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上城参战,太原城破时,他带着家人逃跑,妻儿侥幸得存,老母亲死于路上的兵祸。他曾见过女真屠城时的情景,也因此,愈发明白女真人的强悍和凶残。
女真人以骑兵作战为主,往往骚扰不成,便即退去。然而,一旦女真人的骑兵展开冲锋,那边是不死不休的情景,在必要的时刻,他们并不畏惧于死亡。此时鲍阿石已经成为军人,也是因此,他能够明白这样的一支军队有多可怕。
两发还是三发的铁桶炮从后方飞出,落入冲来的马队当中,爆炸升腾了一瞬,但七千骑兵的冲势,真是太庞大了,就像是石子在巨浪中惊起的些许水花,那庞大的一切,未曾改变。
鲍阿石的心中,是有着恐惧的。在这即将面对的冲击中,他害怕死亡,然而身边一个人接一个人,他们没有动。“不退……”他下意识地在心里说。
马蹄已越来越近,声音回来了。“不退、不退……”他下意识地在说。然后,身边的震动逐渐变成呐喊,一个人的、一群人的,两千人组成的阵列变成一片钢铁般的带刺巨墙,鲍阿石感觉到了双眼的赤红,张嘴呐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歇斯底里的声音。贯穿了一切。
大盾后方,年永长也在呐喊。
他是武瑞营的老兵了,跟随着秦绍谦阻击过曾经的女真南下,吃过败仗,打过怨军,没命地逃亡过,他是卖命吃饷的汉子,没有家人,也没有太多的主见。曾经浑浑噩噩地过,等到女真人杀来,身边就真的开始大片大片的死人了。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身边同伴的死,被女真人屠杀、追逐,也曾见过许多平民的死,有一些让他觉得伤心,但也没有办法。直到打退了西夏人之后。宁先生在延州等地组织了几次相亲,在宁先生这些人的说和下。有一户苦哈哈的人家看中他的力气和老实,竟将女儿嫁给了他。成婚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手足无措。
作为卖命的军汉,他以前不是没有碰过女人,往日里的军应边。有很多黑窑子,对于得过且过的人来说,发了饷,不是花在吃喝上,便往往花在女人上。在这方面,年永长去得不多,但也不是雏儿了。然而,他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有一个家。
成亲的这一年,他三十了,女人十八,家里虽然穷,却是正经老实的人家,长得虽然不是极漂亮的,但结实、勤快,不光能干家里的活,即便地里的事情,也全都会做。最重要的是,女人依赖他。
年永长最喜欢她的笑。
这一次出门前,女人已经有了身孕。出征前,女人在哭,他坐在房间里,没有任何办法——没有更多要交代的了。他曾经想过要跟妻子说他当兵时的见闻,他见过的死亡,在女真屠杀时被划开肚肠的女人,母亲死去后被活生生饿死的婴儿,他曾经也感到伤心,但那种伤心与这一刻想起来的感觉,截然不同。
但他最终没有说。
他是老兵了,见过太多死亡,也经历过太多的战阵,对于生死冲杀的这一刻,从不曾觉得奇怪。他的呐喊,只是为了在最危急的时候保持兴奋感,只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中,想起的是妻子的笑容。
想活着。
想回去。
铁骑如潮水冲来——
……
南面,延州城战场。
罗业用力一刀,砍到了最后的还在抵抗的敌人,周围处处都是鲜血与烽烟,他看了看前方的种家军身影和大片大片投降的军队,将目光望向了北面。
攻打言振国,自己这边接下来的是最轻松的工作,视野那头,与女真人的碰撞,该要开始了……
……
怒涛正在碰撞蔓延。
砰——
高速冲锋的骑兵撞上盾牌、枪林的声音,在近处听起来,恐怖而诡异,像是巨大的山丘崩塌,不断地朝人的身上砸来。个人的呐喊在沸腾的声浪中戛然而止,然后形成惊人的冲势和碾压,有的血肉化成了糜粉,战马在碰撞中骨骼迸裂,人的身体飞起在空中,盾牌扭曲、破裂,撑在地上的铁棒推起了石块和泥土,开始滑动。
