都变得差不多了。
这人群在军队和尸体面前开始变得无措,过了许久,才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大群的人跪在了军队面前,磕头求拜,人群中大哭起来。军队组成的人墙不为所动,傍晚时分,带队的军官方才挥手,装有白粥和馒头等物的车子被推了出来,才开始让饥民排队领粮。
有了吃的,大片大片的饥民都开始听从起军队的指挥来,前方的军官看着这一切,面露得意之色——实际上,没有了首领,他们大多也是产生不了太多害处的平民。
威胁、煽动、打击、分化……这天夜里,军队在城外的所为便传入了泽州城内,城内群情激昂,对孙琪所行之事,津津乐道起来。没有了那成千上万的流民,即便有坏人,也已掀不起风浪,原本觉得孙琪大军不该在黄河边打散饿鬼,引祸水北来的民众们,一时之间便觉得孙大将军真是武侯再世、神机妙算。
这一天,即便是在大光明教的寺庙之中,游鸿卓也清晰地感觉到了人群中那股躁动的情绪。人们谩骂着饿鬼、谩骂着黑旗军、谩骂着这世道,也小声地谩骂着女真人,以这样的形式平衡着心绪。有数拨歹人被军队从城内查出来,便又发生了各种小规模的厮杀,其中一拨便在大光明寺的附近,游鸿卓也悄悄过去看了热闹,与官兵对抗的匪人被堵在房间里,让军队拿弓箭悉数射死了。
游鸿卓心中也不免担心起来,这样的局势当中,个人是无力的。久历红尘的老江湖多有藏匿的手段,也有各种与地下、绿林势力来往的方式,游鸿卓此时却根本不熟悉这些。他在小山村中,家人被大光明教逼死,他可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将一个小庙中的男男女女悉数杀尽,那时候他将生死至于度外了,拼了命,可以求取一份胜机。
然而跟这些军队拼命是没有意义的,结局只有死。
他进到泽州城时,赵先生曾为他弄了一张路引,但到得此时,游鸿卓也不知道这路引是否真的有用,如果那是假的,被识破出来——或许他该早些离开这里。
他斟酌着这件事,又觉得这种情绪实在太过胆小。还未决定,这天夜里便有军队来良安客栈,一间一间的开始检查,游鸿卓做好搏命的准备,但好在那张路引发挥了作用,对方询问几句,终于还是走了。
经过了这个小插曲,他才觉得倒也不必立刻离开。
这一天是建朔八年的六月二十七,距离王狮童要被问斩的日子还有四天。白日里,游鸿卓继续去到大光明寺,等待着谭正等人的出现。他听着人群里的消息,知道昨夜又有人劫狱被抓,又有几波几波的混乱发生,城东头甚至死了些人。到得下午时分,谭正等人仍未出现,他看着日渐西斜,知道今天可能又没有结果,于是从寺中离开。
走过几条街道,他发现自己被盯上了。
傍晚的街道行人不多,对面一名背刀汉子径直逼过来时,后方也有两人围了上来,将游鸿卓逼入旁边的小巷当中。这三人武艺看来都不低,游鸿卓深吸了一口,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说话,巷道那头,一道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四哥。”游鸿卓轻声低喃了一句,对面,正是他曾经的那位“四哥”况文柏,他身着白衣,背负单鞭,看着游鸿卓,眼中隐隐有着一丝得意的神色。
游鸿卓定下心神,笑了笑:“四哥,你怎么找到我的啊?”
“五弟教我一个道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我做下那样的事情,又跑了你,总不能现在就无忧无虑地去喝花酒、找粉头。所以,为了等你,我也是费了功夫的。”
我做下那样的事情……听得这句话,游鸿卓的心中已经叹了口气。
“那……四哥……”他心中沉重,此时开口都有些艰难,“几位兄姐,还活着吗?”
况文柏看着他,沉默许久,陡然一笑:“你觉得,怎么可能。”他伸手摸上单鞭,“你今天走了,我就真的放心了。”
“可……这是为什么啊?”游鸿卓大声道:“我们结拜过的啊!”(。)
第七二九章 非人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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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拜!你这样的愣头青才信那是结拜,哈哈,兄弟七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知道栾飞、秦湘他们是什么人,劫富济贫,劫来的银子又都去了哪里?十六七岁的小娃子,听多了江湖戏文,以为大伙儿一道陪你闯江湖、当大侠呢。我今日让你死个明白!”
