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海东青穿越大雪。飞上天空,那便是他们最难熬的时候。
黄昏时分,有人悄悄过来,代替他们。
这两人从湖面上悄然退去,小心地遮掩痕迹。进入牟驼岗那端的小树林,之后,也是沉默地走。暂居和接头地点是山中的一处洞穴,有人过来拿他们记下的东西,也略略谈了几句,送来一些物资。临走时照例叮嘱:“如无必要,不要生火。”
对方拿来的炒米、肉条等物,早已冷了。但从他怀里拿出来一个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小铁壶,其中的肉汤,竟还是温热的,给两人分着赶快喝掉,然后又是一番叮嘱。
出来执行这种任务,身上的衣服,保暖还是很够的。两人一是十多岁的年轻人,名叫陈亥,一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郑,陈亥叫他郑叔。
“郑叔,你说我们每日里记下这些,能派上用场吗?”
“早些睡。”郑叔的话很少,声音也不高,“我咋知道。”
“女真人太狠了……”
陈亥说完这些,便不再说了。
侦查的队伍是宁毅拼组起来的,在坚壁清野的过程里以及后来武朝军队被打散后,挑选出来的人。有些是竹记之前的人才储备,也有猎户,又或是精通野外生存本领的、天赋异禀之人。陈亥自小身体好,跳脱活泼,十里八乡的传闻,他可以在大冬天的光屁股到雪里走,女真人来时,他的村子没能逃过第一波屠杀,父母死在了屠刀之下,他侥幸存活,后来,宁毅将他吸收进来。
到得第二天早上,他们醒过来,吃了冷硬的东西,再去接班。雪纷纷扬扬的,有时大有时小,回去接到新的命令之后,他们也会稍微转换地方。他们隐约也知道,负责对女真人大营进行侦查的,不止他们一拨人。
过来联络他们的应该是个官——至少也该是个官。他每天煨在怀里带来的肉汤,能让陈亥感到温暖,因为他隐约知道,可能不会有其他的官,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他跟郑叔认识的时间不久,虽然郑叔相对沉默寡言,但以往应该是个厉害的猎人,偶尔会指点他两句藏匿和打猎的事情,数日的时光,在那样严苛的环境下潜伏,身边只有一个同伴,不自觉的,也会将对方当做天地间唯一的朋友、又或是亲人、长辈。
那一天是十一月二十。
这天中午,他们在观察之中,悄然转换了位置。雪下了这么久,湖面上的冰,其实已经相当牢固,陈亥偶尔伸手敲敲,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这一天大概是遇上了相对较薄的地方。
他们在那片地方,已经趴了一个上午,湖岸边巡逻的士兵从视野里走过时,郑叔正拿着望远镜在观察,细碎的声音从他的身下响起来了。
两人定在了那里,缓缓将目光望过去。郑叔伸手扫了扫雪,细纹从他的身下延伸开去。
两人都知道这时候不能乱来,郑叔本就性格沉默,此时微微挥手示意陈亥往旁边挪,他则挪向另一边。
冰面垮了。
郑叔掉进水里,又上来。微微扑腾了两下。远处,巡逻者还在走过去,没有掉下去的陈亥小心地伸出了手,郑叔拉着他的手,用力之时,细纹开始在陈亥的身下出现。对方意识到什么,放开了手,他下意识地扭头望向女真人军营的方向,掉在水里。他应该看不到人,但他已经停止了扑腾和发出声响。
风雪里,隐隐有女真人说话的声音,他们也在朝这边看,但由于隔得太远,风雪阻隔,他们看不到这边已经出现了一个冰窟窿。
虽然年纪四十多岁,但是在武朝的定义上。郑叔其实已经是个老人了。陈亥趴在一旁,拼命伸手。
“把手给我。上得来的……”他咬着牙关,低声说着。
湖里的老人颤抖着,解下了脖子上的望远镜,他伸出手去,将望远镜轻轻放在了冰面上。然后他解开背后的小包裹——郑叔随身携带着这个小包裹,似乎是他的全部家当——他想将小包裹递过去。但递到一半,包裹掉进水里去了。
“……”陈亥张大了嘴,拼命张嘴,他已经在哭了,眼泪将视野变得模糊。然而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两个月前,女真人来到他们村子时,杀死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将他藏在柴火垛里,他听到了许多的动静和声音,最后听到的,是母亲的一声短促的惨叫。幸存之后,他从柴火垛里出去,他的母亲死在柴房门外,半身都是黑泥,身上没有衣服,红色的血和黑色的泥包裹了半具身躯。他在柴火垛里,就是这样哭的。
他隐约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然而他不敢出去。他的母亲自始至终没有哭叫、呼救,只在最后被杀死时,忍不住发出了那声惨叫。他坐在母亲的尸体边,张大了嘴哭,嘴里可以塞进拳头,然而任何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有些人,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是哭不出声音的。
模糊的视野里,老人伸出的那只手没有收回去,他用最后的力气对他比出了一个大拇指,在空中微微地晃了晃。
女真军营里打造器械的声音传出来,几名巡逻的士兵离开了。
老人已经沉下去了,等到他的尸身再度浮上来,陈亥知道,到时候,冰冷的天气已经封住了这个口子,这个冬天,老人永远见不到这个世界了……
当天晚上,给他送肉汤的那名官员将他带回了夏村山谷,山谷里热热闹闹的,所有人都在做着他们的事情,他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有人送来了饭食,然而他吃不下。不久之后,有人过来再度向他询问了郑叔死去的详情,他机械地再说了一遍,对方道:“待会还会有人过来,劳烦陈兄弟再说一遍,他们会将事情记下来。”
“记下来……什么……”陈亥机械地问。
“记下来……郑叔的事情,以后说给别人听。”
“为什么……要说给别人听?”