两千人的阵列与七千骑兵的冲撞,在这一瞬间,是惊人可怖的一幕,前排的战马硬生生的撞死了,后排还在不断冲上来,呐喊终于爆发成一片。有些地方被推开了口子。在这样的冲势下,新兵姜火是首当其冲的一员,在歇斯底里的呐喊中,排山倒海般的压力从前方撞过来了,他的身体被破碎的盾牌拍过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飞出去,然后是战马沉重的身体挤在了他的身上,轰的一声,他被压在了战马的下方,这一刻,他已经无法思考、无法动弹,巨大的力量继续从上方碾压过来,在重压的最下方,他的身体扭曲了,四肢折断、五脏破裂。脑中闪过的,是在小苍河中的,母亲的脸。
战马和人的尸体在几个破口的冲撞中几乎堆积起来,粘稠的血液四溢,战马在悲鸣乱踢,有的女真骑士掉落人堆。爬起来想要劈砍,然而随后便被长枪刺成了刺猬,女真人不断冲来,而后方的黑旗士兵,用力地往前方挤来!
生命或者漫长,或者短暂。更北面的山坡上。完颜娄室率领着两千骑兵,冲向黑旗军的前阵阵列。许许多多本该漫长的生命,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抵达终点。
无数的线断了。
完颜娄室冲在了第一线,他与身边的亲卫在黑旗军军阵中破开了一道口子,奋勇砍杀。他不光用兵厉害,也是金人军中最为悍勇的将领之一,早些年金人军队不多时,便常常冲杀在第一线。两年前他率领军队攻蒲州城时,武朝军队固守,他便曾籍着有防御措施的云梯登城,与三名亲卫在城头悍勇厮杀,最终在城头站稳脚跟攻破蒲州城。
亲自率兵冲杀,代表了他对这一战的重视。
剧烈的冲撞还在继续,有的地方被冲开了,然而后方黑旗士兵的拥挤犹如坚硬的礁石。枪兵、重锤兵前推,人们在呐喊中厮杀。人群中。陈立波昏昏沉沉地站起来,他的口鼻里有血,左手往右手刀柄上握过来,竟然没有力量,扭头看看,小臂上隆起好大一截。这是骨头断了。他摇了摇头,身边人还在抵抗,于是他吸了一口气,举起钢刀。
“盾牌在前!朝我靠拢——”
连队的人靠过来,组成新的阵列。战场上。女真人还在冲撞,阵列小,犹如一片片的礁石,骑阵大,犹如海潮,在正面的冲撞间,侧翼已经蔓延过去,开始往中央延伸,不久之后,他们就要覆盖整个战场。
他们在等待着这支军队的崩溃。
这是生命与生命毫无花俏的对撞,退后者,就将获得全部的死亡。
在过往的无数次战斗中,没有多少人能在这种平等的对撞里坚持下来,辽人不行,武朝人也不行,所谓精兵,可以坚持得久一点点。这一次,或也不会有太多的例外。
蔓延过来的骑兵已经以飞快的速度冲向中阵了,山坡震动,他们要那孔明灯,要这眼前的一切。秦绍谦拔出了长剑:“随我冲锋——”
战场侧翼,韩敬带着骑兵冲杀过来,两千骑兵的怒潮与另一支骑兵的怒潮开始碰撞了。
厮杀延伸往眼前的一切,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潮水中抵抗的黑旗军,犹自岿然不动。
“挡住——”
“来啊,女真杂碎——”
“不退!不退——”
“啊啊啊啊啊啊啊——”
呐喊或坚决或愤怒或悲怆,燃烧成一片,重锤砸上了铁毡,重锤不断地砸上铁毡,在夜空下爆炸。
延州城侧翼,正准备收拢军队的种冽陡然间回过了头,那一边,紧急的烟火升上天空,示警声忽然响起来。
“女真攻城——”
在对着黑旗军发动最强攻势的一刻,完颜娄室这位女真战神,同样对延州城落子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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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苍河谷地,星空澄净若长河,宁毅坐在院子里树桩上,看这星空下的景象,云竹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她能看得出来,他心中的不平静。
