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苍河扎根,原本是打算到西北做生意,其时老种相公未曾过世,心怀侥幸,但不久之后,西夏人来了,老种相公也去了。我们黑旗军不想打仗,但已经没有办法,从山中出来,只为挣一条命。如今这西北能定下来,是一件好事,我是个讲规矩的人,所以我麾下的兄弟愿意跟着我走,他们选的是自己的路。我相信在这天下,每一个人都有资格选择自己的路!”
宁毅的话说到前半段,种、折二人都点头应和,并且愿意说两句恭维的话,然而到得后半段时,那书生对着这满目疮痍的城池严肃地摊开手,两人就或多或少地疑惑起来,彼此皱眉,交换着眼神。
这样的人……难怪会杀皇帝……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宁毅的话语未停:“这庆州城的人,受尽苦楚,等到他们稍微安定下来,我将让他们选择自己的路。两位将军,你们是西北的中流砥柱,他们也是你们保境安民的责任,我如今已经统计下庆州人的人数、户籍,待到手头的粮食发妥,我会发起一场投票,按照票数,看他们是愿意跟我,又或者愿意跟随种家军、折家军——若他们选择的不是我,到时候我便将庆州交给他们选择的人。”
城头上已经一片安静,种冽、折可求惊愕难言,他们看着那冷脸书生抬了抬手:“让天下人皆能选择自己的路,是我毕生心愿。”
“两位,接下来局势不容易。”那书生回过头来,看着他们,“首先是过冬的粮食,这城里是个烂摊子,如果你们不想要,我不会把摊子随便撂给你们,他们只要在我的手上,我就会尽全力为他们负责。如果到你们手上,你们也会伤透脑筋。所以我请两位将军过来面谈,如果你们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从我手里接过庆州,嫌不好管,那我理解。但如果你们愿意,我们需要谈的事情,就很多了。”
他转身往前走:“我仔细考虑过,如果真要有这样的一场投票,很多东西需要监督,让他们投票的每一个流程如何去做,票数如何去统计,需要请当地的哪些宿老、德高望重之人监督。几万人的选择,一切都要公平公正,才能服众,这些事情,我打算与你们谈妥,将它们条条款款地写下来……”
那宁毅絮絮叨叨地一面走一面说,种、折二人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坦白说,我乃商贾出身,擅经商不擅治人,因此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若是这边进行得顺利,哪怕是延州,我也愿意进行一次投票,又或是与两位共治。不过,无论投票结果如何,我至少都要保证商路能通行,不能阻碍我们小苍河、青木寨的人自西北过——手头宽裕时,我愿意给他们选择,若将来有一天无路可走,我们华夏军也不吝于与任何人拼个你死我活。”
宁毅皱着眉头,提起商路的事情,又轻描淡写地带过。此后双方又聊了不少东西。宁毅偶尔道:“……当然两位将军也别高兴得太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黑旗军做了这么多事情,他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未必一定选你们。”
两人便哈哈大笑,连连点头。
这天夜里,种冽、折可求连同过来的随人、幕僚们如同做梦一般的聚集在休息的别苑里,他们并不在乎对方今天说的细节,而是在整个大的概念上,对方有没有说谎。
让民众投票选择何人治理此地?他真是打算这样做?
远处黑暗的阁楼上,宁毅远远地看着那边的灯火,然后收回了目光。旁边,从北地回来的探子正低声地述说着他在那边的见闻,宁毅偏着头,偶尔开口询问。探子离开后,他在黑暗中久久地静坐着,不久之后,他点起油灯,埋头记录下他的一些想法。
负责卫戍工作的卫士偶尔偏头去看窗户中的那道身影,女真使者离开后的这段时间以来,宁毅已愈发的忙碌,按部就班而又争分夺秒地推动着他想要的一切……
此后两天,三方会面时着重商议了一些不重要的事情,这些事情主要包括了庆州投票后需要保证的东西,即不论投票结果如何,两家都需要保证的小苍河商队在经商、经过西北区域时的便利和优待,为了保障商队的利益,小苍河方面可以使用的手段,譬如优先权、监督权,以及为了防止某方突然翻脸对小苍河的商队造成影响,各方应该有的互相制衡的手段。
宁毅还着重跟他们聊了这些生意中种、折两方可以拿到的税收——但老实说,他们并不是十分在意。