巷道那头况文柏的话语传来,令得游鸿卓微微愕然。
“栾飞、秦湘这对狗男女,他们乃是乱师王巨云的部属。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哈!你不知道吧,我们劫去的钱,全是给别人造反用的!中原几地,他们这样的人,你以为少吗?结义?那是要你出劳力,给别人赚钱!江湖豪杰?你去街上看看,那些背刀的,有几个背后没站着人,手上没沾着血。铁臂膀周侗,当年也是御拳馆的拳师,归朝廷节制!”
如今黄河以北几股站得住脚的大势力,首推虎王田虎,其次是平东将军李细枝,这两拨都是名义上臣服于大齐的。而在这之外,聚百万之众的王巨云势力亦不可小觑,与田虎、李细枝鼎足而三,由于他反大齐、女真,因此名义上更加站得住脚,人多称其义师,也有如况文柏一般,称其乱师的。
眼见着游鸿卓愕然的神情,况文柏得意地扬了扬手。
“你看,小朋友,你十几岁死了爹娘,出了江湖把他们当兄弟,他们有没有当你是兄弟?你当然希望那是真的,可惜啊……你以为你为的是江湖义气,结义之情,没有这种东西,你以为你今天是来报血海深仇,哪有那种仇?王巨云口称义师,暗地里让这些人杀人越货,买军械军粮,他的治下男盗女娼,老子便是看不惯!抢就抢杀就杀,谈什么替天行道!我呸——”
“要我卖命可以,要么大家真是兄弟,抢来的,一齐分了。要么花钱买我的命,可咱们的栾大哥,他骗我们,要我们出力卖命,还不花一钱银子。骗我卖命,我就要他的命!游鸿卓,这世界你看得懂吗?哪有什么英雄豪杰,都是说给你们听的……”
“那我知道了……”
游鸿卓语气低沉,喃喃叹了一句。他年纪本不大,身体算不得高,此时微微躬着身子,因为神情沮丧,更像是矮了几分,然而也就是这句话后,他反手拔出了裹在背后衣服里的钢刀。
“呀——”
“你敢!”
少年人的吼声刹然响起,夹杂着后方武者雷霆般的震怒,那后方三人之中,一人劈手抓出,游鸿卓身上的袍服“砰——哗——”的一声,撕裂在空中,那人抓住了游鸿卓后背的衣物,直拉得绷起,然后砰然碎裂,其中与袍袖相连的半件却是被游鸿卓挥刀割断的。
嘶吼之中,少年奔突如虎豹,直冲况文柏,况文柏已是三十出头的老江湖,早有提防下又如何会怕这等年轻人,钢鞭一挥,截向游鸿卓,少年长刀一举,逼近眼前,却是放开了怀抱,合身直扑而来!
同归于尽!
况文柏乃是谨慎之人,他出卖了栾飞等人后,即便只是跑了游鸿卓一人,心中也并未就此放下,反倒是发动人手,****警惕。只因他明白,这等少年人最是讲究义气,若是跑了也就罢了,如若没跑,那唯有在最近杀了,才最让人放心。
他做好了准备,之前又拿语言打击对方,令对方再难有慷慨复仇的热血。却终未想到,此时少年的陡然出手,竟仍能如此凶狠暴烈,第一招下,便要以命换命!
这几日里,由于与那赵先生的几番交谈,少年人想的事情更多,敬畏的事情也多了起来,然而那些敬畏与害怕,更多的是因为理智。到得这一刻,少年人终究还是当初那个豁出了性命的少年人,他双目赤红,高速的冲锋下,迎着况文柏的招式,不挡不躲,便是刷的一刀直刺!
要么让开,要么一起死!