“因为……”对方斟酌了一下,外面忽然有人敲门,似乎来报告发生了什么事,那人听了报告,点头,又回来,“为了……让别人能缅怀他……”
“他已经死了……”陈亥摇头。
“嗯,陈兄弟,我知道你很伤心,我们也很伤心,但是,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做,来的人,会跟你解释。”
“你有什么伤心的,你又不认识他,你们认都不认识他!”陈亥哽咽着吼了出来。
对方的眼神似乎也有些为难,但终于还是离开了。过了一阵,又有人进来,陈亥本想发脾气,然而他看见跟在那人后方来的,是那个叫做宁毅的人,陈亥知道,这是个大官。
前方进来那人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叫宁毅的大官还有随从,被他挥手挡在了门外。大官看了他一阵,才在旁边坐下。
“我听人说了,郑叔的事情了,我来看看你。”
陈亥摇了摇头,没说话。
对方道:“他会问你。更详细的事情,我们会记下来,让人记住他。”这种陈词滥调让陈亥也觉得愤怒起来,他咬了咬牙,盯着对方:“郑叔他,是什么人啊?他是哪里人啊?他临死的时候给我那个包袱。他肯定、肯定是让我转交的,现在我转交给谁啊!”
“那是给你的。”对方说道,“郑一全跟你一样,他的家里人都已经死了,他的妻子在五年前去世,他的儿子儿媳、两个孙子,在女真人来的时候……”
对方摇摇头,长舒了一口气:“……呼。所以,不管包袱里有什么。应该是给你的。”
陈亥愣了半晌,眼泪掉下来了,更多的愤怒涌上来:“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你……你们才选我们的吧,就是因为这个,你们才选我们去送死的吧?你知道我家里人都是怎么死的吧?我爹怎么死的,我娘怎么死的……”
“我都知道。”陈亥还没哭完,对方打断了他的话。“就是因为这样,才选的你们……当然不是全部。但很大一部分是。”
陈亥气得牙关都在颤:“你们这些人,躲在后面,你们这些人……”
“我是把你们送到最危险的地方,但我没有‘躲’在后面。”宁毅强调了一句,他解开衣服,然后露出胸口上、手臂上的疤痕。然后走向那准备写东西的人,将他的头按偏了,“他们也没躲在后面!”那人的脖子侧面,竟也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确实有人躲,但今天在这个地方的人。都没有在‘后面’。”宁毅看着他说道,“你们身边的事情我知道,很多人死了我也见过。我坦白说,选你们到那种地方,就是因为你们心里憋着有恨,你们才能做到那些事情,你们就算死的时候,也会想着不放过那些家伙,我就是因为这个选你们,但没有办法,只有这样,才能做到事情。我随便派一个人过去,他们不够谨慎,被女真人抓了,不够坚决,我们的事情就一点点的暴露了,到最后,所有人都死了,女真人攻破汴梁,杀更多的人,我就算对你们公平了?”