就在这样看来皆大欢喜的各行其是里,不久之后,令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活动,在西北的大地上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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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一章 将夜(下)()
武朝建朔元年,九月十七,西北庆州,一场在当时看来匪夷所思而又异想天开的投票,在庆州城中展开。对于宁毅先前提出的这样的条件,种、折双方视作他的制衡之法,但最终也并未拒绝。这样的世道里,三年之后会是怎样的一个情景,谁又说得准呢,无论是谁得了此处,三年之后想要反悔又或是想要作弊,都有大量的方法。
回归山中的这支军队,带走了一千多名新召集的士兵,而他们仅在延州留下一支两百人的队伍,用以监督小苍河在西北的利益不被损害。在太平下来的这段时日里,南面由霸刀营成员押韵的各种物资开始陆续通过西北,进入小苍河的山中,看起来是杯水车薪,但点点滴滴的加起来,也是不少的填补。
同时,小苍河方面也开始了与西夏方的贸易。之所以进行得如此之快,是因为首先来到小苍河,表态要与黑旗军合作的,乃是一支意料之外的势力:那是河北虎王田虎的使臣。表示愿意在武朝腹地接应,合作贩卖西夏的青盐。
黄河以北、雁门关以南的武朝统治,此时已经不再牢固。接下重任在这一片奔走的,乃是颇有名望的老大人宗泽,他奔走说服了一些势力的首领。为武朝而战。然而大义名分压下来,口头上的战是战,对于贩卖禁运品揽财之类的事情,早已不再是这些兴起的草莽势力的忌讳。
田虎那边的反应如此之快,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运筹和主持,这边不用想都能知道答案。楼舒婉的动作很快,黑旗军才打败西夏人,她立刻拟定好了双方可以作为交易的大量物品,将清单交至宁毅这边,待到宁毅做出肯定的回复。那边的粮食、物资就已经运在了路上。
楼舒婉如此快速反应的理由其来有自。她在田虎军中虽然受重用,但毕竟身为女子,不能行差踏错。武瑞营弑君造反以后,青木寨成为众矢之的,原本与之有生意往来的田虎军与其断绝了往来,楼舒婉这次来到西北,首先是要跟西夏王搭线,顺便要狠狠坑宁毅一把,然而西夏王指望不上了,宁毅则摆明成为了西北地头蛇。她若是灰头土脸地回去,事情恐怕就会变得相当难堪。
而当宁毅占据西北后,与周边几地的联系,自己这边已经压不住。与其被别人占了便宜。她只能做出在当时“最好”的选择,那就是首先跟小苍河示好,至少在将来的生意中,便会比别人更占先机。
如此快速而“正确”的决定,在她的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滋味。难以知晓。而在收到华夏军放弃庆、延两地的消息时,她的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情绪,会不会是一脸的大便,一时半会,恐怕也无人能知。
而在这个十月里,从西夏运来的青盐与虎王那边的大批物资,便会在华夏军的参与下,进行首度的交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个良好的开端。
黑旗军离开之后,李频来到董志塬上去看那砌好的石碑,沉默了半日之后,哈哈大笑起来,漫天衰败之中,那大笑却犹如哭声。
“我明白了,哈哈,我明白了。宁立恒好狠的心哪……”
旁边的铁天鹰疑惑地看他。李频笑了好一阵,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指着那石碑,点了几下。
“他这是在……养蛊,他根本毫无怜悯!原本有很多人,他是救得下的……”
“李大人。”铁天鹰欲言又止,“你别再多想这些事了……”
“他……”李频指着那碑,“西北一地的粮食,本就不够了。他当初按人头分,可以少死很多人,将庆州、延州归还种冽,种冽不能不接,然而这个冬天,饿死的人会以倍增!宁毅,他让种家背这个黑锅,种家势力已损大半,哪来那么多的余粮,人就会开始斗,斗到极处了,总会想起他华夏军。那个时候,受尽苦楚的人会心甘情愿地加入到他的军队里面去。”
铁天鹰迟疑片刻:“他连这两个地方都没要,要个好名声,原本也是应当的。而且,会不会考虑着手下的兵不够用……”
“应当?”李频笑起来,“可你知道吗,他原本是有办法的,哪怕占了庆州、延州两地,他与西夏、与田虎那边的生意,已经做起来了!他南面运来的东西也到了,至少在半年一年内,西北没有人真敢惹他。他可以让很多人活下来,并不够,占了两座城,他有吃的,真的没办法招兵?他就是要让这些人明明白白,不是浑浑噩噩的!”