况文柏招式往旁边一让,游鸿卓擦着他的身体冲了过去,那钢鞭一让之后,又是顺势的挥砸。这一下砰的打在游鸿卓肩膀上,他整个身体失了平衡,朝着前方摔跌出去。巷道阴凉,那边的道路上淌着黑色的污水,还有正在流淌污水的沟渠,游鸿卓一时间也难以清楚肩膀上的伤势是否严重,他顺着这一下往前飞扑,砰的摔进污水里,一个翻滚,黑水四溅之中抄起了沟渠中的淤泥,哗的一下朝着况文柏等人挥了过去。
这处沟渠不远便是个小菜市,污水长久堆积,上头的黑水倒还好些,下方的淤泥杂物却是沉积许久,一经挥起,巨大的恶臭令人恶心,黑色的污水也让人下意识的躲避。但纵然如此,不少污泥还是批头盖脸地打在了况文柏的衣服上,这污水飞溅中,一人抓起暗器掷了出去,也不知有没有打中游鸿卓,少年自那污水里冲出,啪啪几下翻上前方巷道的一处杂物堆,翻过了旁边的院墙。
这边况文柏带来的一名武者也已经蹭蹭几下借力,从院墙上翻了过去。
那边也只是普通的人家院落,游鸿卓掉进鸡窝里,一个翻滚又踉跄冲出,撞开了前方围起的竹篱笆。鸡毛、稻草、竹片乱飞,况文柏等人追将进来,拿起石块扔过去,游鸿卓挥起一只木桶回掷,被钢鞭打碎在空中,院落主人从房舍里冲出来,随后又有女人的声音惊呼尖叫。
这四追一逃,一时间混乱成一团,游鸿卓一路狂奔,又翻过了前方院落,况文柏等人也已经越追越近。他再翻过一道院墙,前方已然是城中的街道,院墙外是布片扎起的棚子,游鸿卓一时来不及反应,从布棚上滚落,他摔在一只箱子上,棚子也哗啦啦的往下倒。不远处,况文柏翻上围墙,怒喝道:“哪里走!”挥起钢鞭掷了出来,那钢鞭擦着游鸿卓的脑袋过去,砸中了绑在街边的一匹马。
顷刻间,巨大的混乱在这街头散开,惊了的马又踢中旁边的马,挣扎起来,又踢碎了旁边的摊子,游鸿卓在这混乱中摔落地面,后方两名高手已经飞身而出,一人伸脚踢在他背上,游鸿卓只觉得喉头一甜,咬紧牙关,仍旧发足狂奔,惊了的马挣脱了柱子,就奔跑在他的侧后方,游鸿卓脑子里已经在嗡嗡响,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拉它的缰绳,第一下伸手挥空,第二下伸手时,之间前方不远处,一名男孩儿站在道路中央,已然被跑来的人和马惊呆了。
没能想得太多,这一瞬间,他纵身跃了出去,伸手往哪男孩儿身上一推,将男孩推向旁边的菜筐,下一刻,奔马撞在了他的身上。
游鸿卓飞了出去。
身体腾空的那片刻,人群中也有呼喊,后方追杀的高手已经过来了,但在街边却也有一道身影犹如风暴般的逼近,那人一只手抱起孩子,另一只手似乎抄起了一根木杆,轰的扫出,那奔跑中的马在轰然间朝街边滚了出去。
少年摔落在地,挣扎一下,却是难以再爬起来,他目光之中晃动,迷迷糊糊里,看见况文柏等人追近了,想要抓他起来,那名抱着孩子手持长棍的汉子便挡住了几人:“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我乃辽州巡捕……”
如果游鸿卓仍旧清醒,或许便能分辨,这忽然过来的汉子武艺高强,只是方才那随手一棍将奔马都砸出去的力道,比之况文柏等人,便不知高到了哪里去。只是他武艺虽高,说话之中却并不像有太多的底气,众人的僵持之中,在城中巡逻的士兵赶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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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时,夜色已经很深,周围是各种各样的声音,隐隐约约的,谩骂、惨叫、诅咒、呻吟……茅草的地铺、血和腐肉的气息,后方小小的窗棂告知着他所处的时间,以及所在的位置。
泽州大牢。
泽州街头的一路奔逃,游鸿卓身上裹了一层淤泥,又沾满泥灰、鸡毛、稻草等物,污秽难言,将他拖进来时,曾有捕快在他身上冲了几桶水,当时游鸿卓短暂地清醒,知道自己是被当成黑旗余孽抓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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