“但是……他已经死了……”
“文明的传续,不是靠血缘。”宁毅低声说了句他不太懂的话,“女真人过来,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整族都没有了。郑一全的血脉是没有留下来,但是临死的时候,你在旁边,你就把他传下去了。女真人这一路杀来,死的人这么多,有一部分人的事情留下来,让后来人知道有一群这样的人,活过,死了,文明就传下去了。人死不能复生,若真是没有办法,死了,尽量把故事传下去吧。”
他看着陈亥,陈亥没有再说话。好半晌,他仰起头,吸了一口气,在后方的凳子上坐下了,只是张着嘴,无声地、痛哭起来。宁毅闭上眼睛站了片刻,然后走过去,经过那记录员的身边时,在小桌子上敲了敲:“已经说过的,就不要再问太多了……够难受了……”
这天晚上,陈亥在梦里看见了老人竖起的拇指,他从梦里醒来,在暌违许久的暖床上睁着眼睛无法入眠。想起在牟驼岗看到的那些身影,他知道,还会有无数的人死去,一切才不过是刚刚开始。
推开窗,雪暂时的停了下来,他想起那位老人,又想起自己的父母,再想起村子里的人,这几个月来,在这片原野上死去的人。老人静静地在湖底了。他们都像是在某个地方安静地站着,大雪以山谷为中心朝周围的天地无垠地推展开去,他们的身影也像是在周围推展开去,他们真是太多了……
夜空月光如水。月光如水,照无数的缁衣。
他发现那床他再也睡不安稳了,第二天他又回去牟驼岗,未到湖边,女真大营那边,已是冲天的杀气……
***************
时间是中午,新酸枣门,老人走上城墙时,身边尽是奔跑的守城者。
提着水桶的人们正一批一批的涌上城墙,往外墙上倒下水后再下去,如此反复。士兵已经竖起盾牌,准备好了夜叉擂、滚木礌石等守城物件。无数的守城准备在城墙上延绵开去。
城池之上,大风吹来甚是寒冷,然而此时寒冷已不再是值得操心的事。秦嗣源走向不远处的城楼正中,同样的两位老人已经到了那里,为首的是李纲,另一位则是西军的种师道,种师道大病未愈,但到得此时。也只能苦苦支撑下来。
往外看去,那是女真人攻城时驻扎的营地——这段时间,一些攻城投石的器械陈列在那边,但数量并不多。不过,此时在片阵地上的氛围,已经开始有了变化。
更多的攻城器械、大军尚未到来,但城外的斥候已经收到消息,女真人总攻将至了。
对于这段时间以来,女真人埋头苦造器械的事情。城内的众人,都是知道的。种师道在病中曾经考虑过主动出击的策略,然而有了姚平仲的事情,没有人再敢担起这样的计划,而且由种师道的族弟种师中所带来的三万种家军,在不久之前,同样在汴梁城外平原上遭遇了败绩,此时正龟缩于附近整顿防守。
在西军刚到之时。人们对于西军的战斗力,是寄予深厚期待的。大有西军一到便能力挽狂澜的感觉。姚平仲的失败打破了这个期待,人们还可以继续期待种师道,然而在这样的期待下,当种师中率军来到,种师道也无法一味的让其按兵不动,结果双方展开一场对杀之后。种家军同样铩羽而归。虽然在种师中的见机下,种家军仍旧保留了两万余人的战力,但至少高层的人已经完全明白过来,即便是武朝最强的西军,在此时纵横天下的女真铁骑面前。也实在是难言可胜的。
事实上,在当初,或许只有种师道本人才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他到京城之后,按住姚家军,也一直在阻止大军的鲁莽出击,只希望自己麾下部众与所有勤王部队会合后,能够吓住完颜宗望,使其退兵,又或是集中全部力量与其一战。可惜他入城时威望太隆,周喆看不过眼,终究软禁了他,而后同意了姚平仲的计划。待到后来放出种师道,二十万大军已溃,这位身处病中却依旧清醒的老人,也再难回天了。
此时在汴梁城里,满朝文武汇聚,真正知兵之人还是有不少的。然而兵部一系,从最高的童贯开始,一见女真人的气势,对于守城之责,根本不敢再接,只说自己从太原退下,待罪之身已不能服众。这样的眼光证明了他的“知兵”,他不接,其他人便懂了,少数有资历的几个人也不敢再接。
而皇帝最近这段时间的沉默态度令得左右二相固然掌握了权力,实际上得到的或许也是大家的观望。到得最后,二相只在中层军官上有随意任命的权力,这样一来,他们对于守城的战术运用,也只能是规规矩矩的来,不能玩出太多行险的事情了。
简而言之,就只能守了。
风吹过来,三位皆以年过六旬的老者站在那风雪之中,等待着宗望大军的到来。只有秦嗣源,在许久的肃穆之后,渐渐的笑了出来,那笑声豪迈,与他一贯的形象并不相符。但李纲渐渐也笑起来,然后种师道也笑起来。
“今日有你我三人在此,面对此事,当浮一大白!”李纲笑着说道。
远处,宗望军队的旌旗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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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村山谷。消息已经传过来了。
房间里,红提与娟儿正在缝补一些衣物的内衬。门外的空地上,秦嗣源、韩敬、岳飞、齐新勇、宇文飞渡等不少人都聚在这里,看着名叫小黑的少年穿上那些东西。
当那以铁片、钢片缀成的甲胄完全的穿到身上,少年的整个人,也几乎变成一副行走的铁盔甲了。
少年已经不是第一次穿这个,当他一拳横扫挥出,空中飞舞的雪花都为之呼啸旋转。在他的后方,身披铁甲的战马轻轻呼了一声,而在后方的后方,一百多的铁甲重骑,皆在着装。
“还行。”宁毅低声说了一句,不远处,秦绍谦抚摸着战马身上的铁甲,摇头感叹。
戴上头盔,执起关刀,少年轰的一声,翻身上马。
不久之后,山谷里都动了起来,渐至傍晚时,所有的人,在整个山谷上上下下集合,一堆堆的篝火蔓延开去,宁毅与秦绍谦等所有将领,都出现在山谷上方的高台上,秦绍谦对着整个山谷的人,举起了酒杯。随后,由左至右,缓缓倒下。
“今日这杯,祭此天地、神鬼、已死去的人,以及身处此地的你我。宗望今日已经正式出兵强攻汴梁,诸位,时辰要到了……”
篝火熊熊,满谷肃杀,所有人都在沉默地听着他的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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