“铁捕头,你知道吗?”李频顿了顿,“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中立派啊。所有人都要找地方站,哪怕是这些平日里什么事情都不做的普通人,都要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你知道这种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这是故意放手,逼着人去死!让他们死明白啊”
李频的话语回荡在那荒原之上,铁天鹰想了一会儿:“然则天下倾覆,谁又能独善其身。李大人啊,恕铁某直言,他的世界若不好,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李频沉默下来,怔怔地站在那儿,过了很久很久,他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抬起头来:“是啊,我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他闭上眼睛:“宁毅有些话,说的是对的,儒家该变一变……我该走了。铁捕头……”他偏过头。望向铁天鹰,“但……不管怎么样,我总觉得,这天下该给普通人留条活路啊……”这句话说到最后,细若蚊蝇,悲怆得难以自禁,犹如呻吟、犹如祈祷……
宁毅回到小苍河,是在十月的尾端,其时温度已经骤然降了下来。时常与他辩论的左端佑也罕见的沉默了,宁毅在西北的各种行为。做出的决定,老人也已经看不懂,尤其是那两场犹如闹剧的投票,普通人看到了一个人的疯狂,老人却能看到些更多的东西。
十一月初,气温骤然的开始下降,外界的混乱,已经有了些许端倪,人们只将这些事情当成种家骤然接手两地的左支右拙,而在山谷之中。也开始有人慕名地来到这边,希望能够加入华夏军。左端佑偶尔来与宁毅论上几句,在宁毅给年轻军官的一些讲课中,老人其实也能够弄懂对方的一些意图。
“……打了一次两次胜仗。最怕的是觉得自己劫后余生,开始享受。几千人,放在庆州、延州两座城,很快你们就可能出问题,而且几千人的队伍,即便再厉害。也难免有人打主意。假设我们留在延州,心怀不轨的人只要做好打败三千人的准备,可能就会铤而走险,回到小苍河,在外面留下两百人,他们什么都不敢做。”
“……而且,庆、延两州,百废待兴,要将它们整理好,我们要付出很多的时间和资源,种下种子,一两年后才能开始指着收割。我们等不起了。而现在,所有赚来的东西,都落袋为安……你们要安抚好军中大伙的情绪,不用纠结于一地两地的得失。庆州、延州的宣传之后,很快,越来越多的人都会来投奔我们,那个时候,想要什么地方没有……”
然而,在老人那边,真正困扰的,也并非这些表层的东西了。
十一月底,在长时间的奔波和思考中,左端佑病倒了,左家的子弟也陆续来到这边,劝说老人回去。十二月的这一天,老人坐在马车里,缓缓离开已是落雪皑皑的小苍河,宁毅等人过来送他,老人摒退了周围的人,与宁毅说话。
“我看懂这里的一些事情了。”老人带着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练兵的方法很好,我看懂了,但是没有用。”
“嗯……”宁毅皱了皱眉头。
“他们……搭上性命,是真的为了自我而战的人,他们醒来这一部分,就是英雄。若真有英雄出世,岂会有孬种立足的地方?这法子,我左家用不了啊……”
宁毅微微的,点了点头。
“我想不通的事情,也有很多……”
“别想了,回去带孙子吧。”
“呵呵……”老人笑了笑,摆摆手,“我是真的想知道,你心中有没有底啊,他们是英雄,但他们不是真的懂了理,我说了许多遍了,你以此为战可以,以此治国,这些人会的东西是不行的,你懂不懂……还有那天,你偶然提了的,你要打‘情理法’三个字。宁毅,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鹅毛般的大雪落下,宁毅仰起头来,默然片刻:“我都想过了,情理法要打,治国的核心,也想了的。”
老人闭上眼睛:“打情理法,你是真的不容于这天地的……”
“嗯,老人家啊,但是我能够确定,这未来必是以‘理’字为先的。”宁毅在车辕上坐了下来,将厚厚的车帘尽量拉上,“你真想知道,我只说一次,不会跟别人说了。”
“你说……”
“问题的核心,其实就在于老人家您说的人上,我让他们觉醒了血性,他们符合打仗的要求,其实不符合治国的要求,这没错。那么到底什么样的人符合治国的要求呢,儒家讲君子。在我看来,构成一个人的标准,叫做三观,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这三样都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最为复杂的规律,也就在这三者之间了。”
老人听着他说话,抱着被子。靠在车里。他的身体未好,脑子其实已经跟不上宁毅的诉说,只能听着,宁毅便也是缓缓地说话。
“所谓人生观,确定这一个人,一辈子的要到的地方,成为什么样的人,是好的,就如同儒家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做到了这个,就是好的。而所谓世界观:世界孤立于外,世界观,则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我们认为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心中对世界的规律是如何认知的。人生观与世界观糅合,形成价值观。譬如说,我认为世界是这个样子的,我要为天地立心,那么。我要做一些什么事,这些事对于我的人生追求,有价值,别人那样做,没有价值。这种正负的认定,叫做价值观。”
“而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问题在于,人生观与世界观,很多时候看起来,是矛盾的、悖反的。”
“你我的一辈子,都在看这个世界,为了看懂它的规律,看懂规律之后我们才知道,自己做什么事情,能让这个世界变好。但很多人在这第一步上就停下来了,像那些读书人,他们成年之后,见惯了官场的黑暗,然后他们说,世道就是这个样子,我也要同流合污。这样的人,人生观错了。而有些人,抱着天真的想法,至死不相信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的,他的世界观错了。人生观世界观错一项,价值观一定会错,要么这个人不想让世界变好,要么他想要世界变好,却掩耳盗铃,这些人所做的所有选择,都没有意义。”
“譬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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