云竹握住了他的手。
“打仗了。”宁毅轻声说道。
“嗯。”云竹轻轻地点头。
……
同一时刻,距离延州战场数里外的山岭间,一支军队还在以急行军的速度飞快地向前延伸。这支军队约有五千人,同样的黑色旗帜几乎溶入了黑夜,领军之人乃是女子,身着黑色斗篷,面戴獠牙铜面,望之可怖。
青木寨能够动用的最后有生力量,在陆红提的带领下,切向女真大军的后路。途中遇上了无数从延州溃败下来的军队,其中一支还呈建制的队伍几乎是与他们迎面遇上,然后像野狗一般的落荒而逃了。
逃跑之中,言振国从马上摔落下来,没等亲卫过来扶他,他已经从路上连滚带爬地起身,一面往后走,一面回望着那军队消失的方向:“黑旗军、又是黑旗军……”
幕僚匆匆靠近:“他们也是往延州去的,遇上完颜娄室,难有幸理……”
“……没错,没错。”言振国愣了愣,下意识地点头。这个晚上,黑旗军发疯了,在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恍然有黑旗军想要吞下女真西路军的感觉……(。)
第七〇七章 凛锋(一)()
八月底了,秋日的末尾,天气已渐渐的转凉,落叶的树大片大片的黄了叶子,在漫漫漠漠的秋风里,让山河变了颜色。
武朝的河山,也确实在变着颜色。
这是英雄豪杰辈出的年月,黄河两岸,无数的朝廷军队、武朝义军前仆后继地参与了对抗女真侵略的战斗,宗泽、红巾军、八字军、五马山义军、大光明教……一个个的人、一股股的力量、英雄与侠士,在这混乱的大潮中做出了自己的抗争与牺牲。
在宗辅、宗弼大军攻破应天后,这座古城已惨遭屠戮犹如鬼城,宗泽去世后不久,汴梁也再度破了,黄河南北的义军失去统制,以各自的方式选择着抗争。中原各地,虽然反抗者不断的涌现,但女真人统治的区域仍然不断地扩大着。
更多的平民选择了南逃,在由北往南的主要路途上,每一座大城都渐渐的开始变得人满为患。这样的逃难潮与偶尔冬季爆发的饥荒不是一回事情,人数之多、规模之大,难以言喻。一两个城市消化不下,人们便继续往南而行,承平已久的江南等地,也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战争来袭的阴影与天地动荡的战栗。
扬州城,此时是建朔帝周雍的临时行在。俗话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此时的扬州城,乃是江南之地首屈一指的繁华所在,名门汇聚、富商云集,青楼楚馆,比比皆是。唯一遗憾的是,扬州是文化之江南,而非地域之江南,它实际上,还位于长江北岸。
周雍离开应天时。原本想要渡江回江宁,然而身边的人力阻,道皇帝离了应天也就罢了,若是再渡长江,势必士气尽失,周雍虽嗤之以鼻。但最终拗不过这些阻拦,选了正位于长江北岸的扬州落脚。
这地方虽然不是早已熟悉的江宁,但对于周雍来说,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他在江宁便是个闲散胡来的王爷,待到登基去了应天,皇帝的位子令他枯燥得要死,每日在后宫玩弄一下新的妃子,还得被城中人抗议,他下令杀了煽动民意的陈东与欧阳澈。来到扬州后,便再无人敢多说话,他也就能每日里尽情体会这座城市的青楼繁华了。
及至八月底,被推举上位的周雍每日里在行宫寻欢,又让宫外的小官进贡些民间女子,玩得不亦乐乎。对于政事,则大多交给了朝中有拥立之功的黄潜善、汪伯彦、秦桧等人,美其名曰无为而治。这天君武跑到宫中来闹。急吼吼地要回江宁,他红着眼睛赶跑了周雍身边的一众女子。周雍也颇为无奈,摒退左右,将儿子拉到一边诉苦。
“你想回江宁,朕当然知道,为父何尝不想回江宁。你如今是太子,朕是皇帝。当初过了江,如今要回去,谈何容易。这样,你帮为父想个主意,如何说服那些大臣……”
“父皇您只想回去避战!”君武红了眼睛。瞪着面前身着黄袍的父亲,“我要回去继续格物研究!应天没守住,我的东西都在江宁!那热气球我就要研究出来了,如今天下危亡,我没有时间可以等!而父皇你、你……你每日只知饮酒作乐,你可知外头已经成什么样子了?”
“朕哪有不知?朕想要御驾亲征,君武你觉得如何啊?”周雍的目光严肃起来,他胖墩墩的身子,穿一身龙袍,眯起眼睛来,竟隐约间颇有些威严之气,但下一刻,那威严就崩了,“但实际上打不过啊,君武你说朕只知避战,朕不避战,带人出去,立马被抓走!那些兵油子什么样,那些大臣怎么样,你以为为父不知道?可比起他们来,为父就懂打仗了?懂跟他们玩那些弯弯道道?”
“……”
“你爹我!在江宁的时候是拿锤子砸过人的脑袋,砸烂以后很吓人的,朕都不想再砸第二次。朝堂的事情,朕不懂,朕不插手,是为了有一天事情乱了,还可以拿起锤子砸烂他们的头!君武你自小聪明,你玩得过他们,你就去做嘛,为父帮你撑腰,你皇姐也帮你,你……你就懂怎么做?”
君武红着眼睛不说话,周雍拍拍他的肩膀,拉他到花园一侧的湖边坐下,皇帝胖墩墩的,坐下了像是一只熊,耷拉着双手。
“你爹从小,就是当个闲散的王爷,学堂的师父教,家里人指望,也就是个会吃喝玩乐的王爷。忽然有一天,说要当皇帝,这就当得好?我……朕不愿意插手什么事情,让他们去做,让君武你去做,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摊了摊手:“天下是什么样子,朕知道啊,女真人这么厉害,谁都挡不住,挡不住,武朝就要完了。君武,他们这样打过来,为父……也是很怕的。你要为父往前面去,为父又不懂领兵,万一两军交战,这帮大臣都跑了,朕都不知道该什么时候跑。为父想啊,反正挡不住,我只能往后跑,他们追过来,为父就往南。我武朝现在是弱,可毕竟两百年底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真有英雄出来……总该有的吧。”
君武低下头:“外面已经人满为患了,我每日里赈灾放粮,看见他们,心里不舒服。女真人已经占了黄河一线,打不败他们,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打过来的。”
“嗯。”周雍点了点头。
“我心里急,我现在知道,当初秦爷爷他们在汴梁时,是个什么心情了……”
“嗯……”周雍又点了点头,“你那个师父,为了这个事情,连周喆都杀了……”
“他……”
“唉,为父只是想啊,为父也未必当得好这个皇帝,会不会就有一天,有个那样的人来,把为父也杀了。”周雍又拍拍儿子的肩膀,“君武啊,你若见到那样的人,你就先拉拢重用他。你从小聪明。你姐也是,我原本想,你们聪明又有何用呢,将来不也是个闲散王爷的命,本想叫你蠢一些,可后来想想。也就放任你们姐弟俩去了。这些年,为父未有管你,可是将来,你也许能当个好皇帝。朕登位之时,也就是这样想的。”
父子俩一直以来交流不多,此时听周雍说了这掏心掏肺的一番话,君武的怒气却是上不来了。过得片刻,周雍问道:“含微的病还好吧。”
君武摇了摇头:“尚不见好。”他迎娶的正室名叫李含微,江宁的望族之女。长得漂亮,人也知书达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